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節
數名帶著刀刃的侍衛上前,將裴敏和那紅袍男子團團圍住。 事出突然,裴敏臉上的詫異和驚慌一閃而過,隨即很快恢復鎮定,皺眉后退一步道:“來俊臣?你我同僚一場,便是抓我也要說個理由,敢問我何罪之有?” “裴司使是聰明人,何必死撐著嘴硬失了風度?諸位小心,她身邊多高手,當心劫人暗算?!辈渴鹜戤?,來俊臣掛著慣有的笑意,只是在刀刃的寒光下,那笑顯得格外陰鷙可怖。 他欣賞著裴敏強作鎮定的神情,笑道:“裴司使明知廢□□羽蠢蠢欲動,卻知情不報,當以叛主之罪論處,此乃其一;于暮色四合之際,雪中私會東宮太子,結黨營私預謀不軌,此乃其二……怎么,裴司使不服?” 裴敏咬唇,冷聲道:“你說我包庇廢□□羽,私會東宮結黨營私,可有證據?” “證據,就在你的身后?!眮砜〕继釀Ρ平崦?,目光卻越過她的肩頭,直直刺向藏匿在后的朱袍男子,隨便叉手一禮道,“臣凈蓮司司吏來俊臣,拜見太子殿下!臣奉天后之命捉拿叛臣裴敏,若不慎驚擾了殿下,還望寬恕則個?!?/br> 紙傘下,低沉的男音穩穩傳來,嘲諷道:“來大人這反戈一擊,當真令我大開眼界?!?/br> 聽到這個聲音,來俊臣嘴角的笑意一僵,猛地抬起頭來。 紙傘微抬,先露出一點干凈的下巴,繼而是緊抿的唇,挺直的鼻,端正的眉眼……風雪迷離,一襲朱袍如血蝶翻飛,執傘站立的人哪里是什么太子李顯?分明就是大理寺那個冷面冷心的少卿陳若鴻! 怎么回事?明明密謀約見裴敏的那封信箋上蓋的是東宮的私印,為何赴約的卻是陳若鴻?! “陳少卿?”來俊臣還保持著行禮的姿勢,原本白皙的面容又白了幾分,愕然道,“怎么會是你?” 一旁的裴敏再也忍不住了,咬著唇低低笑出聲來,那笑在暮雪中顯得妖冶張揚,嘖嘖道:“來俊臣,你瞧見了?我并非密謀私會東宮之主,而是與陳少卿在此討論揚州廢太子殘黨謀反之事,誰成想半路殺出個你來,一言不發就扣了我一頂好大的帽子!” “不可能……”來俊臣勃然色變。 “確是如此?!标惾豇櫼幌蚣祼喝绯?,冷清的目光落在來俊臣手中的劍上,又掃視圍攏的侍衛一眼。 那侍衛見是烏龍一場,忙收攏兵刃抱拳告饒。 裴敏瞇著眼,繼而道:“倒是你,來俊臣。大明宮前,興安門下,你提劍來此,刀挾四品大理寺少卿,可知是何罪?” 仿佛是印證她的話,不遠處建福門大開,一隊羽林軍匆匆而來,高聲喝道:“皇宮門外,何人帶刀作亂?給我拿下!” 事到如今,來俊臣便是再遲鈍也知道自己此番中計了,不由方寸大亂,想要收劍卻已來不及,被羽林軍團團圍住,勒令繳械。 來俊臣乃是混混出身,雖心狠手辣,可惜那點下三濫的手段終究上不得臺面,棋差一招滿盤皆輸。 他不再掙扎,乖乖將劍往雪地里一丟,陰沉沉笑道:“裴司使好手段,小人佩服,佩服?!?/br> “一個人有野心是好事,但若只看得見天上的太陽而不顧腳下,遲早會跌得很慘。我是無所謂你如何栽贓陷害,可是在宮門前刀挾大理寺少卿,又污蔑當朝太子,可恐怕就不好收拾了?!?/br> 說著,裴敏將視線投向陳若鴻,問道:“敢問陳少卿,此該當何罪?” 陳若鴻冷淡道:“帶刀于宮門作亂,污蔑儲君,按律當斬?!?/br> 此話一出,來俊臣的面色煞白如紙,囁嚅道:“是誤會……我是被冤枉的!” 裴敏當做沒聽見,輕輕撣去肩上的碎雪,悠然笑道:“既是如此,陳少卿可否介意我清理門戶?” 陳若鴻道:“裴司使請便?!?/br> 大理寺少卿發了話,便是坐實了來俊臣的罪名。羽林軍一擁上前,將來俊臣按倒在雪地中,以粗繩捆了。 “抱歉,宮門前鬧事者按律當押入大理寺牢獄,不能交予凈蓮司受審?!碑斨档倪@隊羽林軍旅帥乃是之前賀蘭慎的下級,與裴敏有過數面之緣,恭敬道,“辛苦裴司使與陳少卿一同前去大理寺,將事情來龍去脈復述清楚,以便定此人之罪?!?/br> “不!這都是裴司使的陰謀,我明明看見……穆女史!對,穆女史可以作證!”來俊臣掙了掙繩子,試圖站起,卻被羽林軍一把猛按回地上,腦袋磕在墻上,當即血流不止。 來俊臣額角流血,披頭散發,狼狽不堪地望向光宅坊的樓閣之上。風雪呼嘯,只見穆女史轉身離去,再不曾看他一眼。 于是來俊臣不再掙扎,任憑額角的血順著眉毛流入眼中,猩紅一片。 戌正,雪霽。 大明宮紫宸殿,天子已服藥睡下,武后替丈夫掖好被角,與上官氏一同悄聲退出大殿。 殿外,穆女史已等候多時。 “興安門前的事,我都聽說了?!蔽浜髮⒅讣柞r紅的手搭在穆女史臂上,嘴角揚起一個涼薄的弧度,稍縱即逝,玩味道,“空有野心的野狗,怎么斗得過步步為營的狐貍?” 穆女史道:“現今來俊臣被關押在大理寺牢中,天后您看該如何處置他?” “依敏兒那睚眥必報的性子,必定是要殺了他而后快的?!蔽浜竽_步一頓,側首詢問身邊秀美聰慧的女官上官氏,“婉兒,依你看我是保他,還是殺他?” 上官氏莞爾,溫柔道:“生與死,不都是天后您的一句話?” 武后嗤笑一聲,半晌道:“來俊臣這人狠得低級,jian得明顯,一眼就能看透似的,這樣的人其實最好掌控。水至清則無魚,朝中偶爾也需要一兩個這樣的jian佞小人存在,朝臣們才會安分守己?!?/br> 穆女史心下了然,立即躬身道:“天后的意思,臣已明白。臣就這就去大理寺獄一趟?!?/br> 夜色清寒,大理寺丞吳守澤親自提燈送裴敏出門。 大理寺門前,吳守澤躬身笑道:“裴司使放心,為免夜長夢多,這樁案子定會盡快定罪,還您與陳少卿一個清凈?!?/br> “有勞了?!迸崦籼忠欢Y,這才朝階前停著的馬車走去。 一陣急促的馬蹄奔來,身披斗篷的女官翻身下馬,與裴敏擦肩而過。 “那不是穆女史么?”朱雀伸手將裴敏攙扶上車,低聲問,“她來作甚?” 裴敏掀開布簾鉆入馬車中,皺眉舒了口氣,將蒼白的指尖置于炭盆上揉搓著,許久道:“但愿大理寺中的那人已經動手,賜來俊臣一死?!?/br> 朱雀知道裴敏在大理寺中埋了線人,卻一直不知對方的名字,聞言,朱雀耐不住好奇道:“裴司使在大理寺中的那位‘舊友’,可是方才送您出來的吳寺丞?”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裴敏低低一笑,岔開話題道,“快回去罷,冷死我了?!?/br> 朱雀揚鞭,馬車轱轆滾動,在暗夜的雪地中留下兩行清晰的車轍印。 顛簸搖晃的馬車內,裴敏將蒼白冰冷的手烤得發熱發紅,這才放松身子依靠在車壁上,側首掀開車簾,望著道旁飛速后退的青檐積雪出神。 今日是十一月初六,賀蘭慎的生辰。 不知他對遠在長安的這份生辰禮物,是否還滿意呢? 說起來,若不是賀蘭慎將留在長安羽林衛中的人脈介紹給了自己,今天的行動也不會這般順遂……罷了,想那么多作甚,除去來俊臣這食腐的蛆蟲只是第一步,接下來還有更要緊的事情要做。 而與此同時,遠在千里之外的塞北苦寒之地。 烽火未散,北風吹落一地霜白,年輕的銀鎧將軍拿著一封新到的家書大步走入營帳,于油燈下鋪展品閱起來。 還是那般熟悉狂妄的字跡,賀蘭慎英氣的眉目變得柔和起來,將那封短短的家書反復看了幾遍,這才翻開下一頁。 第二張紙上是一幅畫,畫的是…… 賀蘭慎身形一僵,忙將那露骨綺麗的畫作壓在案幾上,耳廓不可抑制地浮上一層薄紅。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在20200517 00:41:32~20200518 00:51:06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蓮幽清夢 1個;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53章 含涼殿外, 雪霽初晴, 屋檐上的積雪在冬陽的照射下顯得晶瑩剔透,如同會發光的玉石般漂亮。 雪化時最為寒冷,因入宮面見天后需注重儀容,裴敏在宮門外就解了斗篷,只穿著冬季的吏服站在殿門外候著。 方才陸陸續續進去了幾名太醫,皆是行色匆匆, 裴敏猜想武后要一陣才有空閑詔見自己, 便一個人捧了宮婢侍奉上的熱茶, 伸手去揪石階旁桂樹枝頭掛著的冰棱玩。 茶還未喝完,又見方才那群太醫陸續走出大殿, 女官上官氏于廊下喚道:“裴司使, 天后有詔, 請隨我進來?!?/br> 裴敏將茶杯擱在宮婢手中,迎上前熱絡道:“天后宣見太醫署,可是鳳體有恙?” “太醫們是為陛下的病情而來。一到冬天,陛下暈眩氣喘的毛病便越發嚴重,天后擔心陛下龍體,這才請太醫前來詢問情況?!鄙瞎偈戏怕_步, 壓低聲音道,“昨日羽林軍拿下來俊臣之事,天后已知曉,裴司使說話可要謹慎些?!?/br> 宮門前發生的事,哪能瞞過天后的眼睛? 一切皆在意料中, 裴敏笑道:“裴某明白,多謝上官舍人提醒?!?/br> 入了殿,武后妝容大氣,發髻高聳,斜倚在坐榻上養神,神情不見喜怒。裴敏先行跪拜,開口便是一句:“臣有罪,請天后責罰!” 裴敏主動請罪,武后反倒不好過于苛責,嘴角勾起一個淡得幾乎看不見的弧度,順著她的話道:“敏兒何罪之有?” 話頭一旦掌控在自己手中,裴敏已放心了大半,頓首道:“廢太子殘黨竊取官銀養兵作亂,意欲不軌,臣不該瞞著此事不上報,但臣絕無二心,暫時壓下風聲也是為天后著想?!?/br> 武后悠悠睜眼,不怒自威道:“哦?敏兒明知有人磨刀霍霍要殺我,卻知情不報,這是為我著想?” “自二圣臨朝以來,天后所受非議便不曾停歇,臣雖查到些許蛛絲馬跡,但還不足以使陛下及群臣信服。何況被廢為庶人的那位……其殘黨不乏朝中權貴,若貿然請求陛下斬殺,恐會引起朝局動亂、群臣不滿,故而加深陛下對天后的誤解?!?/br> 裴敏挺身而跪,一字一句不徐不緩道,“臣就想著,反正線索已握在手中,不若等那叛賊按捺不住有了動作,證據確鑿后再奏請天后也不遲,如此既是師出有名又能堵住悠悠眾口,豈不更好?” 武后聞言不置可否,抬起保養良好的手攏了攏鬢發,道:“你這張嘴向來能說會道。過來!” 裴敏依言挪至武后身旁跪下,有清冷的梅香縈繞鼻端。 “我以為,你是為來俊臣而來?!蔽浜蟮坏?,“我竟不知你在大理寺也有人脈,昨夜若穆女史晚去片刻,來俊臣便不止是瞎了一只眼那般簡單了?!?/br> 裴敏并不會傻到承認是自己動了‘私刑’,佯裝驚詫道:“他瞎了一只眼?真是可惜,俗話說‘一山不容二虎’,如若我親自動手,哪能只讓他瞎一只眼呢?” 聽了這話,武后輕輕一笑,望著裴敏的目光復雜,似是贊許,又似是警示,緩聲道:“不,敏兒,來俊臣并非猛虎,不過是徒有野心的豺狼罷了。他永遠,都比不上你分毫?!?/br> 裴敏知道武后在疑心些什么。 她與賀蘭慎交好,又能輕易調動羽林軍除去來俊臣,武后是擔心她有朝一日倒戈背叛自己。 “臣不會忘記,臣這條命是天后給的?!彼χf,眸子坦誠而張揚。 從含涼殿出來,在宮城之下偶遇了大理寺少卿陳若鴻。 殘雪茫茫,兩人的目光一觸即分,隨即各自頷首一禮。 宮墻下,陳若鴻在前,裴敏在后。陳若鴻一襲朱紅官袍,身量修長清雋,如修竹挺立,裴敏不禁拿他的背影與賀蘭慎比較起來。 賀蘭真心雖然年少,但身量卻是十分結實矯健,極富力量感,不似陳若鴻這般一股自傲的書生氣…… 唉,也不知小和尚在塞外過得如何。 正想著,前面的陳若鴻停了腳步,回首清冷道:“我希望,這是我最后一次被你利用?!?/br> 裴敏回神,怔了會兒,方漫不經心笑道:“陳少卿,以我們之間的交情還談什么利用不利用的,未免太見外了!” “交情?”陳若鴻哼了聲,反問道,“我倒想知道,我與裴司使算是什么交情?” 裴敏挑眉笑道:“若論交情,我們不是險些成了一家人么?” “不許提那事!”陳若鴻皺眉,情緒有了一瞬的失控。 裴敏一怔,好笑道:“你這般緊張作甚?我是說,你不是傾心于師忘情么?師姐是我的家人,你若娶了她,自然也就成了我的家人?!?/br> 聞言,陳若鴻很快恢復常態,側首疏離道:“我的事不用你管,你的事最好也別牽連到我?!?/br> 說罷,陳若鴻乜了她一眼,拂袖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