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節
裴敏道了聲‘好’,將脖子上的三角巾拉得更高些,拐過街角朝凈蓮司走去。 走了幾步,她駐足回望,只見賀蘭慎還保持著撩開車簾的姿勢望著她。心中一暖,她小幅度地揮了揮手,示意他回去,這才定神邁上凈蓮司的石階。 推開大門,她面上的笑容淡去,嘆了聲,在庭院中獨自站了會兒,然后朝師忘情的司藥堂行去。 師忘情剛起床,正搬著一篩子半干的草藥出門晾曬,見到裴敏慢吞吞地挪進來,她眼一橫,涼涼道:“裴司使還知道回來?一天天的不著家,我還以為凈蓮司要換主了呢?!?/br> 裴敏握拳抵在唇上,低低一咳,嬉皮笑臉道:“師姐,求你件事可好?” “喲,這可難得。我何德何能,擔當得起你一個‘求’字?”師忘情將篩子置于木架上,素手撥了撥草藥,垂眼道,“說罷,你又惹什么禍了?” “并非惹禍,而是一點閨房煩惱?!迸崦糁崃税肷?,方道,“我記得藥王著有《千金要方》,最擅解婦科、小兒疑難之癥,師姐是藥王徒孫,想必也頗有建樹……” “有話直說?!?/br> “我想求個避子的方法?!?/br> “……”師忘情手一頓,緩緩皺起眉頭,一雙秋水美目定定地望向裴敏,“你說什么?避子?避誰的子?” “還能有誰?”裴敏一點羞愧也無,依舊笑吟吟道,“好師姐,你也不想這么早做大姨不是?就給我個方子應急罷,再晚就來不及啦?!?/br> “賀蘭慎?”師忘情慍怒道,“他人呢?為何這種事讓你一個人前來?” 裴敏忙替他開解道:“他臉皮薄,根本不懂這些,是我讓他回去的?!?/br> 這倒是實話,賀蘭慎情竇初開,對于情、事的了解唯有半本避火圖,哪里懂得這些細枝末節? 還是要慢慢教才行。 裴敏道:“下次,下次我一定將他帶來,好好聽訓?!?/br> 師忘情怒不可遏:“你還要有‘下次’?” 裴敏乖乖閉了嘴,揉揉鼻尖嘿嘿直笑。 處理好私事,裴敏入宮了一趟。 武后剛從朝會上回來,面色不太好,接過裴敏遞來的密箋一瞧,怒意越發威嚴:“好一個‘一片火,兩片火,緋衣小兒當殿坐’!裴炎這是想自立為王?” 這句童謠合起來便是‘裴炎’二字,裴炎當殿坐,可不就是要反么? 再看他寫給揚州徐敬業的‘青鵝’二字,‘青’字拆開為‘十二月’,‘鵝’拆開則是‘我自與’,意思便是裴炎會在十二月于長安起義,與徐敬業里應外合攻占都城。 武后心思狠辣縝密,裴敏能猜到的,她自然也能猜到。 武后將密箋狠狠一擲,怒聲道:“傳我旨意,裴炎私通亂黨,意欲謀反,罪不可赦!即刻打入死牢,夷滅三族,不得有誤!” 一旁,上官氏領命,匆匆鋪紙研墨,寫下詔書。 “裴敏!” “臣在?!?/br> 武后道:“李孝逸領三十萬大軍南下平叛,至今未有建樹,著你領凈蓮司前往揚州督戰,若有消極應戰或有意投靠亂黨者,殺無赦!” 既是派出了凈蓮司,則此戰只許勝不許敗,其中危險及壓力可想而知。 裴敏目光一沉,應道:“臣,領天后旨意?!?/br> 回到凈蓮司,朱雀已得了消息,猶豫半晌,還是低聲問道:“裴司使,可要通知賀蘭大人?畢竟有他的助力,我們的勝算會更多些?!?/br> 裴敏想也不想道:“不必,誰也不許驚動他?!?/br> 朱雀囁嚅道:“可是,若他此戰建功,天后興許就準了二位大人的婚事……” 裴敏立于階前,打斷他:“朱雀,我們此行要面對的不是突厥人,而是揚州叛黨。他們中間有我們的親人、朋友,流著和我們一樣的血,賀蘭慎的刀不應該對著自己人……他已經為我做得夠多了,我有什么理由再將他拉入這場內亂的地獄深淵中?” 她能猜到賀蘭慎得知她南下平亂會是何表情,震驚,或許還有憤怒……不管如何,待她回來再向他請罪。 他那么好哄,定不會氣太久的。 作者有話要說: 網頁后臺崩了,弄了很久都更新不了,只好轉為app更新,耽擱了太久tat……感謝在20200528 01:30:59~20200529 01:36:38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沈伽藍 5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63章 大理寺的牢獄還是這般幽暗陰冷, 如同黑色的沼澤, 吞噬了無數有罪的、無辜的官吏性命。 裴敏對于此處并不陌生,此時踏著一片夜色站在地牢入口處,心境已是與以往大不相同。 少卿陳若鴻提著一盞紙燈籠,一手負在身后,搖晃的燈影略在他眼中,忽明忽暗, 漠然道:“如今朝中人人自危, 大理寺已如凈蓮司一般成了虎狼之地, 眾人避之不及,裴司使來此閑逛, 當心沾了晦氣?!?/br> 這么多年了, 陳若鴻這張嘴還是這般不討喜。 裴敏笑得漫不經心, 毫不謙虛地說:“裴某命硬得很,且若論晦氣,誰能比得過我這萬惡之首?還要煩請陳少卿給個面子,開一開牢門,容裴某下去見個‘老朋友’?!?/br> 陳若鴻眉一沉,到底沒說什么, 淡然吩咐獄丞道:“開門?!?/br> 沿著曲折的石階往下,火把的光芒越發晦暗縹緲起來,陰森森一片鬼氣。斑駁的墻上噴濺著暗色的血漬,間或能看到幾條拖曳犯人時指甲摳下的新鮮抓痕,她步履悠閑, 若閑庭漫步,在某間牢獄前駐足,隔著柵欄打量里頭一身囚衣的裴炎。 到底是一朝宰相,即便身陷囹圄,也不曾受刑或是受到苛待,只是囚衣單薄了些,顯得的身軀愈發嶙峋清瘦。 這樣一個看似滿身正氣之人,誰能想到他就是誣告裴氏一族、陷害裴行儉的真兇呢? 大概是不適應火把的光線,裴炎瞇了瞇眼,見到裴敏,他又冷嗤一聲閉目,竭力挺著瘦削的身子傲氣道:“妖婦走狗,你來做甚!” 裴敏冷嗤一聲,當真是連表面功夫也不愿做,大大方方道:“自然是落井下石,來欣賞裴先生垂死落魄的模樣?!?/br> 裴炎果然又羞又怒,瞪著眼不說話,胸腔起伏間,身上的鐵鏈窸窣作響。 “你我之間乃有滅門之仇,就不假惺惺地同一個將死之人寒暄了,困頓牢獄是何滋味,我想我比你更清楚。今夜我忍著將裴先生刮骨剔rou的恨意來此,只為了來尋求一個耽擱多年的答案?!?/br> 說罷,裴敏的思緒回到遙遠的過去。 當年眼睜睜看著親人相繼倒在血泊中時,忍著挑筋斷骨的劇痛和非人折磨殘喘于世時,內心中的滔天的仇恨與痛意如萬蟻噬心,她便暗中發誓:終有一日,她要昂首挺胸地站在裴炎面前,將他施加給裴家的痛楚一點一點地還回去…… 如今七年過去了,時光洗去了鮮血淋漓的傷痛,將尖銳的恨意打磨得圓滑,即便如此,見到這張偽善的面孔,她依舊難掩惡心。 她抬起凝著霜雪的眼,一字一句問:“你我同出裴氏一族,祖上同宗,卻為何要陷害我的父兄?” 裴炎認定裴敏此番前來定是審問叛黨一案,卻未料,是這樣一個問題。 火把的昏光下,他的眼神變得混沌且復雜,偽善的面具剝落,露出里頭骯臟腐朽的內里。 無論他現在如何標榜正義,都掩蓋不了他惡臭的過往。那種罪惡就如同烙在背后的恥辱印記,自己看不到,別人卻是一覽無余…… “同出裴氏一族?呵?!迸嵫咨n涼一笑,渾濁沙啞的嗓音微微發抖,“我自幼苦讀,十數年不曾懈怠一日,詩文策論皆為河東之首,卻處處被你父兄壓制,人人只知裴滄海而不知有裴炎,便是他兒子,憑借金刀宴上出風頭,也能輕而易舉地壓在我頭上……你能體會那種滿腔經緯卻無用武之地的悲憤么?你父兄不死,裴行儉不死,我便永無出頭之日?!?/br> “就因為這個?”答案如此之荒唐,裴敏只覺一股涼意順著背脊攀爬而上,冷得慌。她連連頷首,極低地譏笑一聲,又重復了一遍,“就為了這個,你便聯合誣告,殺了裴氏族人、門生千余人?手染鮮血的坐于高堂之上,滿門被滅的卻背負罵名……好啊,這世道真是妙!” 裴炎干裂的嘴唇動了動,想說什么,卻終究選擇了緘默。 裴敏眼角泛紅,抬起的下頜卻越發張揚驕傲,盯著裴炎如同在看一具枯骨死物,道:“裴先生,將來你入了黃泉地獄,可要好好向我的父兄、向裴氏一千英靈賠罪!” “我認錯,可若重來一次,我依舊會如此……沒有權勢,空有一腔熱血又有何用?你這妖女,不也是靠著排殺異己東山再起的么?”裴炎的聲音像是破敗的風箱,帶著嗬嗬的雜音艱澀道,“宰相入獄,再無生理!我的今日,便是你的明日,我等著……” “你怕是等不到那一天了?!迸崦舻?,“我和你不同??v使身處煉獄,佛會渡我?!?/br> 賀蘭慎,便是她不墜地獄的最后念想。 只此一言,裴炎竭力挺直的脊骨瞬間坍塌,佝僂著背喘咳不已,鐵鏈哆嗦,也不知是在氣惱還是在懺悔。 不知過了多久,牢門外傳來沉穩的腳步聲。 裴炎沒有抬頭,花白的頭發蓬亂,跌坐在黑暗中啞聲道:“……妖女,該說的都已說了,你還回來做什么?” “裴相?!鼻謇涞统恋哪幸?,明顯不屬于裴敏。 裴炎記得這張臉,朝中最有能力的年輕武將,賀蘭慎。 “你也與我有仇?”裴炎問。 賀蘭慎將燈籠隨手掛在壁上,道:“裴相誤會了,晚輩前來,是想詢問幾樁舊事?!?/br> 在裴炎詫異的目光中,他朗然如明月入懷,謙遜挺立道:“關于裴司使的傷?!?/br> 七年前,裴滄海抵死不認謀逆罪,都尉柴駿領三千兵馬奉旨捉拿其回長安問罪,卻受裴炎賄賂及李敬業指使,以車輪戰虐殺裴滄海,將其頭顱斬下懸掛于城門之上,公然挑釁裴氏一族。 裴氏長子裴虔欲奪回父親尸首,混戰之中中箭倒下,生死未卜。 大概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裴炎并未掩藏當年裴氏覆滅的內情,以復雜的語氣一五一十道:“……自那以后,裴家人戰死者十之七八,基本再無翻身可能。再后來,聽說裴虔沒有死,很快收攏殘部殺了回來,那是柴駿唯一一場敗仗,敗在了一個十六歲的少年手中,城門失守,裴虔帶走了殘余的部眾和裴滄海的頭顱,踏上了漫長的逃亡之路。他們每逃到一個地方,部眾便累死、戰死一批,裴虔為了保下僅存的百余族人部眾而斷尾求生,披發赤足入長安請罪,這場持續了兩個月的戰斗才平息下來?!?/br> 那場腥風血雨仿佛穿越漫長的歲月而來,沉沉地彌漫在這陰冷的地牢內。賀蘭慎皺眉道:“裴家既已元氣大傷,又為何對裴司使用刑,試圖趕盡殺絕?” “因為我們錯了,都錯了。裴虔早死在了亂箭之中,而打敗柴駿的,搶回裴滄海尸首的,為保族人性命而孤身入長安請罪的……是頂替了孿生兄長容貌的裴敏?!?/br> 裴敏身邊有個小姑娘,名喚李嬋,小小年紀便已是大唐屈指可數的偃師,不僅能造出栩栩如生的木偶人,更精通妝扮易容之術。裴敏為穩定族人軍心,當機立斷隱瞞了裴虔中箭身死的消息,在李嬋的幫助下易容成兄長的模樣,領著殘部大殺四方,直到入長安后,她披發跣足,當著武后和天子的面恢復真容…… 那一瞬,滿朝震驚。 裴炎呵呵一笑,似是自嘲:“我在武后眼中看到了對裴敏的贊許,心中嫉恨難當。我知道,這個女子會比她的父兄更加耀眼,以她的身手若成了武后臂膀,則我所做的一切都會功虧一簣……河東裴氏,只需要一個領袖即可?!?/br> 真相何其殘忍,賀蘭慎回想起裴敏腕上的傷痕,想起她故作輕松掩蓋傷口的模樣,不由雙拳緊握,清冷道:“所以,出于嫉恨和害怕,你便讓人斷了她的筋脈、廢了她滿身的功力,使其淪為廢人?” 良久的死寂。 半晌,裴炎緩緩吐了口氣,閉目艱澀道:“是。只是我未曾想到她的命這么硬,還能東山再起……過往種種我并不辯解,如今赴死我亦不躲避,是非黑白留給他們評論去罷?!?/br> 賀蘭慎數年虔心向佛,清心寡欲,這還是頭一次泛起如此洶涌的情緒。 憤怒,無能為力,更多的是心疼。 他從來不知道,裴敏散漫張揚的笑顏之下埋藏了多少血淋淋的瘡疤。 賀蘭慎轉身就走,視線是模糊的,大腦是混沌的。他需要冷靜,否則再多留一刻就會控制不住生出殺念來…… “少將軍?”庭中,陳若鴻冷淡的聲音堪堪拉回了他的理智。 他停住腳步,幾度深呼吸,方冷冷轉過臉來,盯著提燈而來的陳若鴻。 陳若鴻被他反常的面色所驚,靜默了片刻,問道:“少將軍這是怎么了?裴司使剛走,你又來了獄中……” “裴司使來過?”賀蘭慎抓到了關鍵,立刻打斷道。 他一向沉靜守禮,極少有這般沉不住氣的時候。陳若鴻不知為何冷淡起來,道:“半個時辰前來過,現在估摸著已經出城了?!?/br> “出城?” “你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