第27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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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桂花只有先哄著她:“行行行,你不出宮不出宮,用不著嚷這么大聲,我都知道了?!?/br> 吳桂花向來不騙孩子,虎妹緊張半天,終于得著她的承諾,滿意地收了搟面杖,自己去廚房盛飯:“我吃得飽飽的,保護jiejie?!?/br> 乘這孩子離開的這會兒,吳桂花趕緊說:“你快拿個辦法出來啊,不能叫她胡鬧?!?/br> 這件事,應卓早在白天那會兒安排得妥妥當當,只是白天的氣氛實在太過安閑,他舍不得說這些事來打破那樣美好的氛圍。 “中秋節宮里將會有大宴,到時候所有的皇宮守衛力量都會集中在皇上那,我會請一名御醫為虎妹診治?!?/br> “那你準備怎么做?” 應卓猶豫一下,低聲道:“蘊秀宮的靜太妃是我母親的閨中密友,那天我會請她裝病,召一名御醫進來為她診治,順便為虎妹——” “不行!” 吳桂花一聽見“靜太妃”這三個字,就想起那到現在都還說不清楚的瓣兒之死,她是絕不敢跟靜太妃扯上什么關系的。 “為什么?”應卓疑惑道。 因為這里面關聯著小章,她不能隨便說出原因,只道:“你聽我的,反正靜太妃靠不住,你換個人選?!?/br> 見應卓不語,她又道:“虎妹的存在有多要緊,你不會不知道吧。你能冒著讓靜太妃得知虎妹存在的危險,就只是為她治臉嗎?” 應卓深吸一口氣,慢慢冷靜下來:虎妹的臉眼看有轉機,他大驚大喜之下竟差點犯了錯。 “既然如此,那就只能找機會讓你們兩個出宮了?!彼従彽?。 “出宮?”吳桂花想也不想:“可我是有正式籍薄在冊的宮人,我無緣無故失蹤的話,會連累很多跟我相關的人吧?” “不,”應卓飲干茶,下定了決心:“我是說,中秋宴那天晚上,你們從西掖廷出宮,為虎妹治完臉之后再回來?!?/br> 這樣也行?吳桂花的呼吸一下濁重起來。 應卓卻以為她現在不說話,是因為還在猶豫不決,解釋道:“只是一個晚上,如果安排得當的話,不會有什么人發現,你不必過于擔心?!?/br> 吳桂花……吳桂花根本就沒來得及擔心,她滿心滿腦子里只在想一件事:她中秋節那天晚上可以出宮,也就是說,她有一個晚上的時間可以待在宮外!她有一個晚上的時間不用看見這方高到讓人絕望的紅墻,不用cao心明天被人發現自己的身份,這也……這也太棒了吧! 第43章 虎妹是個實心眼的孩子,她說要保護jiejie, 那就十成十是打算這么做的。 她燒退的當天晚上, 就抱緊搟面杖, 死活要守在東北角的甜瓜架子下邊,說給她捉賊。 吳桂花跟她說, 她哥哥已經安排人在附近保護她, 她也不信,硬是蹲在田里不挪窩。 吳桂花哭笑不得,這孩子真犟起來, 她是管不住的,只能隨她去。結果最后她喂了一腦袋蚊子, 灰溜溜自個兒回來了。 偏還覺得自個兒守著瓜田有多委屈,哭唧唧纏著吳桂花給她做了兩天桃酥才放過她。 沒錯,吳桂花用她那個泥板壘的小烤爐折騰出了桃酥。 只要舍得放油放糖放雞蛋, 桃酥本身做法不復雜,但她來的那個年代, 有很多比桃酥更好吃的東西, 她家里的幾個孫子孫女都吃膩了, 根本不稀得吃桃酥, 她才沒想起來做這個。 也是中元節那天,她給那些客戶們烤制祭祖用的面點時就手給虎妹烤了兩塊, 虎妹這個沒見識的立刻愛上了這酥脆甜香的小點心,她烤一爐出來,轉個臉, 就只剩下了點心渣。 看虎妹這么愛吃,她反而不樂意做了:孩子這么胖,再天天吃甜的,不得胖得更愁人? 幸好烤完桃酥的第二天,司苑局來了人,說皇帝已經從避暑山莊動身,宮里為了迎接皇帝的歸來會進行大掃除,她現在每天除了常規的清掃宮道之外,還多了個擦拭清理宮室的任務。 要說她七月被劫的那次有什么不好,那就是她自此上了各宮,尤其是司苑局各位頭頭腦腦的關注名單。除了黃太監慰問那次,每回有個大事小情,都會有人來專門通知她,弄得吳桂花現在聽上敲門聲就開始心跳加速——在所有會上門尋她的人當中,只有司苑局眾人跟她沒有利益關系來往,這讓她很沒有安全感。 在老人家樸素的人際交往思維中,這種沒有利益往來的關系是可以說翻臉就翻臉的。 也正是有這群人的存在,才讓她忍住了跟著虎妹一道賴出宮的想法。 出宮的事,至少要等她這里的關注度降下去之后再說。 正因為知道自己短期內沒法子脫離皇宮,吳桂花對中秋節出宮之行開始異常地期待。 至于虎妹,她因為上回差點被誆出宮,本來聽見出宮這兩個字就很抗拒,但聽吳桂花說那天她也會跟著她出去之后,立刻什么意見都沒有了。 很快,中秋節正日子到了。不知道是不是那天侍衛們說,賊人已經被他們打傷的原因,這幾天吳桂花沒再感到異常。 她原本還因為擔心虎妹的存在會隨著賊人的逃脫而被曝露出來,后面應卓說他會加強這邊防衛的人手,才讓她的心放了半個下來。而數天過去,宮里好像也沒有任何流言,就像那個賊人只是憑空生出,又憑空消失了一樣讓人困惑。 吳桂花一早應付完司苑局給她送月餅的宮人,再打發走來找她討中秋糕餅的巧鵲,最后準備好給張太監的中秋宴,戌時過后,應卓的人終于來了。 為了今天的出宮之行,應卓前兩天給吳桂花送來了一套太監的袍服。 她早早換上衣服,叫虎妹躺進車子,她推著車子,跟在那幾個侍衛身后,朝西掖廷正定門的方向走去。走過長信宮沒有多遠,宮道的另一側閃出個身形微胖的太監,為首的那名侍衛對她點點頭,吳桂花便知道,這位應當就是將作監負責運送煙火的秦管事。侍衛指著她交代一聲,便轉身離開了。 接下來,她會跟著這位秦管事走完剩下的路。 中秋晚宴之后,宮中還會有大型的煙火大賞,這些煙火都是由將作監負責采購運送。而今晚推著車子出入宮門的人流不止他們兩個,秦管事帶著吳桂花排隊時,特意將她壓在后頭一點,吳桂花就看排在她前面的,有說是御膳監的,有說是酒醋面局的,都推著車子排在他們前后,讓吳桂花多出了很多安全感。 很快,檢驗輪到了秦管事。 吳桂花偷偷看過一圈:因為正定門侍衛們主要負責西掖廷內部的安防,這些守門的侍衛她一個都不認識。 檢查的侍衛只是用槍尖撥了撥放在上面一層的煙花紙管,聽秦管事賠笑說:“這些都是驗過沒有引線,或者略有破損的煙火,預備帶出宮外焚毀。小兄弟可注意著些,這些煙火忌碰撞,可千萬動作小一些,別引燃了?!焙?,就揮手放行了。 踏出正定門的那一瞬間,吳桂花深吸了一口氣,還沒抬頭,就被秦管事壓低嗓子提醒道:“這位小大姐,侍衛還在后面看著我們,等會兒拐彎了您再抬頭也不遲?!?/br> 吳桂花一頓:這人一句話沒跟她說過,什么時候看出來她是女人的? 但現在不是問這些的時候,她急忙摒住呼吸,重新壓下了腦袋,眼角脧著秦管事的衣擺,直到他再度停下來,推著車進了一個小院。 應卓就站在小院的正房門前,對她微笑著點頭。 直到看見應卓穿著這身藏青的細布衣裳走下臺階,吳桂花才有了真切的感受:出宮了!她是真的出宮了! “先去換衣服吧?!睉康溃骸澳愫突⒚玫囊路荚诜坷??!?/br> “那,那我等會兒能不能——”吳桂花激動得聲音都在哆嗦。 應卓仿佛知道她想說什么,點頭笑道:“群臣大宴一般會在亥時才結束,等會兒我們有一小會兒的時間,你想去哪逛逛?” 吳桂花哪知道啊,她手腳都快不是自己的了,催著虎妹從車里坐起來,到廂房給兩人換上衣裳,她還在摸索妝臺上的胭脂怎么用,前院聽見有人寒喧的聲音。 她就知道,這是應卓請的大夫到了,急忙叫虎妹躺上床,不一會兒,一個提著藥箱,留著山羊胡子的老者被應卓領了進來。 那老者先是看了看虎妹的面相,卻不太驚訝,將手指搭在虎妹的脈上,大約盞茶之后,有了結論。 “不是大癥候,”那老者刷刷寫下幾張方子,有些責怪地說:“原本只是有些胎毒,或許是孕婦在孕中吃了些不當吃的東西,才令這面瘡看上去像黥紋。若是當時就治了,本不至于如此,何以到現在才想起來診治?” “是嗎?那能治好她么?”應卓大喜之下,聲音也高了起來。 老者不以為意,這樣的病人家屬他看得多了,答道:“現在調養的話,需要的時間更長,但配合我的用藥,不會有多少問題?!?/br> 吳桂花一顆大石落下腹中,再看應卓,怔然片刻問道:“方才您說孕婦在孕中吃了些不當吃的東西,這是何意?您是說有人下毒給孕婦嗎?” “這……”老者捻須道:“一切都有可能,但我現在診治的是這位姑娘,當年那位孕婦怎樣,還需要面診才可以進一步推斷?!?/br> “當年那位孕婦,她已經過逝了?!睉渴涞氐?。 “那這就沒辦法了?!崩险叩?。 “連您也沒有辦法嗎?”應卓問道。 老者搖搖頭,笑了一聲,道:“公子莫非以為老朽被世人奉上一頂神醫的高帽便無所不知了?醫者望聞問切,不可缺一。不要說那位孕婦已過世多年,她即使活著,我也無法隔空診病。不過——” “不過什么?” “不過這種胎中帶的瘡毒,如果孕婦體質不是非常特殊的話,須得食用大量帶有火毒的食物,甚至是藥材才能造成。公子想查的話,不妨從這里開始?!?/br> 送走大夫之后,應卓又出去了很久,眼見時間快到亥時,吳桂花以為今天的出宮之行即將到此為止的時候,他走了進來。 “承天門的焰火快開始了,你們想不想去?” 吳桂花在現代社會早不知道看了多少回焰火,別說她不稀奇,就是她真的想看,但她也本能地覺得,今天不是時候。即使應卓臉上的笑容很完美,可她就是知道,他心情很糟糕。 她剛要拒絕,虎妹已經歡呼著跳起來:“我想去我想去!jiejie也想去的,對不對,jiejie?” 雖然虎妹這段時間大有長進,知道剛剛的那名大夫在說她的病情,但對他的話仍然不是那么容易理解。她對自己臉上胎記的困擾還不如他們兩個,在她的記憶里,最大的心病一直是,劉八珠認為她是個怪物。所以,她才對吳桂花如此的珍視。 因為在她的眼里,這個孩子同其他人一樣,再平常不過。 應卓看了吳桂花一眼,兩個人平靜地掠過她臉上那些駭人的黃斑,吳桂花給她戴上一頂帷帽,笑著拉住她:“別著急,想去這不就帶你去了嗎?把衣裳穿好穿整齊了,這才漂亮嘛?!?/br> 她溫聲安慰著急燥燥的小姑娘,將她的衣襟拉整齊,任她挽著自己的手,像頭壯實的小象一樣在她身邊又跳又叫:“漂亮,jiejie我插那朵花漂不漂亮?” “那你自己去插不就知道了嗎?” “不要,要jiejie給我插?!?/br> “行了,給你插,不許裝哭。多大的人了,再哭鼻子就不漂亮了……” 她絮叨著把突然愛俏的小姑娘推出門外沒走兩步,忽然轉身問他:“你怎么不走?” “就來?!睉课⑿χ岵?,在走出小院之前,鬼使神差地,他也回身看了一眼:月亮將地上兩條細長的影子拉得很長。他側了側肩頭,悄悄站近半步,那兩條細長的影子便倏忽一下,被合成了胖胖的一條。 第44章 吳桂花腳下站立的這座城市叫東京城,這是一座她所見過的, 色彩最絢爛, 最繽紛的城市。在轉出小院所在的巷子, 走入鄰街街市的那一瞬間,吳桂花甚至無法形容她所看到的美麗。 街市里擠擠挨挨, 到處是售賣河燈和小吃的地方。 誠然, 吳桂花上輩子托兒女的福去過很多大城市,城市里隨意一排霓虹燈,甚至一座廣告燈牌都只會比這一排暈黃簡陋的河燈斑斕美麗一百倍。 可那不是她的年代, 那也不是她的城市。 她的年代是板板正正的劉胡蘭頭,是寬大肥厚的藍灰大褂, 是舊白色的勞保手套,最多一身紅色的布拉吉。那身柱子哥送她的,說是花了一個月津貼的, 艷艷的布拉吉,她只穿過一次就被收了起來, 因為她是寡婦。山村里, 寡婦穿得太艷, 總會招來不必要的麻煩。 她的青春只有繁重的勞動, 日漸粗糙的手掌和曬紅發黑的皮膚,以及隨同這些附贈而來的市儈精刮。 仙女做不了養大四個孩子的寡婦。 當她終于可以歇一口氣, 有足夠的時間欣賞美麗的山河和城市時,她挺直的脊背早已打彎,她清澈俏麗的眼睛縮成了兩粒黑色的小扣子, 她光潔的皮膚和順滑的黑色長頭發跟柱子哥一樣,永遠留在了那張黑白的相片中。 她的美麗好像還沒來得及完全綻放,就已經凋謝。 而現在,她穿著大紅曳地的長裙子,頭上簪著淺紫色的小菊花,左邊是微笑的柱子哥(?),右邊是小象一樣歡實的虎妹,用這雙流淌著活水的黑眼睛打開了對這個世界的新認識。 那邊黃衣裳紅綬帶的是兔兒爺,這里淡櫻色透橙光的是八個角的薄紗河燈,那兒還有個戴紫蝴蝶的小姑娘…… 她的眼睛不再因生出白翳而渾濁,她的靈魂不用被困在日漸老朽的身體里腐爛。這一刻,她,她找不到任何話來贊美生活給她的饋贈。 這是一座她從沒見過的城市,這所有的景致她都只在古畫里見過,而現在,它們卻落在她的眼睛里,活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