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樹人生_分節閱讀_4
這動靜很快把巡視的年級主任給招來了,戴眼鏡的中年胖子一腳踹開了教室的門,臉色難看得活像電視里青面獠牙的商朝文物,光禿禿的腦門上一根青筋跳得歡快極了,臉紅脖子粗地沖著王樹民大喊:“干什么呢?!太不像話了,你們班老師呢?!” 伸手就要把王樹民拉下來,王樹民打紅了眼敵我不分,張嘴照著年級主任的手“嗷嗚”就一口。別看“地中?!钡哪昙壷魅紊聿凝嫶?,動作卻迅捷得很,縮手的速度好像武林高手,沒讓他給咬著。 年級主任這一氣非同小可,扯著嗓子叫喚起來:“反了反了,你還敢咬人?”大手抓住王樹民的后背衣服,硬是把張牙舞爪的小王八從崔小浩身上給拎了起來。 班主任李老師匆匆忙忙地從門口沖進來,天可憐見的,大冬天腦門上居然出了一層薄汗:“怎么了怎么了?王樹民?崔小浩?怎么又是你們倆?!” 年級主任一張嘴,訓人的詞兒簡直就是一江春水向東流,李老師陪著在一邊聽著,一邊幫腔,最后以把兩個小兔崽子揪到辦公室去告終。臨走的時候李老師抬頭扶扶眼鏡,威嚴的眼睛掃視了一幫看熱鬧的圍觀群眾,展開獅吼功:“看什么看?不上自習啦?回來課堂考試,聽寫課文,誰不會就給我抄五十遍!” 眾人立刻鳥獸散。 謝一混在推推搡搡的小朋友們中間,回到自己空了一個假期的座位上,坐下來拿出被泥湯泡過的皺巴巴的新書,用小手抹平了,打開來,卻一個字也看不下去。 手里拿著鉛筆,不由自主地在課文旁邊空白的扉頁上亂畫,畫來畫去卻停在了兩個字上“去”“死”。 為什么你們都不去死? 這句話在他胸口頭腦里徘徊不去,把所有的念頭都擠了出去,他攥著鉛筆的小手關節發青,嘴唇抿得緊緊的,一聲不吭。 筆尖“撕拉”一下把書頁劃了個口子。同桌的小女孩正全神貫注地背著課文,沒注意到她好像不一樣了的同桌。 為什么你們都不去死—— 第四章 爹呀娘呀 鑒于王樹民同學梗著脖子的不合作態度,以及崔小浩迫于某人yin威下只敢干嚎,說不出一句正經話來的情況,班主任李老師氣的腦袋冒煙,活像個大茶壺。 年級主任在一邊走來走去走來走去,從學習態度談到人生感悟以及嚴肅華麗的三觀問題,最后化身偉大的預言家,斷言如果再這么下去,那黑乎乎臭烘烘的號子就是倆兔崽子的最終歸宿。 當年江姐說,竹簽子是用竹子做的,但是共產黨員人的意志是鋼鐵。當一個人打定了注意不張嘴的時候,那是天王老子都沒辦法的。李老師最終也沒從王樹民嘴里翹出一點信息來。最后年級主任大手一揮,用上終極絕招:“叫家長!叫家長!” 看見爸媽來了,王樹民脖子也不梗著了,立刻從小老虎退化成小兔子,低聲把事兒說開了,雖然打架是不對的,但是畢竟這屬于路見不平一聲吼的助人為樂行為,從某方面來說,王樹民同學的正義感還是值得鼓勵的,李老師也不好意思再說什么。難得王大栓和賈桂芳這輩子也講了一次理,除了在李老師面前補償性地照著王樹民的腦袋瓜敲了兩下之外,真沒怎么難為他。 把王樹民放回了教室上課,不過那已經是在上午第三節下課的時候了。至于崔小浩……嗯,這崽子三觀不正,留下再教育。 要知道即使是發育比較早的孩子,三年級的時候反抗老師,在同齡人眼里,這種以下犯上的行為也是要用“酷斃了”來形容的。王樹民走回教室的時候,正好碰見教思想品德的趙老師從教室里出來,老師一走,小混蛋們馬上就圍上來了,七嘴八舌地說開了。板寸頭的張金貴上來在他肩膀上敲了一拳:“行哎哥們兒,范兒,真夠范兒,你沒看見老李那臉,那……” 王樹民冷冷地推開張金貴的手,斜著眼掃了周圍的人一圈,猴崽子們一時沒反應過來怎么回事,想象中的熱鬧沒出現,當事人反應冷淡,于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搞不清什么狀況。 只見王樹民撥開人群走到謝一旁邊,漂亮的小男孩仍然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下一節課的課本,好像周圍發生的事和他一點關系都沒有似的,王樹民一腳踩在板凳上,“嘭”一拍桌子:“告訴你們,今兒都聽實在了!”這動靜實在太大,連幾乎兩耳不聞窗外事謝一都一個激靈,抬起頭來瞄了他一眼。 這眼神顯然給了王樹民極大的鼓勵,于是這偽老大喝了雞血一樣地清清嗓子,吼聲更大了:“打今兒以后,謝一就是我哥們兒,鐵瓷器,誰跟他過不去,就是跟我過不去!” 眾小鬼傻了。謝一地閃了一下,接著又低下頭去,握著筆的手緊了緊。 王樹民眼尖,掃著門口一抹熟悉的影子,迅速且正襟危坐地回了座位。數學老師咳嗽一聲,不解地看著這幫聚在一起一看就不打算干好事的破孩子:“都干什么呢?快上課了還折騰?!” 轟,再一次鳥獸散。 王樹民覺得自己一輩子都沒那么狗腿過,從那以后一天到晚地跟在謝一身前身后,沒話找話,看著謝一愛答不理半死不活的樣子,心里也怪不爽的,可是每次瞥見他身上背著的那個,沾著洗不掉的污點的書包,還有那些怎么抹都抹不平的書頁,這些不爽也就咽下去了。 王大栓和賈桂芳都是熱心的人,家里的孩子,淘是淘,到底還是有良心的。 謝守拙更神出鬼沒了,三天兩頭不著家,出門鬼混。沒過多長時間,黃采香活著時候那個或者能看的小家就不成了樣子,滿屋的廢舊酒瓶,還有一個要么頹廢,要么鼾聲如雷的男人。黃采香對謝守拙來說是什么呢? 她生前的時候很少得到他的好臉色,可是她死了,他也就像是沒了魂一樣。那能惹得一條街的大姑娘小媳婦臉紅心跳的五官,籠罩上一層抹不去的酒氣,人也瘦得脫了形,臉上的胡茬很多天也不記得刮一刮,一雙眼睛里布滿了紅血絲。 她不好看,不風sao,不得他的心,可她是他生活的必需品。不知道是不是失去了的東西才顯得珍貴,謝守拙沒了黃采香,突然覺得像是丟了魂兒。這人從小就受寵,長輩的寵,女人的寵,所以他一輩子未曾長大。 賈桂芳說,只是苦了謝一。 謝一像黃采香一樣愛書,哪怕是巴掌大的新華字典都能讓他老老實實地捧著坐上一下午,這孩子對于文字好像有種天生的敏銳,一手好字,端端正正橫平豎直,寫的作文從來都是語文組的老師拿去當范例。 黃采香活著的時候還偷偷給他零花錢去買書,要瞞著謝守拙,否則他會發脾氣,大聲叫罵“老子人都養不活了還得依著你們倆看閑書,敗家娘們兒養的敗家崽子?!爆F在只有賈桂芳記得,時不常地用自己的員工借書卡給謝一從圖來。 不能讓謝守拙看見,那男人見不得和黃采香有關的東西,看見一次撕一次,謝一還要挨打,只能把書放在王家,謝一偷偷地跑來看。 小小的孩子坐在那里縮成一團,叫心事壓得怎么都不肯長個子,低眉斂目地一聲不吭,皮膚下透著不健康的青白,常年見不著血色。還是不愛說話,卻和賈姑姑王大叔日漸親厚。這世上,總還有那么一處肯容他坐上那么一會兒的。 興許是小孩子不記仇,又或者王樹民做的實在讓人挑不出錯兒來了,時間長了,謝一和他的關系似乎也緩和了不少,畢竟長長被賈姑姑接到王家,抬頭不見低頭見,太尷尬不好,況且伸手不打笑臉人呢。 可是緩和歸緩和,王樹民還是覺得,自己和這小鄰居之間,好像老隔著那么一層什么東西,每次看見謝一客客氣氣的表情,心里就好像有一口氣怎么都出不來,憋屈死了。 緩和,不等于親厚。謝一總是夢見那個笑得一臉陽光燦爛的孩子,一本正經地跟他說李老師找你,然后冰冷的河水就會漫過他的頭,讓他手腳痙攣一樣地發抖,喘不上氣來,然后猛地驚醒,聽見謝守拙罵罵咧咧地摔門回來,腳步虛浮。 幸福的孩子,總是想象不到不幸的人,可以不幸到什么樣的程度。 可是在學校里有了王樹民這個山寨版土霸王的照應,找茬的人卻真的少了好多,再加上謝一長得漂亮又品學兼優,老師們可憐他可憐得不行,日子倒真的好像不那么難過了。 童年的日子總是太快,小學畢業的一個暑假,謝一好像被時間抽長了,眉清目秀的可愛娃娃一下子就長開了些,有了少年的模樣。 有的孩子沒有喋喋不休的老媽嘮叨完了以后偷偷往兜里給塞零花錢,謝一趁著暑假的時間跑到學校門口的小租書店里幫老板看攤子,一天給五塊錢,管一頓午飯,一個月就能賺一百五十塊錢,還能沒事看看書。 苦孩子早當家,這是一個同學偶爾提起的,說老板年紀大了,想找個人幫忙,他心里默默記住,放學以后親自跑到書店里跟老板商量了時間和價錢。夏日濃蔭,穿白襯衫的好看的少年人倚著小書店的門坐在那,手捧書卷,不知道為什么,就讓人感覺清涼了很多。小書店的生意居然比平時上學的時候還要好些。 月底結賬,老板高興了,居然多給了他五十塊錢。那個年代里,二百塊錢對于一個準初中的孩子來說,還是筆大數目,不管怎么說,這一學年的雜費書費是夠了,多余的還能添點文具和本子,他不想對謝守拙開口,也不能接受賈姑姑的好意。 說到是,親戚朋友幫一把,酒還酒來茶還茶。 黃采香活著的時候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什么都欠得,就是不能欠人人情。這個世界上最疼他的人只陪了他九年,所以她說過的話,他一字不差地記得。 可是謝一揣著他的“巨款”跟老板告別以后回家的時候忘了,學校附近不只有小書店,還有游戲機廳,那時候網吧還沒出來,正是游戲廳風靡大街小巷、被一眾老師家長視為眼中釘的時候。十來歲的兔崽子們染了柴禾似的頭發,叼根牙簽就以為自己是古惑,弄不著錢惦記著玩游戲看錄像,總得想些個歪著。 謝一這個小肥羊,老早就讓人盯上了。 專門有跑腿放哨的小混混,等著他一拿到錢就在路上截著。謝一回來的時候天已經很晚了,出了書店就是小胡同,他把手插在兜里,緊緊地捏著書店老板給的錢,感覺那紙幣上的盲文紋路,腳步難得地輕快起來。心里默默地哼起了歌。 這事瞞不住賈姑姑,開學的之前她肯定會問起雜費書費什么的問題,讓她知道了又少不了一頓罵,可是他覺得自己已經是個小男子漢了,mama不在了,謝守拙不算,他總要靠自己活著,念好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