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兒_分節閱讀_51
只是這一回,他出宮的目的再不是為了游玩散心,而是欲以太子的身分擔綱起家國重任、接手應對近來為患大昭的那些天災人禍。 比如瑤州的春汛,和湖山的匪患。 瑤州春汛成災,除了需要賑濟、安置災民,也要查清楚此次的災情究竟只是單純的天時不利、還是也有人禍──比如河工堤防偷工減料、當地屬官貪墨瀆職──的原因;湖山匪患橫行,則需得從根本上釜底抽薪、摸清匪患的原由后再加以清剿,并確保當地并無官匪勾結之事。前者偏于民生、后者重于軍事,無論何者,對已接觸過一段時間的政事、只是在實務方面有所欠缺的蕭宸而言,都是相當合適的歷練。 當然,歷練歸歷練,因春汛和匪患都是牽扯到無數人命的事,蕭宸此前從未真正處理過這些,自也不會托大到以為單憑自己就能解決一切。父皇心中自有處置此事的合適人選;他需要爭取的,也僅僅是一個協助、佐理的任命而已。 ──便懷著如此心思,這天下午、處理完手頭的公務后,躊躇多時的蕭宸少有地提前離開了東宮衙署、動身前往了父皇眼下所在的御書房。 蕭宸曾經很排斥御書房。 前生的他因長年纏綿病榻,在隨岐山翁出外治病以前,日?;顒拥姆秶蟮植怀鲎襄返詈鸵棠杆拥呐钊R殿;故真正有機會涉足御書房,還是在殞命于北雁陣前、化作魂靈時刻隨伴在父皇身邊后。 那段時日,是他兩輩子所經歷過的、最為痛苦的一段時光。 他看著父皇因他的死心碎欲絕、看著父皇為了替他討回公道而眾叛親離,更看著父皇透支性命、心力交瘁,最終于御案前溘然長逝,享年不過四十又二。太多太多發生在御書房里的晦澀記憶讓他對此地本能地存著一種抗拒;卻到重歸盛京、以太子的身分讓父皇帶著臨朝視事后,前生留存的陰影,才讓后來那些個充實美好的記憶逐漸驅散了開。 那夜之前,蕭宸原以為這樣的日子還會延續很久很久,卻忘了這世上還有一種說法,叫做好景不常。 望著轉眼間已在前方不遠處的御書房、思及此刻讓他心境格外復雜的決定,蕭宸眸光微暗、瞧不出一絲瑕疵的纖長五指隔衣按上懷里擱著的奏折,卻正猶豫著是否上前教人通傳,一道他再熟悉也再依戀不過的嗓音,卻于此時驀地傳入了耳間。 婚配? 他聽見那個熟悉的嗓音這么問道,帶著幾分訝異和幾不可查的滯澀……豈不太早了些?宸兒才將將滿了十五,大郎也還不曾…… 并非馬上成婚,而是從現在開始慢慢相看……好教圣人知曉,到了這個年紀,一般世家子就算還未成家,也大多有了相看好訂了親的對象,只差未將婚事辦了而已。 正于御前奏對的人道,音聲同樣熟悉,卻是今日因故未曾往東宮侍講的太子少傅沈燮,戚德妃近日連連召命婦入宮,便是有了替潁川郡王相看的意思……雖說具體人選如何,仍需得交由圣人欽裁,可圣人若為太子計,便須得有些章程才好。 ……朕不會讓大郎有威脅到太子的機會。 明白了沈燮的意思,帝王音聲微冷,她自相看她的,若朕不允,又能如何? 可太子呢? 沈燮又問,圣人莫忘了,先皇后早喪、中宮虛懸,如今有資格作主替太子相看的,除圣人之外再無其他。便是圣人舍不得太子、想將人在紫宸殿里多留些時日,先放出些風聲來也── 此事朕自有定奪,先生無需再提。 沈燮還待勸說,不意言辭未盡,便讓帝王瞬間變得無比沉冷、幾乎藏不住胸中怒意的一句生生打了斷。 沈燮自潛邸時期便為帝王幕臣,蕭琰對他的信任倚重猶過樓輝、言辭間也一向客氣非常,故像這般不管不顧地出言喝斥,在蕭宸記憶里還是實打實的頭一遭。 若沒有那夜的經歷,驟然聽著這些,只怕蕭宸還要沾沾自喜、自作多情地以為這是父皇同樣對他懷揣著某些異樣情思所致。而如今么,他雖依舊摸不清父皇的想法,卻已再不會讓自己因此生出任何不切實際的期待。耳聽御書房內自帝王的方才一聲喝斥后便陷入了沉默,蕭宸索性幾個大步行至了御書房前,示意門口守著的內侍為他通傳。 他的耳力雖隨生生訣的進步日益敏銳,但因平素沒什么表現的機會,就連帝王也沒有太多的防備。故聽得曹允通秉,御書房內正同沈燮僵持著的蕭琰也未多想,只在幾個深呼吸后有些疲憊地揉了揉額角,朝曹允示意道: 請太子進來。 是。 作為御書房里除帝王外唯一一個知道君臣二人緣何陷入僵持的知情者,曹允雖覺太子到來的時機有些微妙,卻仍按著帝王的意思倒退著出了門外,將御書房前長身玉立的少年請到了殿中。 兒臣參見父皇。 為人臣又為人子,以蕭宸在禮儀上的謹慎,自然一入內便是一個挑不出任何差錯的大禮行下。他容貌端美、風姿翩然,再搭上那一身玄朱相襯的太子袍服,周身雍容高華之氣盡顯;單就姿容風儀而論,卻是無論誰瞧著,都不得不承認他確實是帝王諸子中最為出色的一個。 而這樣的風華氣度,自也再清晰不過地為堂上的帝王全數收入了眼底。 蕭琰這些日子同樣談不上好過,方才又讓沈燮的進言觸到了死xue,便是心下亦為愛子此時的模樣所迷,可一想到這樣宸兒遲早會有個裊裊娉娉的太子妃在旁伴著,仍不由得心下發酸,連脫口叫起的嗓音都不自覺地帶上了幾分僵硬: 起吧……什么事? ……兒臣有表上奏、恭請圣裁。 察覺了父皇言辭態度間幾乎難以掩飾的距離感,蕭宸心中惻然,索性連口頭解釋都省了,直接掏出奏折交由曹允轉呈了上去。 這些日子來,他父子二人雖仍稱得上朝夕相對、晨昏與共,但論起親密交心的程度,卻比昔年天各一方時還要遜上一籌。尤其蕭宸會萌生自請出外的打算,歸根結底也是心存逃避所致,自然不可能事先同帝王商量;以至于正疑惑著愛子緣何特意具本上奏的蕭琰一翻開奏折,就讓里頭的內容驚得差點沒當場拍桌而起,足費了好大的工夫才得以壓抑下胸口翻騰的怒氣、強作鎮靜地淡淡斥道: 你回宮至今連一年都未滿,現在考慮這點也太早了些。 ……兒臣只是不想辜負父皇的期許。 蕭宸淡淡道。到了這時,他原先洶涌起伏的心潮反而平靜了許多: 兒臣自知不才,卻也不愿教人以為父皇之所以立兒臣為太子,不過全憑一己之喜惡……說到底,那些魑魅魍魎之所以總不消停,無非是因為兒臣沒有足夠的功績和聲望、令其錯將兒臣當成了盡可隨意揉捏的軟柿子所致。一旦兒臣有了足以證明自身的實績,朝中風向定會有所改變。到了那時,就算某些人仍賊心不死,也必然難成氣候。 按說蕭宸身為元后嫡子,無論是愚是智,當上太子都是再名正言順不過的事。無奈六歲時那場大難讓他自此遠離眾人目光,蕭琰又因心切愛子而作出了讓他盡可能韜光養晦、潛隱不發的決定;以至于蕭宸歸朝后,人人關注的都只是他長年不衰的圣寵,卻忘了就算沒有帝王的青眼嬌寵,單以祖宗家法而論,他也是諸皇子里最有資格作太子的人。 當然,若沒有蕭琰當年的那個決定,蕭宸能否順利長大還是兩說;故后者雖已明白了自個兒眼前的困境是因何而起,卻并未因此對父皇生出任何怪責之意。 蕭宸尚且能想明白這些,更何況是閱歷見識均遠勝于他的蕭琰?只是后者向來替愛子撐腰慣了,又想著只要日子一久、宸兒的才華手段逐一彰顯,眾人自會對其心悅誠服,這才沒急著安排什么能夠馬上替愛子長臉爭名聲的計劃,而是細水長流地從各方面慢慢培養、增加愛兒作為儲君的能力和手腕。 如果那夜之事不曾發生、他和宸兒仍像以往那般親密無間,將這樣的安排繼續下去本也算不上不妥??赡且怪?,他父子倆表面瞧著無事,暗地里卻已有了不小的隔閡,蕭宇又老是在旁搗亂著從不消停,連陸氏一方都讓他的上跳下竄勾得蠢蠢欲動……如此情況,說是群狼環伺亦不為過,也難怪宸兒會不安到說出這樣的話來了。 ──盡管內心深處,帝王更相信愛兒之所以自請出外,功績聲望什么的不過是其次;真正的目的,仍在于逃避自己。 盡管這樣的情況原是他一手導致,可一想到往日那般依戀自己的愛兒如今竟恨不得從自個兒身邊逃開,即使蕭琰早在說出那番話時就已有所預期,仍不由讓眼前的現實激得眼前發黑、胸口更痛得直如生生給人撕扯開來一般。 ──可,為什么? 就算他真允了,也只是一時半會兒同宸兒見不著面而已……五、六年前,他連當時仍然年幼、又最是粘著他的宸兒都舍得送到外頭,更何況是如今已年屆十五,在各方面都有能力獨當一面的愛兒? ──為什么……只單單想著應該答允宸兒的要求,他的整個人,就痛苦得好像要永遠失去什么一般? 蕭琰有些摸不清心底驟然迸發的強烈情緒究竟是因何而起,但他向來理智慣了,自制的能力也是一等一的,即使面對著視若珍寶的愛兒,便有萬千不舍,他也會盡可能屏除自己的私心,只作出對對方而言最為合適的決定。 就如那夜。 那夜,他能當著愛兒滿懷冀盼和依戀的目光說出如斯殘忍的話語,現下自也能無視心底不住叫囂的挽留作出最好的安排……所以望著身前垂首肅立、靜候圣裁的少年,他雖恨不得就此繞過御案將人緊緊擁入懷中、再也不放開,可半晌沉默之后,他卻只是音聲冷沉、故作鎮靜地開了口: 你這么想倒也沒錯……那便這么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