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節
“我并非在質疑你,敏兒,勿要緊張?!倍霜毺?,賀蘭慎忍不住親昵喚她,伸手握住她溫涼的指尖道,“我見過你最真實的樣子,不必妄自菲薄?!?/br> “真心,這世間并非人人都像你一樣心懷仁慈的,譬如方才那樁告密案的惡名,十之八九又會落到凈蓮司的頭上?!?/br> 裴敏冷靜地敘說著,眸色嘲諷而倦怠,伸指戳著茶盞蓋子道,“他們需要有個人來承擔口誅筆伐的宣泄,至于真相是什么根本并不重要,我已滿身泥濘狼狽不堪,也不在乎多一個污名了?!?/br> “我在乎?!辟R蘭慎道。他眉頭蹙著,很認真的樣子,“敏兒,你從這泥濘中抽身可好?以后我護著你,你的愿望,我替你完成?!?/br> 裴敏一怔,托著下巴看他。許久,她輕輕搖了搖頭:“說實話,我很心動??墒钦嫘?,我不能?!?/br> 賀蘭慎垂眼,直到爐上的水再次沸騰尖叫,他才恍然回神,將琥珀色的茶湯輕輕推至裴敏面前,問:“你一定要如此?大唐已經死了夠多人了?!?/br> “當年玄武門之變,死的人還少么?不也是貞觀盛世?”裴敏低低笑道,“何況我說過,只有女人才能容忍女人站在官場上,與男子平起平坐。若沒有天后,我的凈蓮司亦將不復存在,即便我要施展抱負,也得掛上一個‘才人’或‘昭儀’的名號,以天子后妃的身份登場……這是你想要的結果么?還是說,你盼著那個和你一般年紀的新天子納我入宮?” 賀蘭慎立即道:“不可!” 他頭一次將話說得這般斬釘截鐵,嚇得裴敏手一抖,險些將茶湯灑了滿身。 得知裴敏在開玩笑,賀蘭慎松了口氣,淡漠的眼睛望著她,又重復一遍:“不可拿此事玩笑,敏兒?!?/br> “好,那你呢?”裴敏猝然問,漫不經心道,“新天子要將皇后的妹子許給你,想來是想召你回羽林軍,你答應否?” “婚事,我已拒絕天子。天子好像很失望,隨后又打起精神,露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對我說:‘賀蘭有心上人,卻遲遲不曾成婚,反倒將風聲捂得很緊,想來那女子必定身份特殊,婚事難成。不若如此,賀蘭應允我守衛宮城,待風波平定,我親自為你與那女子賜婚,如何?’” 賀蘭慎平靜地復述與新天子的密談,盛著薄光的睫毛顫了顫,低沉道,“我從未見過如此驚懼的帝王,還未等我回答,他又匆匆趕我離去,唯恐太后那邊得了風聲牽累于我。明明他也才比我大半歲,卻被折斷羽翼,斬去手足,孤身困頓于宮墻圍就的囚籠中……” 盡管早知如此,然而在賀蘭慎親口說出拒絕了天子說媒拉纖時,裴敏仍是小小地愉悅了一把。 她柔和語氣,淡然道:“‘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帝王殺子之事史書上記載得還少么?何況唐天子將女兒當做禮物隨意送給吐蕃人,也不見得有誰說天子的半句不是,反而盛贊他們英明神武?!?/br> “我并不認為他們殺子賣女是可取的。如今這位的做法,我同樣不敢茍同?!辟R蘭慎道,“我只希望能有真正的太平盛世,能護你衣裙干凈、一生無憂,不必再行走于腥風血雨中?!?/br> 可大多的太平盛世,剝開華麗的外殼,內里全是腐朽的枯骨鮮血。 良久的沉默,有什么東西背道而馳,漸行漸遠。 茶水由guntang到微涼,裴敏嘆了聲,道:“我早說過的,你適合疆場,而非朝局?!?/br>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在20200522 01:04:37~20200523 01:58:37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弓長張 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略略略 4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58章 那日茶樓談話, 大概是裴敏與賀蘭慎之間氣氛最凝重的一次。 那些刻意規避的矛盾全被‘當街斬殺飛騎’一案勾了起來, 雖無爭吵,但那種如蛛網般沉重包裹的感覺卻著實令人心情不佳。裴敏并不生氣,她明白賀蘭慎不喜告密機構和武后屠戮異己的做法,并非因為他仁弱、濫好人,而是兩人立場不同,看待事物的角度亦是不同。 賀蘭慎久經佛門熏染, 生性沉靜堅定, 所見皆為眾生;裴敏身處煉獄、手染鮮血, 背負沉重的過往,所求多為自己。 自茶樓散去, 兩人都有意識地不再提及此事?;厝ネ局幸姷接鹆周娪门\嚥菹诠鼟短幚硎? 她與賀蘭慎也只是沉默無言。 五月夏至, 天氣陡然炎熱。如今天子形同傀儡,幽禁宮中,軍政事務一應落在皇太后手中,加之各地反武起義者多發,凈蓮司上下緝捕查處之事繁雜,每日要往宮中跑好幾趟, 其中辛苦前所未有。 這日頂著炎炎烈日入宮,本就體虛的裴敏臉色越發瑩白,宛若冷玉。入殿拜謁時,她在飄動的明黃帷幔后隱隱瞧見一人。 那人身量瘦削,白面含笑, 左邊眼睛上罩著一只醒目的黑色眼罩,宛若鬼魅般立在武后身后,正是永淳元年敗于裴敏手下的來俊臣。 若非武后插手,他原本該死于大理寺獄中的。 見到裴敏進來,來俊臣臉上笑意不減,提線木偶般勾著唇,朝裴敏遙遙一拱手,而后悄聲隱退。 “如今我身邊暗流涌動,群狼環伺,天下人心中‘男子為尊’的思想根深蒂固,如此看來需教化、斬殺的庸人太多。凈蓮司雖是我得力臂膀,但鞭長莫及,我亦不忍見你日夜奔波cao勞,便不得不選拔他人分憂?!?/br> 武后執著朱筆批閱審視堆積如山的奏章,語氣徐而輕淡,姑且算是給裴敏的解釋:“來俊臣愚笨駑鈍,又曾構陷過你,可他在威服朝臣之事上有幾分本事,我用得上他。敏兒若實在記恨他,我讓他親自登門給你致歉,只要不傷及性命則任你打罵出氣?!?/br> 武后并非慈善之人,此番肯親自費口舌替來俊臣開脫,足以說明那起小人在她心中的地位。裴敏面上不見波瀾,仿佛剛才看見的并非昔日宿敵,而是一塊朽木石頭,笑吟吟行禮道:“天后垂愛,臣不勝惶恐!只要這把刀刃天后使喚得順手,即便他會傷到臣,臣也會恭敬將其雙手奉上,又怎會因過往嫌隙而不顧大局呢?” 武后像是看透她的想法,視線輕飄飄一掃,淡笑道:“我知道你的性子,若真將來俊臣交給你處置,你定是要殺了他方能泄憤的?!?/br> 裴敏也不否認,道了聲:“天后英明!” 武后多疑,素來喜歡裴敏的坦然狷狂,聽她這么說反倒放了心,遂擱筆喚道:“敏兒,你過來,看看這份折子?!?/br> 裴敏挪過去,一邊替武后研墨,一邊歪頭看了眼那敞開的奏折。 折子是升遷至內史之職的裴炎所寫,極力反對武后立‘武氏七廟’,甚至將其與西漢呂后作比,影射‘外戚干政’。 裴炎這人有點意思,從前不得志時整日在武后面前搖唇鼓舌,排擠這個、謀害那個,河東裴氏一族基本被他害了個遍。待到受先帝遺言輔政,他一躍成為國之宰相,竟收起小人的嘴臉,搖身一變成了‘忠良’諫臣,滿口仁義道德指點江山,全然忘了自己當初是靠著擁戴武后才有了如今的地位…… 過河拆橋之人向來沒有好下場,何況他拆的還是武后的橋。 想起當年被裴炎讒言枉害的族人,裴敏心中冷笑,暢快人心,面上卻不動聲色,收回視線嘆道:“臣愚鈍,在長安城中抓抓賊鼠尚可,這等國家大事實在力不從心,光看上一眼都頭疼萬分,不敢妄議,還請天后圣裁!” 她進退有度,圓滑老練,從不留下任何僭越之把柄,武后嗤了聲,將那折子一丟,提起朱砂筆道:“你啊,這點小聰明真是讓人愛也不是,恨也不是?!?/br> 裴敏瞥見案幾上有一帛書,但凡遇見提及‘還政’‘清君側’的折子,武后便會將寫折子之人的名字寫在帛書上,鮮紅的一筆,像是刑場上即將淌出的鮮血。 她提筆寫了個‘裴’,‘炎’落下一點,復又頓住,直到朱砂暈染了一大片鮮紅,亦未曾將名字補全。 權衡片刻,武后終是將裴炎的名字劃去,屈指揉了揉太陽xue,沉沉問道:“敏兒年歲幾何,快有二十五了罷?” 她猝然問及年齡,裴敏猜到她的意思,心中一咯噔,忙嘻嘻笑道:“臣今年二十有三,還年少著呢!” 武后道:“尋常宮人年滿二十五便可出宮婚嫁,你若有意成家,武家兒郎任你擇選?!?/br> 果真如此…… 裴敏垂眼,仔細揣摩了措辭,方道:“天后所賜隆恩頗盛,臣,并非貪心之人?!?/br> “你不愿?”武后極具壓迫性的視線落在裴敏身上,仿佛能刺進她靈魂深處般,“是不愿做武氏妻,還是想同婉兒一般,以后妃才人的名號入主朝堂?” 裴敏直身叉手一禮,選了個折中的托詞:“臣閑云野鶴慣了,只愿安守凈蓮司為天后分憂。后宅朝堂皆是束縛頗多,臣若成了婦人或才人,縛手縛腳,非得被那些規矩扎得渾身是血不可,倒不如孑然一身?!?/br> 武后聞言,似信非信,伸手虛扶起裴敏道:“你若真是‘孑然一身’,我反倒放心些?!?/br> 裴敏道:“臣的身心皆屬于天后,眼里哪里還容得下他人呢?” 武后一笑揭過,又吩咐了裴敏幾樁不大不小的事,便放她出宮去了。 裴敏告退,直到出了殿門,她抬手遮住刺目的陽光,方覺后背冷冰冰一片黏膩,不知何時冷汗浸透了內衫。 心事重重回了凈蓮司,正是午時,進門時撞見靳余提著一條草繩穿腮的大鱸魚走過,興沖沖問她想吃魚羹還是鱸魚膾。 白花花的烈日懸掛在頭頂,蟬鳴拉鋸似的冗長,裴敏心中疲乏,便道:“酷暑難耐,實在沒心情吃飯。你們先吃,不必等我,留一份在膳房待我午睡后再用?!?/br> 靳余見她神色懨懨,料想她怕冷怕熱的毛病又犯了,‘噢’了聲擔憂道:“那,可要我去請師掌事?” 裴敏擺擺手,鬼魂似的往寢舍飄,倦懶道:“不必,房中常備有藥,容我小憩片刻便好?!?/br> 回了寢舍,裴敏推門進去,一頭扎在外間茶房的小榻上,又覺悶熱,雖不耐地翻了個身,對著里間的屏風方向閉目養神。 正渾渾噩噩,忽覺陣陣涼風襲來,舒爽異常。她詫異睜眼,只見榻前不知何時坐了條人影,執扇為她扇風。 裴敏瞬間驚醒,挺身坐起,險些摔下榻喝道:“誰……” “噤聲,是我?!辟R蘭慎清冷低沉的嗓音傳來,如清泉淌過,驅散夏日的燥熱疲乏。 裴敏安靜下來,望了眼門扉的方向,喘著氣道:“你怎么會在這?不對,你如何進來的,我竟不知道!” 賀蘭慎搖著扇,為她納涼去熱,淡然道:“半個時辰前便到了。因不想惹人注意,便從后院逾墻而入,一直藏在屏風后?!?/br> 裴敏震驚,實在不知該說什么好,哭笑不得道:“你像個市井之徒一般翻墻進來?” 賀蘭慎‘嗯’了聲,約莫也覺得這樣做太過荒唐失禮,便咽了咽嗓子岔開話題道:“你怎的如此疲乏?我站在屏風后,你竟絲毫不曾察覺,倒頭就睡。若是進來的是賊子,該如何是好?” “放心,我就是這兒最大的賊?!迸崦魞A身按住賀蘭慎的手,笑道,“凈蓮司內設有機關暗器,下次別翻墻了,當心傷著自己,有事知會我一聲便是,我去找你?!?/br> “無事,就是想見你?!辟R蘭慎一副禁欲清冷的模樣,通透的眼眸卻十分炙熱,仿佛冰與火的矛盾交融,熱辣辣地灼燒著,“茶樓一別,你又不理我了?!?/br> 裴敏頓覺冤枉,道:“奇怪,前天不是才見過你么?” “前天城中夜亂,你見我乃是為了商討公事?!遍L安街上匆匆一見,交接了犯人事務,她便匆匆而別,連句體己話都沒顧得上說。 裴敏仔細想了想,好像也是,歉疚道:“并非我疏遠你,而是怕扯到什么亂七八糟的話題上,又惹得彼此心中不快,不若少說少犯錯?!?/br> “敏兒,下次你若心中有想法,不論好壞能否都說給我聽?像如今這般什么都不說,我心中更是難安?!辟R蘭慎道,“我年歲不及你大,經驗不及你多,雖心悅于你卻總不得要領,但萬幸尚有上進之心,肯學肯做。我若做得不好或是出言不遜,你便告訴我,我會改?!?/br> “你沒有做得不好,在你這個年紀能有這樣的心性和官職,已是十分了不起。那日茶樓你我觀念爭執,并非你做得不對或是我做得錯誤,‘成王敗寇’的皇權紛爭本就難分對錯的?!?/br> 裴敏只覺十數日的陰郁都一掃而空,眼中明艷艷盛著笑意,柔軟道:“你這些日子,就在想這事?” “還想了許多?!闭f著,賀蘭慎起身,從屏風后端出一只漆花食盒。 裴敏已聞到了香味,本沒胃口的肚子頓時咕咕叫起,饞道:“有吃的?” “上次路遇沙迦,他說你食欲不振?!辟R蘭慎揭開蓋子,端出一碟碧綠可人的槐葉冷淘、一碗馨香撲鼻的麻油湯餅,又取出金乳酥、筷子等物,“以前在大慈恩寺時,每年苦夏都會吃些清爽開胃之物,既可飽腹,又能消暑?!?/br> “真心,你還真是‘上得廳堂下得廚房’,我都快忘了你是位馳騁疆場的猛將了!”裴敏深吸一口食物的馨香,滿足道,“我原以為是酷暑難耐,所以才食不下咽,如今看來并非如此,而是被你養刁了胃口?!?/br> 否則,為何一遇上他做的食物,便精神百倍、胃口大開了呢? 裴敏各樣吃了一口,每一樣都好吃得令人咋舌。 她含糊笑道:“別光看著我,你吃過了么?” “嗯?!辟R蘭慎看著她大快朵頤,眉梢眼角皆是柔情,“我想了很久,在你最艱難的時候我并未與你相識,不知你經歷了怎樣的過往,故而沒有立場去質疑你的選擇。你這一路走來,所背負的東西已經夠多的了,我要做的不是給你施壓,而是應站在你身邊遮擋風雨,守住你的未來?!?/br> 頓了頓,他道:“敏兒,我想幫你……” 話音未落,裴敏伸手,將一顆奶香的金乳酥塞入他嘴中,止住了話語。 賀蘭慎眨眨眼,神情略微疑惑。 “你想護著我,我又何嘗不想護著你?不若這樣,我們互相扶持、夫妻同心?”說著,裴敏夾著槐葉冷淘送入嘴中,咬著筷子道,“夫妻床頭吵架床尾和,你若真想幫我,不如等會兒陪我好好睡上一覺,什么煩惱都會忘了?!?/br> 金乳酥乃是牛乳所制,賀蘭慎本不食葷腥,但見到裴敏期待含笑的眼神,他默默將金乳酥含化在唇齒間,頷首道:“好?!?/br>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在20200523 01:58:37~20200524 14:09:31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橙子家的愛麗絲 3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59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