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樹人生_分節閱讀_3
王樹民一揮手:“吵什么?”學著電視劇里武林盟主的范兒一揮手,抱抱拳,“各路英雄都出力了,以后……”以后什么來著,他想不起來了,只能自己發揮,“以后你們跟著我混,有我一口就有你們一口,保證讓你們吃香的喝辣的!” 一幫混小子們舉起核桃大的小拳頭“嗷嗷”地叫喚起來,全然沒注意到他們文化水平不過關的老大,硬是把結盟的詞兒拐到了山大王忽悠大姑娘做壓寨夫人的詞兒上。他們覺得自己做了件特英雄的事兒,那叫什么來著?哦,為民除害,脫離群眾的人就應該受到群眾的打擊! 王樹民就像個將軍,可是他忽然想起他說出那句假話騙謝一出去的時候,小小的男孩兒那雙黑白分明坦坦蕩蕩的眼睛,心里不知道為什么,有點不得勁兒??墒悄且稽c點的別扭很快就被小伙伴們歡快的氣氛給沖散了,以后他就是他們的頭兒了,一想起這個,他就覺得腳步飄得好像踩在了天上。 不過這點英雄氣很快短在了他老爸王大栓的皮帶之下,王大栓一看成績單,一口氣沒上來差點就抽過去,當下臉紅脖子粗地解下褲腰帶就要“男子單打”,只把王樹民追得上躥下跳,求爺爺告奶奶,鬼哭狼嚎。 等他媽賈桂芳回來以后,男子單打立刻變成了混合雙打,賈桂芳一張嘴不帶換氣的,桌子拍得啪啪作響,屁股被抽腫了的王樹民跪在搓衣板上,凄慘無比地聽著自家老娘家訓,愁眉苦臉到恨不得自己從沒生下來過。 他沒想到,這天晚上救了自己的居然是謝一……和樓下不停地叫著“死了——死了——”的救護車。 黃采香不在家,正好趕上謝守拙在外面打牌輸了點錢,又多喝了幾口,看什么都不順眼。謝一一身冰碴子,哆哆嗦嗦滿身泥水地從外面回來,深藍的書包已經看不出原來的樣子。謝守拙立馬兒急了,醉眼迷離地也沒看見手里拿的是什么東西,抄起把椅子劈頭蓋臉地就沖著謝一砸過去。 “他媽的你個小敗家的,老子缺了八輩子德了養你這么個玩意兒,你以為你老子是大款???讓你把書包往泥里扔!讓你把書包往泥里扔!你個小婊子養的,一天到晚跟你賠錢的媽一樣!讓你敗家!讓你敗家!” 等黃采香回家一開門的時候,謝一已經渾身抽筋躺在地上不會動了,謝守拙的酒終于在親生兒子的慘樣和妻子的尖叫中,給嚇醒了,手上的椅子“啪嗒”一下落了地,兩只眼睛里全是血絲,瞪得快脫了眼眶,手足無措,不知道怎么才好。 黃采香抱起謝一,慌忙打了120,這向來知書達理輕聲細語的女子終于潑了一把,指著謝守拙嘶聲大罵:“謝守拙,你還是人不是!是人不是了!你……禽獸不如,我兒子要是有個好歹,你不得好死!” 救護車尖叫著走了,樓上樓下鄰里鄰居都來看熱鬧,王大栓和賈桂芳沒工夫搭理自家小崽子了,慌慌張張地在一邊幫忙,王樹民偷偷地扒著樓道的樓梯,看著謝一被穿白衣服的人抬出來,看著他一張臉青得像鬼片里的死人,有生以來第一次知道怕了。 古人說,福無雙至,禍不單行。第一個這么說的人絕對是個絕世烏鴉嘴,呸呸呸,好的不靈壞的靈。 據說謝一被推到了急診室里,好容易才活過來,在醫院一住就住了整個寒假。黃采香一邊上班一邊醫院單位兩頭跑地照顧兒子,人好像每天都在往下瘦,每天天不亮就給謝一做好一天的飯,中午熱一頓拿保溫桶送過去,晚上再送一頓…… 賈桂芳有時候過去幫幫忙,回來跟王大栓直搖頭,鐵打的人也禁不住這么折騰啊。 果然,就出事了。 那天晚上黃采香單位有事,下班晚了,怕小謝一在醫院等著急,急匆匆地就騎上車往醫院趕,被路口突然出來的一輛面包車給撞了……她沒有好mama照顧著念著。 于是沒人留得住她。 于是她變成了墻上的一個黑白照片。王樹民看著那張照片,覺得有點假,他從來沒見過黃阿姨笑得那么快樂,雙頰那么豐滿,有那么一大把烏黑的頭發,他忽然很想哭,因為他忽然意識到這些好像都和他有關系。要是他沒騙謝一,要是謝一不那么實誠地相信他,要是他沒把謝一的書包扔進荷花池,要是謝一沒一身泥的回家,要是謝叔叔沒打他,要是他沒進醫院,要是黃阿姨還活著,要是……可世界上沒有那么多的“要是”。 于是等謝一從醫院出來的時候,整個世界都變了天。 第三章 小白菜 小時候的事情,對人的一生,究竟有多大的影響呢?心理學者或許對這個問題有更深的認識。 對于我們這些忙忙碌碌的普通人來說,或許早就把老師上課講的課都還回去了,不記得當時在黑板上寫個不停的漂亮女老師,不記得自己的小學課間cao時間是在上午第一節還是第二節課以后,不記得到底是一年級還是三年級開始上的自然課。 可是永遠忘不了那些欺負過自己的人,忘不了凳子上的膠水,某人在嘲笑中咬得格外重的那個詞,忘不了某個冬天,荷花池里冰冷的水,和洗不掉的爛泥。 忘不了那種全世界都拋棄了自己一樣的無助感。 那是個冰冷刺骨的冬天,即使謝一長大以后,到了溫潤的江南,他也忘不了那時候那種刺骨的冷冽,西北風隨時隨地都在敲打著窗棱,要把整個玻璃窗打碎一樣,天空一直都是灰蒙蒙的,就像永遠都不會放晴。 那時候人們還不知道世界上有種毛病不是生在身上的,而是生在心里的,經歷了大變的孩子總會有些不對勁。 謝一出院以后,賈桂芳就經常把這個沒了娘疼的孩子接進自己家里看著,當自己兒子,連王大栓面對謝一的時候,聲氣都會細上幾分,一張皮糙rou厚的臉上難得露出幾分手足無措來。 可是這兩口子畢竟粗枝大葉慣了,只能眼睜睜的看著這孩子的心思一天重似一天,話比之以前好像更少了些,一張小臉白得透明,常年也見不到血色。 而讓王樹民不安的,卻是對于那天在學校里究竟發生了什么,謝一沒有對別人提過半句??赏鯓涿裰?,謝一什么都記得……不管是他腆著臉,把省下來的零花錢買的便宜的糖豆塞到謝一手里,還是死皮賴臉地拽著他一起寫作業踢球,謝一都再也沒有和他有過任何的交流,眼神的,言語的。 王樹民模模糊糊地感覺到,謝一的世界里,好像從此就沒了王樹民這個人。他這個會喘氣、會說話的活物,對于謝一,就像個屁,只能短暫的影響局部空氣指數。 他覺得別扭起來,王樹民一直覺得自己是不愛搭理謝一的,恨不得這大姑娘一樣的娘娘腔離自己遠點,別給自己掉價兒,可是當謝一真的離他遠遠,他卻又不自在起來,心里好像缺了快東西似的,空空落落的。 很多人都有犯賤的潛質,像王樹民這樣比較珍奇的物種,從小就已經顯現出了這個天賦。以前謝一小心翼翼地面對他的時候,他愛答不理,還老有事沒事給人下個絆子?,F在人家不把他當回事了,他到反而在意起來了。 三年級下半學期開學第一天,王樹民早早地就叼著早飯在謝一家門口等著,謝一一開門,就看見頭發睡得挺搞笑,站在門口哆嗦得跟個篩子似的的男孩子。二月份的樓道里還是很冷的,窗戶灌進寒風颼颼的,王樹民臉蛋兒有點紅,帶著尷尬的傻笑,猶豫了一下,伸手去拉謝一的胳膊:“遲到了,快走了?!?/br> 可他這一抓卻抓了個空,謝一往旁邊側了個身,仍舊是低著頭,卻躲開了他的手。王樹民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不自然地收回手來撲騰撲騰自己亂七八糟的頭發,跟在謝一身后,嘮嘮叨叨地沒話找話:“我聽說文明崗還是上學期的那幫人,你帶紅領巾了么?” 被無視。 “呃……你作業寫完了么?我《寒假生活》還差兩篇,借我抄抄唄?” 繼續被無視。 王樹民咬牙,這小霸王什么時候受過這么大委屈,怒了,上前兩步,一把抓住謝一的肩膀,仗著比人家高半頭,硬是把謝一的肩膀給掰了過來,謝一讓他拽的一個趔趄,抬起眼睛,卻不看王樹民,目光輕飄飄地從他臉上劃過,一點重量也沒有似的,仍然是黑白分明的那么一雙好看的眼睛,卻掃得王樹民很冷。 讓小霸王情不自禁地放開了手,不知道怎么辦了。 謝一扭過頭,把書包往上背了背,繼續往前走。小小的背影在凜冽味道還沒有散去的北風里好像打著晃一樣。王樹民看見他的書包角上還有烏黑的印子,再也洗不干凈了的印子,覺得突然特別難受,默默地抿了嘴,不遠不近地跟在謝一身后,踢踢踏踏地踹著腳底下的小石子。 路邊買早飯的大媽早早地出了攤,熱鬧的人氣彌漫開來,可是王樹民那下水道一樣寬的心里,突然被堵住了。 謝一推開教室的門,里面菜市場一樣鬧哄哄的人聲立刻安靜了一刻,對于八九歲的孩子來說,死人還是件很遙遠很陌生的、甚至能在一定程度上激起他們不恰當的好奇心的事情,一雙雙眼睛就那么盯著謝一進教室的身影,然后低低的議論聲響起來。 那些目光讓謝一覺得有些冷,有些怕,他在門口站了一會,頭低低的埋在脖子上厚厚的圍巾里,看不懂他們的意思。是憐憫?新奇?或者別的什么的?縮在有些長的袖子里的手悄悄地攥了起來。那么一刻,謝一想逃出這個混雜著各種氣味的教室,可是卻沒有移動腳步的力氣。 忽然,謝一的身體猛地被人撞到一邊去,肥嘟嘟的崔小浩和一幫小男孩擦著他跑進了教室,故意把他撞到一邊去,謝一的肩膀重重地磕到了門框上,疼得麻木。 崔小浩回過頭來,細小的眼睛被肥rou擠得像是一條縫,不懷好意地沖他笑,陰陽怪氣地說:“給謝娘娘請安?!?/br> 謝一前額的劉海垂下來,別人看不見他的臉,他覺得腦子里有一根筋在不停地跳動,好像要爆炸一樣。只聽崔小浩捏著嗓子,搖頭晃腦地開始唱:“小白菜呀——葉葉黃啊——兩三歲呀——沒了娘……哎喲!” 誰也沒看見王樹民是從哪里竄出來的,崔小浩一句話還沒唱完,王樹民已經猛地撲過去,一雙眼睛瞪得小老虎一樣,把書包掄在了崔小浩腦袋上,然后一把把他推倒在地上,旁邊女孩子的桌子上的書本被小胖子揮舞的手臂掃下來,掉了一地都是,王樹民騎在崔小浩身上,照著小胖子的臉就是一拳頭:“我讓你說,讓你再說!” 崔小浩張著嘴使勁掙扎,可惜一身肥rou看著橫,打起架來衰得不行,挨了王樹民兩拳頭就鬼叫著嚎起來。梳著兩條麻花辮的班長氣勢洶洶地站起來:“干什么?你們干什么?給你們告老師!” 可惜小姑娘尖細的嗓音沒蓋過崔小浩殺豬似的嚎叫,也沒蓋過一邊已經跳到桌子上搖旗吶喊唯恐天下不亂的臭小子們,揮著胳膊滿臉興奮地大喊敲鑼邊兒:“打他,打??!使點勁嘿!” 這下別說是菜市場了,瘋狗市場都沒有三年級二班熱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