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樹人生_分節閱讀_20
不知道為什么,王樹民一眼就認出了那個背影。 還是那么消瘦的,身上熨帖的黑色羊毛大衣卻顯得挺拔了不少。從王樹民的角度,正好看見他頭發的縫隙里露出的白凈的脖頸??匆娝坪踹^的不錯,王樹民七上八下的心,好像突然安了一點。 正好這時候謝一像是感覺到了什么一樣,不經意地回過頭來,眉間輕輕地皺著,好像在醫院的味道讓他有些不安似的,就這么撞上了王樹民的目光。 眉眼仍舊是那熟悉的眉眼,可是已經過了很多年。然而謝一那帶著些許訝異的眼神,卻如同記憶里的一樣,掃過別人的時候很輕柔,靜靜的,總有股子欲說還休的意味。他先是一愣,隨后對著王樹民輕輕地點點頭,笑了笑。王樹民就有種錯覺,好像這個人,從來未曾離開過一樣。 時光消磨人們的記憶,可是對于那些鐫刻在靈魂上的,對我們來說最重要的東西,我們嚴防死守,無論多少年都不會有半分褪色。 不知道是不是謝一站在那就比王樹民看起來可靠,本來還堅強得什么似的,恨不能沖鋒號響了就能去戰斗的老太太賈桂芳,一看見謝一站在門口,張著嘴怔了半晌,突然就情緒崩潰了,撲到這干兒子身上痛哭了一場。 從來沒有人注意到,這個走路像坦克,說話像開機關槍的女人原來那么嬌小,站起來好像才剛剛到謝一的肩膀上,一雙手干瘦得像雞爪子一樣,死死地攥著謝一的衣襟,像是一不小心,這救命稻草一樣的人就不見了。 她說:“你干爹要是有點三長兩短,我可怎么活啊,我一頭碰死隨了他去算了……小一,干爹干媽這輩子沒干過虧心事,怎么就攤上這樣的病了呢?我想不通啊,我怎么都想不通啊……” 謝一嘆了口氣,把行李箱扔給王樹民,撐住賈桂芳,輕輕地拍打著她的后背:“沒事,干媽,有病咱治,治好了不就沒事了么?我請假陪著您,錢不夠您就跟我說。您不也說了么,這輩子沒干過虧心事,菩薩也保佑著您呢?!?/br> 王樹民拖著謝一的行李箱站在一邊,這時候他才感覺到,原來在賈桂芳心里,自己一直是個長不大的孩子,他再強壯,再高大,也是個兒子,不能給她依靠的感覺。他默默地看看謝一,這個人初見時候給他的那種熟悉感,好像一點一點淡了,原來謝一真的變了很多,變得像個男人了,僅僅是站在那里一句話也不說,就讓人有種可靠的感覺。 半晌賈桂芳才發泄夠,挺不好意思地抹抹眼淚:“干媽歲數大了,都糊涂了,有啥好哭的。工作怎么樣了,累不累啊,自己在外面那么辛苦……這孩子,都長這么高了……” 王樹民在旁邊打岔:“媽你胡說八道什么呢,他走的時候都十八了,那時候多高現在不是還多高么?” 賈桂芳干咳一聲,回頭狠狠地瞪了王樹民一眼:“你哪來那么多廢話?!你這時候把小一叫回來干什么?不知道他一個人在外面辛苦啊,一點都不知道疼人啊你!叫來了還不知道車站接人家去,行李都沒放就過來——小一,這么著,你先把行李放了,你先回家歇會,干媽不累,干媽這么大人了,什么沒經歷過?行啦行啦,別跟我爭啦——王樹民你那眼睛長了留著出氣用???把小一給我送回去,聽見沒?安頓好了,晚上給我做頓飯過來!” 老太太一恢復精神就頤指氣使,王樹民望天嘆氣,每次跟謝一一對比都覺得自己不是親生的,一把攬住謝一的肩膀:“聽見了么,走吧?!?/br> 不知道是不是他敏感,在王樹民的手大大咧咧地抓住謝一的肩膀的時候,后者好像明顯地僵硬了一下,雖然只有一瞬間,可是王樹民心里還是有那么點說不清道不明的不是滋味的感覺。好多好多年沒見過咯,感情都生疏了……他心里泛著嘀咕,和自己老媽揮手告別,一手拉著謝一的行李箱,一手攬著謝一的肩膀,就這么出了醫院。 攔出租車的時候,謝一不著痕跡地從他旁邊退了開,拉開了一點距離,輕咳了一聲,低低地問:“我剛才沒來得及問,干爹身體怎么樣了?” 第二十一章 有喜感的王大栓 王樹民嘆了口氣,搖搖頭:“說不好,一天不脫離危險期,一天我們就得七上八下地吊在這?!彼线^謝一的行李箱,低頭對出租車司機說,“師傅,麻煩您給開下后備箱?!?/br> 謝一頓了頓,好像有什么話想問,可是到了嘴邊,又給咽下去了。他伸手捏了捏自己的鼻梁,就再沒別的話了。 上了車以后,王樹民坐在副駕駛上,目光不受控制地遛到后視鏡里,偷偷地瞄著后邊的人,謝一好像很累,一只手撐著額頭,閉著眼睛,眼睛下面有一大圈陰影。車里光線昏暗,顯得他皮膚泛出些許不健康的青白顏色來,露在外面的手腕極瘦,隱約貼著襯衫的袖口。 衣著熨帖得體,風度翩翩,像是社會精英的樣子,多年前那個背井離鄉的孩子好似脫胎換骨了似的——可是他看起來很疲倦,王樹民想。他注意到謝一大衣里面甚至連件毛衣也沒有,好像匆忙趕來,臨時想起北新市的冷,換下西裝什么的直接披上的。 謝一其實開始只是不知道說什么,他覺得那么多年過去了,自己心里應該是一片坦然的,可是不知道為什么,面對那個人的時候,面對那雙無數次出現在夢里的眼睛的時候,他又覺得什么都不對了。他甚至不確定自己應該在這種場合下說什么,只能懦夫似的縮在后座上裝睡。 公司有點事,昨天忙了大半夜,連衣服都沒來得及換就倒在床上睡了,本打算周六多睡一會,沒想到一早起來就接到王樹民的電話,急急忙忙地趕過來,也確實是累了,這么一閉眼,居然就弄假成真地睡著了。 等到王樹民輕輕地拍他的時候,已經到了北新市供電局的家屬樓小區了。謝一迷迷糊糊地張開眼,眉頭微微皺起來,好像沒搞清楚什么狀況似的,王樹民笑了,伸手一把把他從座位上拉起來:“下車了嘿,回家睡去?!?/br> 回家……謝一輕輕地笑了一下,沒什么表示,順著王樹民拉他的力量站了起來,跟著他走上了那熟悉的樓道,那熟悉的樓梯。 “你爸,呃……謝守拙,不住這里了,他跟誰也沒打招呼,有一天走了,就再也沒回來,不知道去哪里了?!苯涍^謝一家門口的時候,王樹民輕輕地說了一句,他拎著謝一的行李箱,有些費力地在逼仄的樓道里轉過小半個身體,小心翼翼地觀察謝一的反應……好像經過了那么多事情以后,他終于明白了這個男人的脆弱,或者說,這個男人應該有的,卻沒有表現出來的脆弱。 不過那對于謝一來說,都已經是過去的事情了,王樹民很快發現,謝一另一個不一樣的地方,就是變得喜怒不行于色,他本來雖然也習慣于安安靜靜而不是大聲宣泄,可是那雙異常清亮的眼睛里總是不會撒謊,心里有什么,就表現出什么——至少王樹民覺得自己總是看得懂的,然而現在這男人只是淡淡地笑了笑,應了一聲“是么”,像是不在乎,又像是…… 他心里突然就有那么點失望冒出尖來,捅進皮rou里,有點刺痛。 王樹民咳嗽了一聲,開了門,把謝一讓進來,給他倒了一杯熱水:“先捂捂手吧,看你穿的那點衣服,這么長時間不回家看看,都忘了家里是什么樣了吧?” 謝一道了聲謝,接過來把大衣脫下來放在一邊,不咸不淡地說:“上海的冬天也挺冷的?!?/br> 王樹民猛地想起了那個逼仄的弄堂里,鋪著櫸木板的閣樓里的小房間,那刺骨的陰冷……還有那場事故,不知道為什么,心跳得有點快,他支吾一聲,轉移了話題:“你怎么樣,工作怎么樣?”有女朋友了么?后半句出于某種說不清的心理,王樹民咽到了肚子里,沒說出口。 “還行吧?!敝x一喝了口熱水,輕輕地抿起嘴來,皮膚上被熱水蒸氣蒸出一層淺淡的水汽,眼皮輕輕地半落下來,目光掉在地板上,“我今年的年休假還沒用過,不急著回去,有什么難處,盡管跟我說,沒什么不能解決的?!?/br> 王樹民被噎得一愣,對方好像水火不侵一樣輕描淡寫地就化解了他的詢問,也像是對自己一點點好奇也沒有似的,他抓抓頭發:“沒,現在還沒有,你放心歇著,沒吃飯呢吧?想吃什么?” 他想說謝一你大學四年自給自足下來,辛苦不辛苦?那么大的一個城市,舉目無親地自己打拼,受了不少委屈吧?你現在做什么工作,穩定不穩定,忙不忙?這么多年,有沒有喜歡的女孩子,年紀也不小了,有就定下來吧……想問很多很多的話??墒侵x一口氣淡淡地用“還行吧”三個字就把他打發了。 王樹民還有很多很多話想跟他好好聊聊,很多不方便對別人說的話。比如在軍隊的時候,那個眼睜睜死在面前的戰友,那個孩子才剛滿二十歲,想說自己差一點就回不來了,到時候說不定能給老爸老媽混個烈士家屬,現在想起來,不是不后怕的,想說,嗨小子,我看見你小時候寫的那些讀書筆記了,真文青啊。 他悲哀地發現,時間如同一個巨大的剪刀差,兩個人之間的距離在見面之后這么短短的片刻之內,就仿佛越來越大,越來越大,到底哪里不對了呢? 又似乎……哪里都沒對過。 謝一當天晚上就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把鐵桿頑固分子賈老太太給勸回家休息去了。不得不說,謝一來了以后,好像一切手忙腳亂都不存在了一樣,也許是多了一個人,也許是因為謝一本來就是個極有條理的人,他在這里,就有種讓大家心里都安寧下來的力量。 王大栓一天不從ICU里出來,賈桂芳臉上的憂色就一天下不去,可是比起之前,那種一下子老了七八歲的疲倦來,已經好了不少。有人說這干兒子認得值,有人說這是好人有好報。 無論什么,反正一個禮拜后,王大栓那小強一樣的生命力把他從閻王那又拉回來了,雖然人迷迷糊糊的有點傻,話也說不清楚,可能一輩子也難以恢復成以前那生龍活虎的樣子,可是人是沒有危險了,從那燒錢一樣的ICU轉到了普通病房,這就是革命工作取得了重大勝利了。 不知道王大栓腦子里出血沖壞了哪塊區域,又或者是人在這種時候格外容易多愁善感,眾人發現醒過來以后的王大栓變得很情緒化,而且不容易控制,芝麻綠豆大的一點屁事也能在他脆弱的神經系統的作用下,變成笑得停不下來或者嗷嗷大哭的悲劇事故。 王樹民懷疑他這老爹的心理年齡倒退回小時候了,沒多少日子里,把他一輩子沒流過的眼淚都流了。連彪悍慣了的賈桂芳都讓他這一驚一乍給嚇得三從四德起來,至于王樹民……他有時候不幸得覺得,自己這老爸就是拿自己當猴耍著玩。 于是現在全家上下,唯一能降住這老妖孽的,就剩下謝一一個人。 王樹民有些走神,像別人說的,當年王家確實幫了謝一不少,可這孩子活得太倔,他低著頭輕輕地笑笑,就把所有人的好意都隔絕在外了,可是現在,謝一被他不分青紅皂白的一個電話就叫回來,忙里忙外,比親兒子還像親兒子,連個眉頭都沒皺過,這是點水之恩涌泉相報么……他說不好,可心里不是不感激的。 他正陪著王大栓玩撲克牌,明目張膽的走神行為明顯讓他們家新上任的祖宗不開心了,張開嘴咿呀一通,手舞足蹈,差點把手上的吊針給碰掉了,王樹民回過神來:“啊???爸你說啥?” 王大栓把撲克牌摔在一邊,憤怒地指著他:“啊耶茲……八呀……” 王樹民眨眨眼睛,本來就氣不順的王大栓看著他那傻樣更不爽了,出離地憤怒了,等著一雙牛似的大眼睛控訴他,咳嗽起來。一邊坐在椅子上撐著頭打盹的謝一被他們爺倆單方面的戰爭驚動了,趕緊起來拍著王大栓的胸口:“干爹,怎么了?” 王大栓把他自己發明的語言像謝一重復了一遍,謝一轉過頭去看王樹民,在老頭子看不見的地方沖他翻了個白眼。王樹民很無辜地問:“他說啥?” “他說你不孝,玩個牌都不好好玩,眼神亂轉,想誰家的大姑娘呢吧?” 王大栓“嗷”一嗓子打斷他,激動無比地喊了什么,謝一仔細聽聽,干巴巴地翻譯說:“干爹說你想什么什么張仙仙也不是曾仙仙的,沒娶媳婦就不認爹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