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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馬大人!” 一陣慌亂之后,夾雜著一道年輕許多的聲音,“……父皇,兒臣求見!父皇!見一見兒臣吧!” 灰袍人終于睜開雙眼,嘆了一聲,“請袁先生、諸位仙童暫先退下?!?/br> 殿門沉重地自內打開,那道人與灰衣少年們魚貫而出,路過門口幾個身著官服的糟老頭,各自手中捧著幾卷折子。 其中跪在當先的、身材格外瘦小的老頭直起身來,眼中是不加掩飾的憤恨,似要將那道人啖rou飲血,那道人卻只微微一笑,昂首走了出去。 老家伙又將目光移向殿內,見滿殿法物,道幡飄揚,一個身穿灰袍的道人坐在丹爐下,不由生出一眼窩淚來。 “桂珺,朕不是說過,朕正修道祈福,塵世俗氣驚擾不得,怎地還放外人進入?”不待臣子們說話,灰袍人已沉下嗓音。 桂珺忙跪下身來,“奴才……” “皇上,是微臣執意闖來的?!彼抉R厚道,“您瞧,這是六部押的折子,長江一帶大雨、滑坡、石流……中原連續干旱……今秋必又顆粒無收……這些,都等著陛下查閱!” 太監把折子呈到面前,灰袍人并不接來,“折子自有桂珺遞進來,爾等未得傳令,何以擅闖?” 那瘦老頭道,“此等迫在眉睫的大事,老臣等得起,天下蒼生等不起!” 灰袍人抬起眼眸,目光閃過一絲不悅,但隨即見那老臣子在地上俯作一團,看著也有些可憐。 他接過折子,淡淡掃了兩眼便又合上,“災民,災情,這些事朕都知曉,該派的人朕已讓人派了,該發的糧,朕也讓人發了,司馬大人還有何不滿?” “臣不敢。只是這發糧不過表面功夫,下官求……” 灰袍人反問,“誰遞的折子?” 司馬厚自不去提旁人姓名,“皇上明鑒,今冬沒有收成,百姓又受災,果腹尚且困難,哪里還有余糧上交朝廷?” 灰袍人道,“朕還能如何?邊關要打仗,宮里要用,臣子也要用,朕已令宮里縮減用度,連朕的膳食亦不如以往,司馬大人,你要朕減糧,是要朕憑空變出糧食,還是要朕讓出一份來?” “老臣敢有此心,天誅地滅!” “那是何意?” “老臣求皇上停戰!” “嗯?” “皇上明鑒,邊關傳來捷報,那蠻王子被二殿下一箭穿喉,群臣無首,正愿割地和親請求停戰,如此良機,不可……” 灰袍人拂袖靠坐椅中,打斷他的話,“蠻子三番五次侵我漢室,卻次次求和停戰收場,今日若再依了它們,難保不是明日禍根?!?/br> “陛下,失地收復,再打下去,白骨成山吶?!?/br> “為明日安寧,犧牲難免?!?/br> 司馬厚抬起頭來,溝壑縱橫的老臉上,唯獨一雙眼睛炯炯有神,此時有些火光,“老臣不以為然!陛下豈不聞那蠻子臨到陣前,不受將令之事?!” 灰袍人目光犀利,“司馬大人之意,是說我天啟兒郎都是貪生怕死之輩?” “天啟男兒自是個個英勇無匹,只是將士們家中亦有妻兒牽掛,此戰已到和時,再戰下去,妻寡子孤,徒增將士心中不安,何況國內百姓尚在水深火熱,天啟今日已難度過,卻耗費人力財力去除明日之禍,得不償失啊陛下?!?/br> 灰袍人又瞟他一眼,“朕說了,此非常之時,非常之事,自有非常之犧牲?!?/br> 司馬厚剖心來說的話,不料皇帝竟是一字也聽不進去,情急之下,聲色俱厲,“皇上竟是執意要聽那李偲、吳獨之流jian詐之輩所言?此二人對那民間疾苦不懂分毫,一味主戰只欲渾水摸魚、中飽私囊,絕非為天啟著想!陛下身為一國之君,偏聽至此,難道竟是要拿外患換內安?” 桂珺抹了把汗,這司馬厚雖是個忠臣,到底太過憨厚,不懂看人臉色,看陛下此時神色,聰明人合該立刻請罪,哪還像他這般咄咄逼人? “老臣斗膽直言,陛下輕師好戰,徒添冤魂,非明君之舉!” 灰袍人抬起眼眸,他雖還是一派仙風道骨的打扮,眼神卻在頃刻間變得有幾分陰鷙,“說來說去,你今日是來討朕窮兵黷武、草菅人命之罪?” 殿里空氣一抽,人人屏息,司馬厚身后眾人都低聲勸道,“司馬大人……” 而角落的樊誠這時亦抬首看著灰袍人,方才進殿時他便覺得奇怪,這時那感受愈發分明:金椅上那個人和他父皇長得一模一樣,但卻好像不再是他的父皇——正如他不明白溫潤的大哥怎會突然變成殺人犯階下囚,他更不明白一向慈祥和藹的父皇又怎會擁有如此兇殘的表情?而那個曾令他最為不屑的老學究司馬厚,此時倒未失風骨。 司馬厚望著金椅上的君王,這個侍奉過前朝楊驊的老臣,絕非因善于阿諛而能存活兩朝、并得樊帝重用,他狷介耿直,卻并非陶卯之流的愚忠之輩,一生信條不在于侍奉君主,而是真正無愧百姓——當日他能給樊宏舉遞信叛國,今日便能再對樊帝出言不敬。 老人目光如炬,“陛下是否窮兵黷武,草菅人命,不由老臣說了算,”他直直地望著灰袍人,“可也不由史官,不由陛下說了算?!?/br> 灰袍人瞇起眼,目露危險。 “司馬大人……” “陛下為君,當為百姓之君,方可為仁君!可陛下對這天下百姓疾苦視而不見,卻成日與那妖人一道,躲在此間煉丹修仙,”司馬老人顫顫巍巍抬起手指,一一指過殿中丹爐、成堆法器道幡,痛心道,“陛下如此,與那前朝昏君楊驊有何差別?!當得起一句圣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