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兒_分節閱讀_58
因是深夜受召匆匆趕至,蕭瑜僅一襲暗青色的便袍裹身,并未穿著正式覲見的親王袍服??绅埵侨绱?,見著前方斜倚于龍榻之上、神色莫測難明的帝王時,年輕的王爺仍是依足了禮數躬身為禮,不論姿態聲調均透著十足的恭敬: 臣蕭瑜參見圣人。 不必多禮……坐下吧。 謝圣人。 聽帝王語氣隨意,一句應罷,蕭瑜當即依言于殿前盤膝歇坐而下,并不掩飾關切地將疑問中帶著幾分打量的目光投往了殿上的兄長: 圣人夤夜召臣前來,不知是……? 朕要離京一趟。 蕭琰淡淡開口。不用打算去而用要去,從根本上便已展現了他此刻不容動搖的決心。 可他這句話才剛出口,此前仍一臉恭謹的蕭瑜立時面露苦色,哀嘆道: 皇兄,從您上回說這話到現在可還沒滿一年呢……怎么又要離京了? ……朕放心不下。 太子? 知道這世上能讓兄長掛心到如此程度的就只有那么一人,蕭瑜一時有些無語:皇兄,太子已經十五歲了。 朕知道。 十五歲已經是能頂事的年紀了?;市植灰彩沁@么認為,才會同意太子前往瑤州賑災?尤其太子此行不僅有沈修睦陪同,還有太子衛隊全程護衛……諸般安排周全若此,哪還有什么好放心不下的? 只是有種相當不好的預感。 面對五弟的質疑,無法說出此間真相的蕭琰只能有些含糊地做了答,接著語氣一轉、不容置疑地截斷了對方還欲勸阻的話頭: 朕心意已決,你無須再勸。朝中之事便由你和樓明光共同主持,若有難以決斷的再讓潛龍衛送過來。 ……臣弟想做的是閑王,不是賢王??! 見兄長三言兩語就將事情徹底定了下、完全沒有自個兒置喙的余地,蕭瑜心下發苦,卻除了又一聲哀嘆外什么也無法改變……那副憊懶的模樣讓帝王瞧得一時好氣又好笑,心頭源于夢境的抑郁因而稍緩,笑罵道: 你有本事就在老四面前說這話,看看他會作何反應。 能有什么反應?還不就陰陽怪氣地刺上幾句。 蕭瑜撇了撇嘴,去年皇兄假避暑之名暗中接太子回京,他知道真相后還特地登門諷刺臣弟,假惺惺地說什么你也該認清了吧……還當人人都和他一樣,沒那個器量能耐還一心想著做皇帝呢。 蕭瑜雖也曾卷入德宗末年的爭儲風波當中,但身為先帝么子的他當年連七歲都不到,每天光想著玩都來不及了,哪有什么登基做皇帝的心思?所謂的楚王黨完全是他的生母容淑妃和其背后的容家整出來的事兒……尤其他生于康平亂時,從小就是聽著三哥蕭琰的豐功偉業長大的,又看多了德宗在世時每天給戰報整得焦頭爛額的慘況,對那人人向往的尊位一點念想也沒有,遂早早同自家三哥投了誠,在各種層面上充分展現了自己只想做個閑散王爺的堅定立場。 在那些權力欲深重的人──如梁王蕭璜和蕭瑜的外家容氏──眼里,年輕的楚王之所以表現出這種憊懶跳脫、玩世不恭的態度,不過是迫于蕭琰的威逼,為求自保而選擇了自污。但天地良心,蕭瑜是當真沒動過半點醒掌天下權、醉臥美人膝的愚蠢念頭──君不見英明睿智、神武明哲如他三哥,不都著了美人的道兒,讓一盤沾了毒的桂花糕生生毀了愛兒身子骨,還得為了這天下的安定不得不壓抑隱忍,足足憋了好幾年才終于報了仇?以三哥的能耐尚且如此,更何況是各方面都遜上兄長不只一籌的他? 常言道甲之蜜糖、乙之砒霜,無論旁人如何做想,蕭瑜對那個必須時時權衡利弊、顧全大局的尊位確實避之唯恐不及。姑且不論他爭不爭得過既有民心又有軍心更有無數賢臣良將輔佐的三哥;單看朝中從不停歇的大小鳥事,和那些總時不時要出來攪和一下的野心之輩,蕭瑜就覺得自己還是做個閑散王爺就好……當個閑王,他既無公務纏身、又不愁吃穿,天塌了有三哥頂著,遇事還能找三哥幫忙出頭,何樂而不為? 可蕭瑜算盤打得精,卻偏偏忽略了一點──他的表態和實際行動讓他贏得了帝王的信任;而一個可以信任又識時務、在為人處事上也頗有幾分手段的弟弟,對向來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帝王來說,自然是無論如何都不可能錯放過的人才。 蕭琰沒有一開始就直接給么弟加擔子,而是先以協助為由讓蕭瑜幫著處理一些不打眼的瑣事、一點一點試出對方的能耐,接著才時不時交辦些任務給對方。如此一來二往,等蕭瑜發現自己上了賊船──雖然他其實早就在船上了──時,只想當個閑王的他已經成了帝王眼中的另一條心腹臂膀,去年更干脆將家國重擔直接扔給了他和樓相處理,自個兒跑到昭京迎接闊別多年的愛子去了。 帝王離京的那段時間,蕭瑜雖然體驗了一把天下大事盡在掌中的感覺,卻也讓朝中的各種破事整得兩個月沒睡個好覺,一雙眉目含情的桃花眼都讓厚重的眼袋和耷拉的眼皮整成了精神不濟的瞇瞇眼,還得時不時應付一下四哥蕭璜的引誘刺探,卻是讓他更加堅定了心里只有傻子才會想當皇帝的想法。 但蕭瑜怎么也沒想到的是:他好不容易才擺脫、而且暗暗發誓了這輩子絕對不要再來上第二回的苦差事,僅僅一年不到便又再度落到了自個兒肩上;而他縱有千百個不愿,也沒有任何拒絕的余地。 事實上,也正是清楚么弟玩世不恭的表象下同樣懂得顧全大局的認真性情,蕭琰才會放心將手里的事務交由對方處置。若非有這么個先例在,帝王也不會萌生出將五子蕭容培養成愛兒臂助的念頭。 看著身前猶有不忿,卻沒再推托抗拒、也未再追問他離京緣由的青年,蕭琰神色微微柔和了少許,而在片刻沉默后若有所思地開了口: 五弟。 嗯? 老四仍然認為你只是在同朕虛與委蛇? 他最擅長的就是以己度人,當然不能理解臣弟的偉大志向。 蕭瑜回答得臉不紅氣不喘,像是半點不覺得用偉大二字來形容自己當閑王的志向有什么問題一般……他不光以己度人,還挑挑揀揀,覺得二哥懦弱無能、出身低微,就連登門應酬都懶……可真要論出身,有一半西涼血統的他又能好到那兒去?不過二哥能因此避開他的sao擾,倒是讓臣弟有些羨慕了。 他口中的二哥乃是鄭王蕭玨,同輩兄弟里年紀最長的一位,卻也是幾人里存在感最為稀薄的一個。 蕭玨的背景同蕭宇有些類似,都是生母出身極低、也沒有可供倚仗的外家勢力??珊褪捰畈煌氖?,蕭玨出生在端仁太子之后,非嫡非長,即使其母孕育龍嗣有功,也僅得了個昭儀位分,比之后頭的三個弟弟都還要低了一籌;端仁太子又是出了名的仁孝賢達,儲位相當穩固,故蕭玨從小就被其母教導得安分守己,和順謙恭,雖性子稍嫌懦弱,卻也因此遠離了不少風波和紛爭。 至少,直到年紀漸長的蕭瑜主動向他輸誠之前,鄭王蕭玨一直都是兄弟幾人里最不引起帝王防備的那一個,多年來也始終安安分分地過著自己的小日子;和背景相似、卻怎么想怎么糟心的蕭宇完全是兩個極端。 思及夢境里長子同小樓氏合謀算計愛兒的舉動,盡管前者自打被他申斥降爵后便消停不少、潛龍衛的回報中也不曾發現什么異樣,熟知對方秉性的蕭琰卻沒有就此放下心來,反倒還因為長子過于安分的表現更添了幾分疑慮和警戒。 回想起來,宸兒離京后,他之所以能強忍著心頭益發強烈的不安遲遲未有所行動,正是因為與愛子有直接利益沖突的幾方始終未有太大的動靜所致;但五弟方才的一句,卻讓他猛然意識到自己究竟忽略了什么。 長子蕭宇和四子蕭宓背后的陸氏確實是與宸兒利益沖突最為直接的兩方;但有動機出手加害宸兒的,卻不光只是這些人而已。 因為他對宸兒的看重和珍視。 兵法上有所謂的攻其所必救,便是攻擊敵人非救不可的心腹要害之處,從而迫使對方與己交戰,甚或以逸待勞、埋伏設彀以襲之……而對蕭琰來說,那個所必救的心腹要害之處,自非愛子蕭宸莫屬。 ──此前數年間,由于他的刻意隱匿和誤導,多數人都以為離宮休養的皇二子早已榮寵不再,就算有心算計于他,也不會從宸兒處著手??伤ツ晗仁菕佅鹿珓涨巴丫┯貝圩?,接著又用各種大動作昭示了他對宸兒的無上愛寵,意圖藉此震懾那些首尾兩端、圖謀擁立之功的宵小……這樣的做法,無疑在穩固愛子儲位的同時、同樣將宸兒作為他心腹軟肋的事實徹底暴露了出來。 換言之,若有人圖謀暗害于他,只要拿宸兒當餌,他就算心知有異,多半也會毫不猶豫地往對方安排的彀中跳去。 就如眼下。 盡管蕭琰尚未掌握到實質的證據,僅僅是靈機一動才會有此猜想;但整個陰謀的全貌與脈絡,卻已隨著關鍵癥結的打通、再清晰不過地呈現在了帝王眼前。 雖然希望預感僅僅是預感、一切也只是朕疑心過重而已……可若朕所料無差,老四十有八九已經聯合了蕭宇,不日便將有所行動。 行動? 聞言,蕭瑜先是一楞,隨即臉色大變:皇兄是指……宮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