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場
晏伯沒有料錯,盡管沈秦箏說了子時放歸,但依照著他們家少爺的酒量,不可能還能支撐著自己能在子時的時候走回來。 清晨。 雞還沒開始叫,晏伯已經起來將昨晚已經整理好的朝服送去了天香樓。 天香樓常年經歷這樣的情況,掌柜的早就習慣了。因此各世家的小廝們從天香樓后門進去,就會被認識的小二引到自家大人或者公子們夜宿的房間里。 而好巧不巧,天香樓在幾年前,被西市的一個大商人買了下來。幾乎沒幾個人知道,天香樓真正的主人此刻正在這里頭呼呼大睡。 將軍府的小廝被小二引著,推門進了沈秦箏昨夜夜宿的房間。屋內酒氣熏天,跟個陳年老窖似的,桌子上旁邊果然睡著他們家公子的“貼身侍衛”——莫青。 小廝一邊奇怪這位常常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侍衛怎么出現在這里,一邊將東西放在桌上,伸手去推莫青。 他手離莫青還有一尺遠的時候,莫青突然睜開了眼睛。 小廝指了指疊放的整齊的朝服:“這時大人的衣服,現在寅時剛至,大人要上朝點卯啦?!?/br> 莫青揉了揉眼睛,使勁搓了搓臉,囫圇地問道:“知道了,昨夜御史臺小沈大人來了嗎?” 小廝點點頭,輕聲細語生怕吵醒了:“昨日酉時來的,聽說少爺沒在便回去了,沒在家里留飯?!?/br> 莫青嘆了一口氣:“知道了,今晚上做點清爽的,另外……” 他壓低聲音:“給晏伯說,這幾天日頭不好,讓晏伯小心花草銀錢,去吧。下朝時來接少爺?!?/br> 莫青打發走自家小廝,然后揉揉疼得發緊的額角,站起身來去叫沈秦箏起床上朝。 “公子,”他推了推正睡得香的沈秦箏,“寅時了,您得上朝了。今兒是第一天?!?/br> 他們昨兒喝酒敘話到了丑時,不說他,恐怕隔壁屋子那幾位大人這時候也正是宿醉未醒,頭昏腦熱之時。 沈秦箏自朦朧中醒來,卻并不答話,只是愣愣地看向床上面的粉色帷幔叫道:“莫青?!?/br> 莫青端了一碗茶過來給他醒酒:“欸。公子您喝一點會舒服些,陳掌柜一個時辰前給您備下來的?!?/br> 沈秦箏支撐起身子,就著他的手喝了一口,然后又重重躺了回去:“你當年是怎么進來的?!?/br> 莫青沉默的將茶碗放回桌子,然后將朝服拿過來服侍他穿上。 “卑職家道中落,犯了大罪,被前任閣主收留,便留在了這里為……效力?!彼鞯貫樗┥现幸拢骸伴w主看重,便讓我做了‘影子’,直到大人十五歲那年?!?/br> “你后悔嗎?” “大人是問什么時候?”莫青輕輕笑了一聲。 布袋沈秦箏說什么,他已經回答道:“以前是有的。每一位殺手的手上,都沾著手足或者親者的鮮血。為了讓我們了無牽掛,還會將在世的親人一同拉進來。最后活下來的都是孑然一身的人,我親手殺了自己的侄子,自此再也沒有了血親?!?/br> 莫青自嘲地笑,他有些驚訝自己竟然能在今天,在他的主子面前,將這些事波瀾不驚地說出口。他本以為這是他一生的逆鱗和傷痛。 莫青:“大人是因為昨天那件事,突然傷懷了嗎?” 沈秦箏不答話,隨著他擺弄的同時面無表情繼續問道:“那你跟著他的時候呢?” “也許有吧。他是仁慈的人,跟您真的很像?!蹦嗵痤^看著他笑了一下:“可在這個位置上,仁慈就意味著任人宰割。所以連自己心愛的女人,疼愛的兒子與孫兒都保不住?!?/br> “現在呢?” 莫青頓了頓:“……沒有了?!?/br> 他悵然地笑了笑:“大人,沒有人這一輩子會一條道走到黑的。我本以為自己會追悔一生的?!?/br> 可是您把我當成您的兄弟。 他將自己的下半句話隱了去,轉了個話音:“大人向往自由厭煩紛爭斗,但您或可試試另一種生活。也許您一開始不喜歡,但總有一天您會因為您的熟練而習慣這種生活。待您……” 他將“君臨天下”四個字隱去,繼續道:“卑職也能夠上一個雞犬升天了。屆時卑職還有一樁冤情,還想要給大人訴上一訴?!?/br> 沈秦箏整理好自己的六品朝服,正了正自己的官帽,走出房門。 “走吧?!?/br> 沈秦箏再一次站在大明宮內,突然升起了某種隔世之感。上一次站在這里還是六年前,那時候他還能頻繁地進入大明宮偏殿——曾經的政事堂所在。 而如今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 兩江巡撫使胡大人將中南區的京察情況上奏,沈秦箏按部就班地走完了程序,李肆客套了幾句,便在沒了后話。 仿佛那時候的腥風血雨,被所有人忘記了。 朝堂經過了這一插曲,剛剛有的波波瀾此刻又一次沉寂平復下去?;实蹮o心朝政,百官也懶得議事,除了御史臺的諸位大人日常慣例打嘴仗,細數誰家又多吃了幾碗飯多狎了幾次妓以外,再沒有別的事情。 李肆象征性地說了幾句“年關將近,百官要恪盡職守”,朝會在一片沉默中結束。 然而這沉默卻只是暫時的,下面深藏的暗涌卻無時無刻不在澎湃翻騰。 這一點自沈秦箏剛到了戶部就有所察覺了。他作為戶科給事中新到此地,而一把手戶部尚書竟然稱下朝半路“少腹不爽,三焦不利”,早早回家去了。 雖說他一個戶科給事中算不得多大的官,但好歹也是監察戶部所有事務的人,戶部尚書這下馬威給的委實太明白了。 主事的表明了這樣的態度,下面的自然有學有樣。沈秦箏受了一早上冷落——戶部眾人當他空氣一樣忽略——心里的滋味別提多難受了。 唯一能表明存在感的,就是戶部員外郎與郎中報過來的一摞又一摞的歷年監察名錄。 于是直到戌時快到了,沈秦箏才處理完今日的部分,饑腸轆轆地上了停在丹鳳門的馬車。 他剛一掀開簾子就看見了正經危坐,面色鐵青的沈秦簫。 “呃……” “就算有天大的事,不能托人出來通傳一聲,給你送點吃的進去嗎!”沈秦簫遞給他一個食盒,里面的飯竟還是熱著的。 沈秦箏什么話也沒說,他拿起筷子,沉默地吃東西。他早上從天香樓走的時候匆忙的緊,便沒有再吃什么,一直挨到了現在,全憑一口氣吊著。 沈秦簫又是生氣,又是心疼,他怒氣沖沖地問縮在一邊的莫青:“他平日里就是這樣將就嗎!要命不要?” 莫青有些為難地張了張嘴,還沒說話就被沈秦箏打斷了。 “我錯了?!鄙蚯毓~抿了抿嘴唇,道:“第一天上任,有些不清楚的地方得問好。同僚關心,說忘了時辰,以后不會了?!?/br> 沈秦簫:“若不是我認識太醫院的顧爺爺,從他那里討了些飯食……我真想給你那面鏡子給你照照!” 他伸出一只手,心疼地在沈秦箏的嘴上摩挲:“一點血色也沒有,你就不擔心自己在宮里哪條路上暈過去?” 沈秦箏抓著他的手,在掌心捏了捏:“怎么過來了?” 沈秦簫聽到這兒,只“哼”了一聲,別過臉去。 覺得自己此時在這里很多余的莫青尷尬地解釋道:“小公子申時從御史臺都院出來便一直這里等公子了,一直等到此刻?!?/br> 吃了點東西,終于恢復了點力氣的沈秦箏輕輕點點頭,將他的手捏了捏,帶著安撫的神情說道:“今次是真的說忘了,以后不會了?!?/br> 他說完,想起來什么似的說道:“當初從京城離開的時候,購了一些鋪子。當時想著用你二伯的名義不好,用我的又太招人耳目,便借了你的名號?!?/br> 莫青很懂眼色的將隨身帶著的地契拿出來遞給沈秦簫:“都是西市日進斗金的鋪面?!?/br> 沈秦箏:“在朝為官,你日后用錢的地方還多,把這些都拿著吧?!?/br> 沈秦簫一一仔細看過,不由得有些咂舌——他不曾想過原來他的二哥這樣有錢,京城里數得上名號的幾家風流地與門庭若市的鋪子竟都是他們家的資產。 沈秦簫有些驚愕:“……你什么時候弄的?” 沈秦箏:“元年的時候置得,閣里有幾個經商是把好手,這幾年行情很好,便發展得風光些,剩下還有些是先帝留下來的銀錢?!?/br> 沈秦簫愣愣地又看了一遍手上的地契,感覺這幸福來得實在太突然。 不說別的,他違逆了沈寒潭的意愿執意進京,當時就被斷了財路。 沈寒潭還特意修書給秦國公府說明,不準他住在國公府,任他自己自生自滅。 沈寒潭本意是想著讓他捉襟見肘些,漲漲教訓,讓他明白活在世上除了“意氣風發”的風光還有“柴米油鹽”的無奈,不曾料到這一法子竟然就被這樣打破了。 這些票子,真是解了沈秦簫的燃眉之急。 “都是給我的?”小財迷沈秦簫眼巴巴地問道,眼睛里幾乎放出光來。 他終于能給府里的下人開月錢,還能給在家待著的徐行買些碎零嘴子了。 沈秦箏看他那樣子有些好笑,半哄半認真地說道:“不止你的,我名下的也有些。我平日里用不太多,都請你替我保管著,好不好?” 沈秦簫高興地點點頭,然后又搖搖頭:“不行!小時候幫你保管什么都是要給保管費的!長大了竟沒有了!” 沈秦箏順嘴哄道:“給給給,沒說不給?!?/br> “這還差不多嘛!”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誰也沒有注意到莫青的臉色。 莫青從沈秦箏說將所有地契都交給沈秦簫的時候,眼皮兒就忽然一跳。沒來由的,他覺得心莫名跳的很快。他不是一個迷信的人,但他直覺,沈秦箏這樣子很不尋常。 莫青暗想:“為什么覺得公子像是在交待……”然而思量此事不祥,他立刻將這些雜七雜八的念頭拋諸腦后。 當晚,沈秦簫在將軍府用了飯,然后從將軍府的后門兒回了家,順便給在家里等人等的心慌的徐行帶了足足兩籠王媽新蒸的“苦丁糕”。 他前腳剛走,后腳莫青突然進了沈秦箏的房里。莫青:“公子,燕王急匆匆地出了燕王府,往宮里去了?!?/br> 現在都快宵禁的時候,宮里出了什么事嗎? 還是,燕王得知了什么了不得的大秘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