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節
裴敏輕笑一聲,如同在看一只螻蟻,不急不緩道:“來大人,俗言道莫在同一個地方跌倒兩次。還記得上次你誣陷我與東宮密謀時,是何下場么?當前朝局水深火熱,天后將所有精力都用來對付揚州亂黨,你卻試圖用一個二十年前就死了的皇子來給我扣罪名,窩里反斷天后的臂膀,當心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br> 來俊臣笑容一僵,瞇著一只狹長的眼打量裴敏,試圖從她臉上窺探出一絲破綻。 “裴司使無須避重就輕,我既是敢斗膽來找你,李嬋之事則必定不是空xue來風。當年梁王府上下盡數伏誅,唯有一寵婢出逃,據說那婢子很是承寵哪!她一個弱女子倉皇奔逃,一路上留下不少痕跡,卻在河東裴氏的地界消失匿跡,其中內情如何,你我心知肚明。裴家善后工作雖仔細,但終究會有幾條漏網之魚,裴司使確定賭得起?” 來俊臣猶不死心,涼颼颼笑道,“小人知曉裴司使在追查裴相外甥與揚州亂黨交好之事,特請裴司使高抬貴手,李嬋是梁王遺孤之事,我也當做不知道?!?/br> “你既自稱‘小人’,哪來的臉與我做交易?何況要是真有證據,你早就呈報天后了,還用等到現在?”落葉瀟瀟,裴敏不怒反笑,盡情地嘲弄來俊臣的不知死活,“奉勸來大人收起這些上不得臺面的小伎倆,老老實實離裴相遠些,而不是蚍蜉撼樹、引火自焚?!?/br> 裴敏的言辭滴水不漏,來俊臣的計謀全被拆穿,面色越發僵白。他嘴角的笑意再也掛不住,握拳半晌,只得冷冷行禮道:“小人,多謝裴司使教導?!?/br> “‘人心不足蛇吞象’,善于用刀者,必將死于刀刃之下。來大人可要當心了!”裴敏輕嗤一聲,翻著白眼負手離去。 來俊臣望著她恣睢的背影,牙齒咬得咯咯作響。這樣不馴狡黠的女人,這樣張揚刺目的色彩,唯有大唐才能看見。 等著罷,遲早有一日他會將她從天上拽下來,狠狠踏入泥中碾碎。 九月底,長安sao亂四起。 先是有人將‘先太子李賢未死’的謠言四處傳播,大力宣揚李賢即位方為正統,揚州匡復府起義軍乃是順應天命誅殺篡權妖后,一呼百應。 武后聞言震怒,褫奪李敬業‘李’姓,改名徐敬業,又命凈蓮司協助羽林軍于五日內抓捕揚州起義軍細作,將長安的謠言禍端扼殺在苗頭上。 這無疑是項苦差。 寅時,寒風蕭瑟,像是要滅盡長安闌珊的燈火般。市坊間大門緊閉,唯有紛亂的腳步聲激起深巷一陣又一陣的犬吠。 幾點馬燈昏暗,裴敏面色瑩白,唇紅若血,裹著一身厚重的狐裘坐于馬背上,手捏著韁繩望著前方逃竄的幾名疑犯。 疑犯甚為狡猾,且對長安地勢極為熟悉,沙迦帶領小隊緊緊追著,卻無論如何也抓不住他們。 這一場追捕已經鬧了大半夜了,眼見著疑犯們四散開來,躍下墻頭朝西市方向逃去,裴敏以馬背抵了抵脹痛的太陽xue,一揚馬鞭喝道:“方信號讓南衙禁軍死守坊門,其余人等隨我從北包抄!” “是!”朱雀讓手下令官燃放煙花信號,自己則率人緊緊跟著裴敏。 夜,黑得能吃人,快馬加鞭,寒風刀子般吹刮著臉龐。裴敏顧不得許多,匆匆趕到西市北街,果見那條漏網之魚狂奔而來。 疑犯反應極快,見前方被堵,急忙剎住步伐,踩著墻邊的雜物攀爬而上,逾墻翻入了懷遠坊。 裴敏目光一寒,捏著韁繩調轉馬頭,朝懷遠坊坊門一路狂奔。 守衛坊門的金吾衛聽到馬蹄聲,忙從衛所中探出腦袋,揮舞手中的長戟喝令她禁行,道:“宵禁期間,坊門關閉,禁止通行!” 裴敏懶得廢話,亮出手中腰牌道:“凈蓮司奉天后之名捉拿亂黨,誰敢阻攔!” 聞言,金吾衛匆匆搬開路障,打開城門,裴敏馬不停蹄,率著朱雀等人徑直沖入坊間。 坊間民居混雜,若是疑犯混入百姓家中,便如滴水匯入大海,更加難查!裴敏正焦慮,卻忽見前方一聲慘叫,繼而是馬蹄的嘶鳴聲傳來。 前方有人……是敵是友? 裴敏匆匆勒馬,只見狹長的坊間小道上,疑犯被五花大綁,痛苦地癱倒在地上哀嚎。而一旁,一條修長的身影佇立,伸手安撫躁動受驚的馬兒。 “何人在此?!”朱雀舉著燈一聲低喝,凈蓮司吏員紛紛拔劍。 對面的那人一把拎起地上的疑犯,推搡被繩索縛住雙手的疑犯前行……裴敏瞇了瞇眼,只覺得那疑犯手上縛豬蹄的繩結頗為熟悉。 果不其然,馬燈于風中搖曳,陰影漸漸褪去,賀蘭慎英俊清冷的面容呈現在眾人面前。 “賀蘭大人?” “是賀蘭大人抓住了犯人!” 吏員們紛紛回劍入鞘,放松戒備欣喜起來。裴敏亦是伏在馬背上,長長地松了一口氣,令凈蓮司頭疼了一晚上的勁敵,竟然被賀蘭慎一人輕輕松松制服了……她的真心就是這般厲害! “人抓到了?!辟R蘭慎將瞪眼不服的疑犯推向前,望著裴敏的眼睛道。 那樣干凈的眼神,帶著內斂的溫柔和邀功似的年輕意氣,若非下屬們都在,裴敏真想捏著他的下巴賞賜一個繾綣的熱吻。 “多謝,真是幫大忙了!”滿身疲憊掃盡,她笑吟吟道。 賀蘭慎張嘴,還欲說些什么,卻又聽見一陣腳步聲靠近,沙迦領著狄彪及數人從墻頭躍下,大喝道:“哪里跑……咦,裴司使?賀蘭大人?” “等你趕來,疑犯早跑了?!迸崦舫话丛诘厣系囊煞柑骂M,“多虧少將軍在,助我擒住此賊?!?/br> 沙迦撓了撓后腦勺,嘟囔道:“我都三天沒有歇息好啦,體力不濟,否則怎會抓不到他……” “其他幾個呢?”裴敏問。 “抓住了,已讓人押回凈蓮司?!鄙冲鹊?。 “送去羽林營牢獄,凈蓮司做的已經夠多了,審問犯人之事就交給他們代勞罷?!卑才藕靡磺?,裴敏這才望向賀蘭慎,張揚冷冽的眸子情不自禁柔和下來,以馬鞭抵了抵下巴道,“你們先回去復命,我還有些公事要與少將軍商量?!?/br> “哦~公~事~”沙迦刻意拉長語調,朱雀則是強忍著笑意,一張臉繃得幾乎抽筋。 打趣歸打趣,下屬們也不敢打攪二人,押著疑犯匆匆撤離。 周圍一下安靜下來。 直到裴敏迎風連連咳嗽兩聲。 “冷嗎?”賀蘭慎忙問。 “不冷,嗆著風了?!迸崦羟辶饲迳ぷ?,趴在馬背上,以一個奇怪的姿勢與賀蘭慎交談,“你怎么在這?” 賀蘭慎讓她坐穩些,當心跌下來,這才低聲道:“夜間巡守宮城,歸來時聽見這邊有動靜,知曉你率凈蓮司追捕亂黨,便來幫幫忙?!?/br> 裴敏了然:“哦,擔心我?!?/br> “回永樂里歇息,可好?”賀蘭慎坦然接受裴敏的調戲,并發出邀請。 裴敏彎著眼睛道:“好啊,正巧你家近?!?/br> 到了永樂里的賀蘭府邸,裴敏故意偷懶,借口身子疲乏讓賀蘭慎抱自己下馬。賀蘭慎依言照做,裴敏卻在他懷中極不老實,一雙手在他的腰際盤桓,而后下移,在賀蘭慎的臀上不輕不重地捏了一把。 手感極佳。 賀蘭慎哪里受過這種戲弄?當即身形一僵,耳尖緋紅,抱著裴敏的手緊了緊,方艱澀喑啞道:“……敏兒,別鬧?!?/br> 第61章 賀蘭府上西廂房是專門為裴敏準備的, 布置了暖香軟塌, 室內如春。 梳洗完上榻已是平旦晦昧,遠處隱隱傳來斷斷續續的雞鳴聲。裴敏打了個哈欠翻身,勾住賀蘭慎的手道:“今日還要去宮中朝會當值么?” 她大概是忙糊涂了,賀蘭慎輕輕握著她的指尖,溫聲道:“今日休沐,不當值?!?/br> 裴敏這才想起今天是月初, 朝中例行十日一休, “噢”了聲道:“正巧我也想偷一天懶兒, 留下來一起睡,可好?” 賀蘭慎從塞北歸來已有十個月, 但兩人各自事忙, 同榻而眠的機會屈指可數。賀蘭慎很是心動, 可見到裴敏累得眼睛都快睜不開了,又有些不忍,唯恐自己定力不夠會做出影響她睡眠的事…… 正遲疑著,裴敏卻是主動往床榻里邊讓了讓,拍了拍身側的被褥道:“上來罷?!?/br> 她閉目的樣子像是斂了爪牙的貓,賀蘭慎沒舍得拒絕, 起身吹了燈,這才解下腰帶和衣袍,穿著單薄的里衣輕輕撩開被子,仰面躺上。 剛挨上枕頭,裴敏便在被中拱了拱, 手腳自動纏上賀蘭慎的身子,汲取暖意。賀蘭慎一怔,而后放松了身子,側身調整好角度,將她輕輕擁入懷中。 一夜安睡到天亮。 裴敏是被餓醒的。 醒來時已天色大亮,不知時辰幾何。她睜開眼打量著陌生的帳頂,好半晌混沌的思緒才漸漸清明,下意識摸了摸身側,被褥冰冷,賀蘭慎顯然已是下榻多時了。 裴敏記得他說過今日休沐的,難得能心無旁騖地相處一日,著實不該將時間浪費在睡覺上。 定了定神,裴敏抻了個懶腰,剛披衣下榻,便見賀蘭慎推門進來,手中端著洗漱用的棉布和銅盆,盆中熱氣彌漫,輕聲道:“醒了?” 裴敏打著哈欠,坐在榻邊問道:“什么時辰了?” “快午時了,餓么?”賀蘭慎將浸濕的帕子擰干,給裴敏擦臉,又將漱口的茶水遞給她。 “餓?!迸崦艚舆^茶水含在口中,半晌咕嚕咕嚕吐在盞中,笑道,“你堂堂正五品的武將,倒服侍起我來了!真心,你說我和你在一起久了,會不會被你寵成殘廢?” 賀蘭慎嘴角極淡地揚起,將她洗漱完的用具一一清理歸類,如同一座翻涌著巖漿的冰山,清冷的外表難掩內心的熾熱愛意。 他道:“你素來不安分,廢不了?!?/br> 裴敏好笑道:“我何時不安分了?自從有了你,我都不曾睜眼看別的男子一眼……” 賀蘭慎總算露了點笑意,但很快收斂,恢復往日喜怒不形于色的沉靜,端著一碗姜茶試了試溫度,遞給裴敏道:“入睡時聽見你夜咳,恐染風寒,喝碗姜茶驅寒?!?/br> 裴敏接過姜茶啜了口,淡褐色的茶湯甘甜微辣,溫度適宜,大概是放了紅糖的緣故,味道并不難喝,遂仰首一飲而盡。 賀蘭慎伸手,極其自然地替她拂去嘴角的茶漬,垂眼低聲道:“床頭給你備了新衣裳……我憑記憶估摸著請人裁制的,也不知合不合身,敏兒將就著穿,莫要著了寒。等午膳做好了,我再來叫你?!?/br> 裴敏扭頭望去,果見榻邊疊放得齊整的翻領窄袖胡服,嫣紅的顏色,配上雪貂皮的披風,是她日常最喜歡的著裝風格。 見賀蘭慎起身欲走,裴敏伸指勾住了他的腰帶。 賀蘭慎疑惑回頭,裴敏眼神慵懶,惡從膽邊生,笑得像個引誘謫仙墜凡的妖精,“既是你親自準備的衣服,當然要親眼看著我穿上,方知合不合身啦!” 說罷,她也不回避,站起來就開始解衣裳。 她總是這樣,仗著自己年長兩歲,便裝作一副個中老手的模樣來撩撥他。 賀蘭慎臉上一熱,忙轉過身背對著她,克制住不看不想,可身后那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挲聲卻止不住鉆入耳中,一點點消磨他的理智,偏生裴敏還在取笑道:“夜里也曾親吻撫慰,還這般害羞?” 賀蘭慎收斂心神,良久才道:“我們還不曾定親,不曾成婚……” 但凡是定了親有了名分,他也不會這般忍著,舍不得觸碰底線。 不等裴敏穿戴整齊,賀蘭慎深吸一口氣平復燥熱,端起洗漱用具道:“我去做飯?!?/br> 說罷清了清過于喑啞的嗓子,快步走出門去,反應青澀得可愛。 午膳溫馨簡單,做的都是裴敏平日愛吃的菜式。自從賀蘭慎離開凈蓮司,兩人鮮少有機會同席用膳了。 賀蘭慎夾了幾筷子膾羊rou給裴敏,道:“rou食是專為你做的,暖身,多吃些?!?/br> 裴敏忙道:“夠了夠了,吃不下這么多的。你也吃,來,吃這個豆腐!” 賀蘭慎做事細致,照顧起人來了亦是周全無比,每每和他在一起,裴敏都能嘗到久違的家之溫暖……和他過一輩子,似乎是件值得期待的美事。 一頓飯你夾菜我勸酒,慢慢吃著飲著,頗有歲月靜好的樂趣。 只可惜還未靜上兩刻鐘,就被一陣叩門聲打破。 管事的老伯蹣跚而來,立于廳外通傳道:“少將軍,裴司使,外頭有客求見,自稱是凈蓮司的朱雀?!?/br> 裴敏夾菜的手一頓,第一反應是出了什么大事。 然而對上賀蘭慎欲言又止的眼神,裴敏思緒一轉,將羊rou送入嘴中,揮手道:“讓他回去罷,我沒空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