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衛行歌在接到秦家之難的消息時,就明白這一天離她不遠了。 衛何意依舊高高興興地練著武,回過頭時,見她愁眉不展,還以為是秦家的事讓她害怕了,連忙上前關心道:“娘親莫怕,秦家遭難,一方面是因為那人修為高深,另一方面也是秦家內里出了問題,我們衛家好好的,不要怕?!?/br> 衛行歌難得溫柔,吩咐侍女拿了手帕過來,捏住一角,仔細為他擦汗。 “唉,我只是覺得,秦家畢竟與我衛家交情不淺,就這樣……一夕之間,變化得太快了?!?/br> 她知道衛何意太過單純,所以她不會告訴小兒子,自己遺憾的不是秦家的滅亡,而是沒有拿到難春寶典。 事到如今,衛行歌將這多年來一如既往的屋子仔仔細細看了一遍,她在這里長大,在這里成親,然后養育兩個孩子。 她知道,自己哪都不能去。 “你最近悶壞了吧,等會兒讓你哥帶你出去玩?!?/br> 衛行歌不忍心告訴他這是別離,而是像從前一樣,在他難得乖巧聽話時,給他的獎勵。 果然,衛何意不疑有他,“那衛問余在哪?我去找他?!?/br> “等會兒讓人帶你去,別急?!毙l行歌緊緊握住他的手,“這些年來,你可曾怪我?” “怪你?”衛何意眼神單純又疑惑,“我為什么要怪娘親?” “怪我……怪我總是管束我,怪我,忍不住偏心。等見了問余,替我說聲抱歉吧?!?/br> 衛何意才發覺不對,衛行歌向來風風火火,說一不二,很少有這樣平靜溫和的時候。 “娘親……”衛何意試圖讓她高興一點,“娘親,你看看你,不要不高興了,會變老的?!?/br> “你啊……”衛行歌勉強笑了一下,接著說,“我只是,只是不想你太累了。問余向來穩重,無意之間,我確實是疏忽了他?!?/br> 小兒子身上有她自己年少時沒有的單純活潑,不用被當成頂梁柱養著,不會被自己的父母以家族利益壓著。 不會被明明沒有解決之法的易秋心法害了功體。 衛何意是她曾經最向往的樣子,不會有家族壓在肩上的累贅,不會有無數人在背后覬覦著屬于自己的東西。 他天真活潑,又善良跳脫。 衛行歌想了許久,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生出這樣一個孩子來的。 或許是當年遇見宮乘心時,見他在自己兄長身后耀武揚威時的活氣,讓她無意之間有了一個最想要的孩子。 只是她知曉自己總是虧欠了衛問余的。 她年少時被自己父母壓迫,長大后,又壓迫著自己的孩子。 兜兜轉轉,她依舊沒逃過這陰影。 “若是能有如果……”衛行歌恍惚一瞬,又摸了摸用擔憂的眼神盯著她的衛何意,“若是能有如果,娘親也要把你們好好養大?!?/br> 她不后悔嫁給宮乘心,更不后悔有了孩子。 只是日暮西沉,世家將傾,衛行歌不舍地用手指描繪著兒子的容貌,只是、只是,若是當初沒有被利益迷了心,若是當初愿意放棄衛家這南林第一世家的虛名…… 今日,她是否就不用承受著離別之殤。 “去吧,去找你哥哥?!?/br> 衛何意被她催促著,茫然地哦了一聲,又摸了摸頭,跟著侍衛走了。 少年人還不識愁滋味,不知這代表著什么。只是隱約覺得,他應該回頭看了看,看看這個家,看看自己的母親。 衛行歌眼有濕意,看著他一步一元,背影里仍是輕快瀟灑,比她好太多了。 她看不夠兒子,卻明白時限將至,隨后招了招手,對著侍女道:“這院子里,凡人都放走吧,給他們一點盤纏。至于修士,問他們愿不愿意留下,如果不愿,同樣給盤纏……” “若愿的……”衛行歌自嘲一笑,“便實話實說吧,告訴他們,我……命不久矣,有人,尋仇來了?!?/br> 她回了前堂,在招待了無數客人的地方,準備招待她的仇人。 身后夕陽西下,天色將暗,喧鬧聲忽遠忽近,有人帶著東西趕緊跑了,有人猶豫了一會兒,準備以死,還衛家知遇之恩。 他們還想著,若是能活下來呢,若是仇人實力不足呢……那衛家,何至于此? 這樣的幻想,衛行歌都明白、都清楚,但這是不可能的。 她修為本就不穩,秦漠都能被對方數劍折磨至死,何況是她? 只希望……只希望…… 自己唯一的私心,自己的孩子,能夠遠離此難。 所以她不抵抗,不打算也不愿意抵抗,她在賭,賭對方即使到了這個地步,依舊不會牽連無辜。 天黑了。 今晚的夜色極黑,一絲月光都沒有,仿佛被已經到來的黑云遮住,只待大雨傾盆。 衛行歌深深嘆息,良久,才緩緩道:“放火吧?!?/br> 這衛家,自她手中滅亡,就不能便宜他人,毀就要毀得徹徹底底,毀得干干凈凈,不給任何一個人得到的機會。 侍女屈膝行禮,三次磕頭,還盡一生恩情,隨即舉刀凝氣,一道白光之后,血濺當場,決心為自己的主人先探地獄。 衛行歌上前,將她未合上的眼閉上,“好姑娘,你與我是不同的。你這樣忠心赤膽,想必很快就會入輪回,早早轉生,到富貴人家,好好過下一輩子吧?!?/br> “我么……我這樣的人,只能在鬼界,慢慢忘記此生,在虛無縹緲的記憶里,游蕩鬼界,等待不知何時會來的寬恕……” 一人匆匆腳步聲傳來,衛行歌神色微變,這人狠狠撞開門,驚慌失措地看著她:“行歌!快走!” 這人劍眉星目,曾是她愛慕模樣。 這人是……宮乘心。 “呵,你居然……回來了,在這時,回來了?”她聲音微顫,那些被自己強壓下的委屈和不甘如潮水般涌來,“宮乘心!你還敢回來!” “我……”宮乘心有些怕她,但又按下,“快走!你、你明知……” “我明知什么,明知對方要來尋仇?明知你宮家才是罪魁禍首?宮乘心,我對你情深義重,多年真心,換不來你一句承諾!拋妻棄子,枉顧人倫,宮乘心……你的心呢?” 聲聲質問,衛行歌就是不明白,不明白自己愛著的人為何要這樣對她? “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 “那什么時候是?等你也死了,我們在鬼界說么!呵,好一個道貌岸然啊,現在來讓我走……當年我說要嫁給你時,你為何不讓我走,當年我答應幫你們攻打云祁山,犯下殺孽時,你為何不讓我走?!” “當年……我問你可有一刻真心時,你為何不讓我走?” 衛行歌手持長刀,架在他頸邊,“世人皆以為是我不要臉,是我強行將你帶入世間……你摘得干干凈凈,你多厲害啊……我以為,你對蕭鈺說,你想退隱,是一句真話……” 宮乘心悔恨當初,反手抓住刀刃,代表著后悔的傷口流出悔恨不已的血,一滴一滴,砸在衛行歌心口。 “是我欠你……”他很少這樣溫柔地看她,這樣的溫柔,只讓衛行歌覺得自己更加可憐了。 “行歌,我說我想退隱,是真心的?!?/br> 衛行歌輕笑一聲,再也生不出一絲感動,反而多了幾分無奈,“我知道了,你走吧?!?/br> “不——”宮乘心上前想拉住她的手,“我、我要你與我一起?!?/br> “與你一起?”衛行歌朗聲大笑,發絲微亂,她原本以為自己能夠體面地死,卻沒想到又被宮乘心毀了。 她的父母毀了她前半生,宮乘心毀了她后半生。 至于她自己?她是一切的源頭。 “我要怎樣與你一起?你們做的每一件事,早讓我明白,你說的話沒一句可信?,F在有人來復仇了,我倒要看看,你們再用什么辦法逃過此難?!?/br> “你——”宮乘心咬牙切齒,“我是符靈師,你跟著我走,他破不了我的陣?!?/br> 屋外火光沖天,屋內寒冷徹骨。 “符靈師?”衛行歌只覺得嘲諷不已,“拿了別人的東西,說自己是這個東西的主人,宮乘心,你與你哥哥一樣可恥?!?/br> “我且看你們,報應不爽?!?/br> 宮乘心冷下臉,“你執意不跟我走?” “不跟你走,是給你一條生路?!毙l行歌扔掉自己的刀,“我衛家善刀,這刀隨我一生,如親如友,所以……你還不配我拿它來殺你,滾吧,宮乘心?!?/br> “……既然如此?!睂m乘心拂袖而去,“自絕生路,怪不得我!” 衛行歌眼神幽深,“自然?!?/br> 她不會怪宮乘心,因為她知道,這一日離他也不遠了。 大火蔓延,曾呼風喚雨,不可一世的衛家,就此付之一炬。 一人踏火而來,由遠而近,一身黑袍掩蓋無數鮮血,一把玄劍殘殺無數生靈,兜帽將他裹得嚴嚴實實,夜色濃重,只有點點星光映襯著大火的殘酷。 在這火光之中,這人卷席無盡殺意狂風,長劍微動,四周喧鬧,火勢沖天,無數人從他身邊跑過,只有他一人腳步不停,一點點走近衛行歌藏身之地。 衛行歌背對著他,輕嘆一聲,“你來了?!?/br> 這人一言不發,繼續走近了些,手中劍刃一轉,無盡冷意瞬間壓制住了周圍讓人不適的熱氣。 雖然這冷意,或許更讓人不適。 他走到衛行歌身后五步遠,看到地上的刀,似有不解,劍尖一挑,長刀在手。 他走上前,遞給衛行歌。 “這刀,我已不配用了?!毙l行歌苦笑,“家父將它給我,是想讓我懲兇除惡,保護家族,擔起責任,不偏不倚……我早不配用它了?!?/br> 眼前之人一聽,有所觸動,劍刃再一轉。 衛行歌轉過身來,看著來尋仇之人。 當年,她并沒有見過這人,或者說,她當年根本不在乎這人是誰。 她以為自己只是做了一件有利于衛家的事,能夠得到宮乘心,能夠再次令衛家崛起,多么劃算的買賣。 用人命做的買賣,向來有令人心動不已之處。 “我只有一個請求?!毙l行歌不知道他會不會答應,只是見這個人沒有直接動手,稍微有了一點信心。 她第一次,跪在他人面前。 這仇人似乎也被嚇到了,往后退了一步,劍尖微顫。 “我有兩子,心思純粹,善良溫和,他們不是我這樣的人……也不知道我做過的事。衛家毀了,他們無依無靠,此后,便只能漂泊無根……求你,放過他們吧,罪責,是我一人的?!?/br> 衛行歌向他一拜,“你要如何,我無二話……只求你,莫殺他們……” 這人緩緩舉劍,然后又落下,聲音低沉嘶啞,只說了兩字。 “允你?!?/br> 衛行歌終于放下心,雙手舉刀奉上,雙眼微閉,“請吧?!?/br> 她看不到這人微微頷首,抬手在刀柄上一瞧,刀騰空而起,再落下,又是一條新魂。 吾兒,愿你們此生安穩…… 衛行歌欣慰地閉上眼,身體前傾,被這人扶住。 他將這位家主放在主位上,瞥見一旁的侍女,再走過去,將侍女放在衛行歌身邊。 隨后,火光進了這盡是死氣的地方,他轉身離去,任由大火吞噬一切。 ※※※※※※※※※※※※※※※※※※※※ 衛家線差不多結束了,之后就是雙子還有一些戲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