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樹人生_分節閱讀_19
這書應該有些年頭了,也不厚,可是一直寂寞地待在角落里,似乎很少有人喜歡這個光怪陸離的故事。王樹民循著謝一留下的讀書筆記一樣的字條,居然一改一看書就頭疼的毛病,完完整整地把整個故事看了下來。 這是個關于一個遭遇海難的美國作家被“魔鬼號”所救,然后被綽號為“海狼”的船長強迫性地扣留在船上做工,在被“海狼”暴力統治的船上經歷了一系列心驚rou跳的事件的故事。 王樹民讀書不多,平時即使有時間,也只是消遣性地看一些網絡上的通俗讀物,從來沒看過這樣特別的……嗯,文學作品。 關于被顛覆在生死關頭的境遇里面的種種人性和獸性,他從來不知道,原來有人能把一個故事寫得那么驚心動魄的同時,又不動聲色地表達出那么多深邃的東西。王樹民幾乎要膜拜謝一了,他想起那個小小的孩子坐在他家客廳里的小馬扎上,一坐就是整個下午的時候,手里拿著一跟鉛筆,一點一點地寫下那么自己關于這些文字淺顯幼稚卻努力的思考。 謝一在最后一頁的紙條上寫下:“如果我們生活在一個世界,其實魔鬼號就是另外一個世界。我們之間沒有任何連(聯)系,我們生活在陸地上,他們生活在忙忙(茫)的大海里。然后我們互相害怕。文明害怕力量,野蠻bi(鄙)視規則?!?/br> 這是個還在寫錯別字的孩子的讀書筆記,王樹民突然發現,原來以自己的智商,從來沒明白過謝一在想什么。 他忽然從兜里掏出手機,沒翻通訊本,直接撥了一個號碼出去,想著等對方接起來以后,自己第一句話是“嗨,你還記得我是誰不?我看見你小時候做的讀書筆記了?!?/br> 可是電話那頭,冰冷的機械的聲音說:“您好,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王樹民茫然地放下話筒。 王大栓發現,自家那敗家小子,突然之間好像學好了似的,不知道是不是在圖臺,最近經常拿一些書帶回家,看起來還津津有味不亦樂乎的,頗有點文化人的樣子。老兩口沒事在一起就嘆息,你說這情景要是十多年前出現多好啊,為啥這孩子老該干什么不干什么呢? 該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的時候,這破孩子沒事打架早戀玩,該差不多找個女朋友成家立業定下來了吧,他好,又一天到晚地跟那點書較上勁了。 王樹民也不是什么書都看的,他不知道自己是出于什么樣的一種心理,只撿著有謝一讀書筆記的那些看,他發現,只要有那些鉛筆字跡的小紙條,不管多無聊多枯燥的書,他都能不犯困地循著那些筆記看下去。 不是每一個人的靈魂,都能性靈到能通過紙頁上的枯澀高玄的只言片語,逆流時空,去追尋先哲的思想足跡的,可是有的時候,你會發現,通過某個人的字跡,去追尋某個人在某個時間的思想,是件容易得多的事情。 盡管間隔了記憶,時間,和那么一層誰都不敢捅破的膜,可是他曾經離他的靈魂很近很近過,近到能從一個模糊不清的標點符號,辨別出他當時的喜怒哀樂。 王樹民不知道,這是不是就是思念了,可他希望不是,因為他生活在這片廣袤的大地上,不是在海上風雨飄搖的魔鬼號,他不能以自己的好惡作為人生觀的依據。這片土地上會滋生出太多太多絲線一樣的東西,密密麻麻地纏住每一個人,那些絲線的名字叫做循規蹈矩。魚死網破,是個慘烈的結局,沒有人想看到那個。 所以謝一一直沒有再聯系過他,王樹民漸漸地明白了,于是他再也沒有撥通過那個號碼。 供電局的圖書館并不大,并且八百年不見得更新存量一次,沒多長時間,王樹民就把里面的書都差不多翻了個遍,又重新無所事事起來。 賈桂芳好像見不得他閑著似的,開始積極游走在那些吃飽了撐的沒事情做,每天以說媒拉纖為人生第一興趣的老太太中間,不依不饒地把王樹民生拖影拽到每一個相親現場。 王樹民說,相親,其實是一系列的悲劇…… 比如這個禮拜六見的那個姑娘,一張嘴那嗓門,十里八村都聽得見,王樹民那受過傷的耳朵第一時間開始抗議,他心說這姑娘大概是生錯了年代,要是擱幾十年前,又是個郭蘭英一樣的人物。 姑娘自打坐下開始,這兩條腿就沒停下來過,不停地得瑟,得瑟得王樹民最后被傳染了一樣,也跟著左晃晃右晃晃,人家服務生過來問點菜,看了看這兩位這樣子,最后輕咳了一聲,小聲在王樹民耳邊說:“先生,洗手間在那邊……” 比如上禮拜六見的那個姑娘,那個倒是矜持了,靦腆了,從頭到尾就沒抬過頭看王樹民一眼,說話好比蚊子哼哼,最是可忍孰不可忍的是,那姑娘一頓飯點了六百多塊,直把王樹民的錢包給點著了。 再比如上上禮拜六見的那個姑娘,倒真是個大美人,長得是俊,鼻子是鼻子眼是眼的,就是不知道為啥,從頭到尾都是一副撲克臉,連個笑模樣都沒有,看得王樹民心肝顫悠悠的,臨走沒憋住,還是問了那姑娘一句,說“我講那么多笑話,你怎么都不笑一個???對哥有啥意見,直說呀”。姑娘語氣無比歉意,可是依然面無表情地回答:“對不住哥,不是我不笑,我這臉上剛拆線,還沒長好呢,不敢瞎笑,上回就是表情幅度太大,把剛墊的鼻子給笑歪了……”王樹民落荒而逃。 而這樣的日子,最后終結在了一個冬天的下午—— 第二十章 晴空霹靂 那是個禮拜五的晚上,供電局比平時早一個小時——四點半下班,王大栓遛遛達達哼著小曲兒從單位往家走,路上還買了一包煙,笑呵呵地跟單位幾個新來的小年輕打了個招呼。 從供電局到王家,距離近得讓人發指,十分鐘,就算怕也能爬回來了,可是就是這十分鐘不到的路程里,王大栓好好地出了單位的門,穿過一條馬路進入家屬院的小區,在離家還有一棟樓的地方,突然就倒在了地上。 正好摔在出來接女兒下班的林阿姨的腳邊,馬上有人打了120送到醫院搶救——腦出血。 賈桂芳正打著的毛衣從手里滑落了下去。 對于很多人來說,每天的生活就是柴米油鹽吃喝拉撒,憑自己勞動掙死工資,掙得多就多花,掙得少就少花。這輩子沒啥追求,只要全家老小都平平安安的,早晨一家人出去,晚上一家人回來,熱乎乎地有個窩??粗兆釉谶@樣的平靜中流水似的過去,忽悠一輩子,這就覺得非常幸福了。 可是,佛家說,托生于六道輪回中的人道,雖然是善道,卻沒有那么多的福澤。我們本不是享樂來的,須得忍受八苦。圣經里說,自從人類被驅逐出伊甸園,就再沒有安心幸福過,我們生于世間,是為了償還遺留在血脈里面的,祖先的罪孽。 不論如何,都是講浮生多苦的,叫你生,便須得老,須得病,須得死。 他們說幸福是最脆弱的東西,鏡花水月,稍微一碰,便輕易散了。我不愿意相信,我更樂于認為,這些苦楚,是為了讓我們不至于麻木,讓我們能在幸福的時候,更好的體會到幸福的滋味。 可是對于王樹民和賈桂芳來說,這滋味有些太過刻骨銘心。 供電局的體檢報告,王大栓三高高全了,看上去威武雄壯,可是身體里埋了無數的炸藥,不知道哪天觸動了哪個,就爆炸了。 王大栓向來不信那個,他們這一輩的人經歷過的事情太多了,小時候趕上三年自然災害,童年最初的記憶就是無止無休的饑餓,然后伴隨著一個又一個的運動長大——小四清大四清到文化大革命,一個沒落下。再就是改革開放,見證了中國變化最快的三十年,漸漸年紀大了,跟不上時代的步伐,和子女們有代溝了,可是仍然是不可救藥地樂天地活著。 他們經歷過的東西寫成近代史可以羅成厚厚的一本,這些不需要學習,樁樁件件全在腦子里,于是他們在奔波勞碌地卑微著的同時,心里也有那么一股子難以形容的自得——就像王大栓整天掛在嘴邊的那句話“老子這輩子什么沒經歷過,聽老子的沒錯”。 他認為自己什么都是對的,吃油膩的東西、抽煙喝酒——這些都是日子變得好過了的象征。什么高血壓?那怎么的,哪個身上還沒點小毛小病的,又不死人,再說了,說是嚴重,你們大夫治得好么? 治不好我這和自己較什么勁?人生得意啊,就須得盡歡。 于是王大栓把自己盡到了ICU。王樹民看著那個身上插滿了管子的老頭兒,心里有種想哭的沖動,他突然發現,原來那個驢脾氣的老頭子真的就是個老頭了了,連驢脾氣都發不出來,他就那么躺在那里,臉上泛著毫無生氣的蒼白,一臉的滄桑和褶皺。 父親老了,有時候為人子女真的有一種不詳的錯覺——我們每天成長,父母每日變老,看上去,就像是我們在吸收他們的生命力一樣。 賈桂芳的頭發一宿之間白了大半。除了剛剛聽到這個消息被打懵了,軟在沙發上半天沒起來之外。這老太太后來的一系列舉動表現出了她身上比王樹民還光棍的那種彪悍。一天到晚忙里忙外不讓自己閑下來,不哭不鬧,不焦躁,絕對不讓王樹民感覺到一點肩上有重擔。 在手術室外面拉著王樹民的手,就像他還是個小小的孩子那樣,輕輕地拍打著他的后背,告訴他說:“沒事,不是還有大夫呢么,不是還有媽呢么。別著急,你爸他身體好著呢,平時連個感冒都沒有,咱們還有醫保,單位的福利好,不愁沒錢看病,你好好上你的班,這有媽一個人就夠了?!?/br> 她還義正言辭地跟醫生交代:“住ICU就住ICU,您要用什么藥盡管用好的,不給報銷也沒事,不怕花錢,只要能讓我們家老王好好的,您要給他哪里動刀子,就給我說,我簽字?!?/br> 她好像正在以rou眼可見的速度消瘦下去,可是仍然挺直著腰桿,不嫌辛苦地站在那里,安慰王樹民,照顧王大栓。 有人說,女子柔弱,為母則強。王樹民從來不曾想到過,原來自己有這樣一雙父母,是這樣幸運的事情。 而第二天的早晨,謝一到了。 是王樹民給他打的電話,他沒有想到,那么多年以后,第一通主動打給謝一的電話,竟然是因為這件事。 電話里沒多羅嗦,只是簡單地交代了一下,謝一那邊沉默了幾秒鐘,低低地說了句,“行,我馬上就回去?!?/br> 這個“馬上”確實是速度了,王樹民早晨打的電話,謝一中午就到了。從飛機場出來直接打的到的醫院。王樹民出去給賈桂芳買吃的回來,就看見一個還拖著行李箱的人背對著他,正在對一個護士說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