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節
裴敏忙笑著行禮:“謝天后!” 聽到有賞賜,她眼睛都亮了幾分,毫不掩飾自己無傷大雅的斂財心性。武后笑著看她,道:“下去罷?!?/br> 待裴敏告退離去,武后嘴角揚起的淺笑漸漸消弭淡去,眸色如刀刃清冷,對著屏風后某處道:“如何?” 屏風后一道人影緩步轉出。陰影在他身上一寸寸退去,露出來俊臣那張白皙俊秀的陰森笑臉。 “回稟天后,依小人拙見,裴司使對天后的一片忠心,自然是無可挑剔的,只是……”他捏著下巴,微妙地頓了頓,方繼續說道,“只是,近來似乎與那位賀蘭大人關系頗為親近呢?!?/br> 轟隆—— 忽的雷聲如滾滾車輪碾過蒼穹,烏云翻滾,疾風卷地驅散宮城外的悶熱。 裴敏在建福門前的夾道上等了會兒,忽聞身后一聲清朗的男音傳來:“裴司使?!?/br> 光是聽到這熟悉的嗓音,裴敏的嘴角已揚起笑意,回首一看,果然是一身戎服按刀出宮來的賀蘭慎。 “我們一同入宮,各見其主,出宮時不見你在門外等候,我就想你定是還在天子那兒呆著?!迸崦粜χ?,與賀蘭慎并肩朝永昌坊的方向行去,“果不其然,你這不就來了?!?/br> 風呼呼吹過耳畔,撩起衣袍窸窣,賀蘭慎步履沉穩,眼中有內斂淺淡的笑意劃過,低聲道:“若我先行走了呢?” “你不會。以你的性子,先忙完出宮的話,必定是要等我的?!迸崦粜χ鴶[手,而后話鋒一轉,緩緩道,“張鑒大概要死了。死了也罷,他觸了天后霉頭,活著只會更痛苦?!?/br> 賀蘭慎眉頭輕蹙,問:“此話怎講?” 裴敏解釋道:“天后罰張鑒杖三十,流放三千里,至于流放何處,卻并未提及。我猜,她是想讓張鑒死在路上……我就說嘛,天后是很記仇的?!?/br> 兩人并排走著,肩與肩之間相隔兩尺,仿佛只是普通同僚間的閑話同行,可兩顆年輕的心卻在rou眼看不到的地方緊密相連,親密無間。 行至永興坊東街的時候,猝然下起瓢潑大雨來。裴敏與賀蘭慎皆未帶傘,只好就近躲在一家府邸的檐下避雨。 說來也巧,那府邸正是荒僻了許久的魏征舊宅。 階前落葉瀟瀟,檐上雨點四濺,劈啪作響,裴敏看著滿街的商販匆忙收攤,附庸風雅的文人士子拋卻禮教狼狽奔逃,婦人們舉著袖子遮面避雨,千姿百態,不亦樂乎。 “感覺長安許久不曾下過這般迅猛的秋雨了?!迸崦艨吭诩t漆斑駁的魏宅大門上,雙手環胸看著滿街奔走避雨的行人,笑道,“風雨一來,管他皇子王孫還是布衣百姓,皆是這般狼狽不堪,低頭喏喏,你說好笑不好笑?” 賀蘭慎對著魏宅大門叉手一禮,淡然道:“天急避雨,叨擾魏公?!?/br> 他彎腰的時候,肩背線條極為漂亮,像是一只蓄勢待發的豹。 裴敏忍不住伸指勾了勾他那條工整的蹀躞帶,“整這些虛禮作甚?魏公生前雖然小氣,但總不至于小氣到連個屋檐都不肯借??煺具^來些,別淋濕了……” 話音剛落,一陣歪風襲來,吹得大雨飄入檐下,噼里啪啦淋了裴敏一聲。 裴敏怔愣,抹了把臉上的雨水,氣極反笑道:“我不過說他‘小氣’,這魏老頭子就淋了我一身雨,真是為老不尊!” “風大雨急,與魏公無關,裴司使慎言?!痹掚m如此,賀蘭慎卻移步擋在裴敏身前,替她遮去全部風雨。 街道空了,青磚路上泡著兩根糖葫蘆,一方手帕,不知是誰倉皇奔跑間遺落。魏宅檐下的兩人面對面站著,耳畔唯雨水喧囂淅瀝,長安的青磚黛瓦籠罩在一片霧蒙蒙的水汽中,石階旁的一叢芭蕉油綠,雋美如畫。 裴敏不喜歡冰冷的水,亦對陰雨天喜歡不起來,每到這種糟糕的天氣,她身上的舊傷總會隱隱作痛,如萬蟻噬骨,不會要人性命,只是綿綿密密地疼著,令人沒有片刻安寧…… 但今日的雨不同,是溫暖的,明亮的。 裴敏望著用身體替自己遮擋風雨的少年,抬手摸了摸他的背,僅是片刻,他的背已被雨水打了個透濕。 裴敏心疼道:“我并沒有你想象中的脆弱,你不必如此。站到我身邊來罷?!?/br> 賀蘭慎站著沒有動,身形如翠竹挺拔,屹立在風雨檐下。 他青澀的示好執拗且認真,裴敏不得不承認,自己越發沉迷眷戀這少年帶來的心悸與溫暖。 不知過了多久,賀蘭慎的視線從她臉上移開,落在朱門上的某處,像是看到什么不好的東西般,神色有了片刻的僵硬。 裴敏察覺到他的異樣,順著視線望去,頓時一愣。 斑駁的朱漆大門上,一只蝸蟲背著小殼,艱難地蠕動身軀爬行,在門扉上留下一行黏膩的濕痕。 賀蘭慎咽了咽嗓子,生硬地調開視線。 裴敏恍然,噗嗤一聲道:“你還是這么怕蟲子,連蝸蟲也怕?!闭f著,她屈指輕輕一彈,那倒霉的蝸蟲便呈一條優美的弧度飛入雨簾中,落在芭蕉叢里消失不見。 危險解除,門上只留下一行黏膩的痕跡。 賀蘭慎垂著眼,手指下意識摩挲腕上的佛珠,有些不自在。裴敏見狀,安慰他道:“不必覺得丟臉,便是金身羅漢也有害怕的東西。你不也知道我怕水么?就當交換秘密,咱倆扯平啦?!?/br> 賀蘭慎默了好一會兒,才輕聲道:“讓裴司使見笑了。我平日,并非這般幼稚無用之人?!?/br> “我知道,平日里凈蓮司的人加起來也不如你一個強大可靠?!迸崦粜χ?,“何況我并不覺得可笑,挺真實可愛的。真的!” 賀蘭慎輕輕‘嗯’了聲,寬慰了些。 天越來越陰沉,這雨一點也沒有變小,不知何時才能停歇。 裴敏站到腿腳發麻,忽然聽見檐上傳來幾聲虛弱凄厲的嗚嗚聲,有些像貓。 “什么東西?”裴敏手搭涼棚遮在眉上,抬頭看了看,只看到四濺的雨水,皺眉道,“這聲音怪瘆人的?!?/br> “大概是誰家的貍奴?!辟R蘭慎側耳聽了聽,那聲音哀嚎不止,便道,“我上去看看?!?/br> 說罷,他踩著石階旁的石獅子,攀援上墻,一陣噼里啪啦的瓦礫松動聲后,他又穩穩從屋檐上躍下,將懷中裹著的東西給裴敏看,溫聲道:“還很小,后爪有傷,卡在屋脊上下不來了?!?/br> 他臂彎中抱著一只瑟瑟發抖的小貓,奶灰色的毛濕淋淋的,四爪卻是如套靴子般的黑色,耷拉的耳朵尖尖一簇,樣子有些奇特,不知是從哪國引進的。 裴敏沒有去看那貓,只是抬袖擦去賀蘭慎額上和鼻尖的雨水,望著少年清俊的容顏道:“這貓沒鈴鐺,不知誰家的。雨停前就在這兒等著罷,若有失主前來認領,就還給人家?!?/br> 賀蘭慎用干爽的戎服下擺給小貓擦干雨水,那貓性子極野,齜牙亂動不肯配合。 裴敏擔心道:“你小心些,當心抓傷你?!?/br> 賀蘭慎應了聲,輕而溫柔地替小貓擦拭身子,漸漸的,那貓在他懷中安分了些,收斂爪牙,間或發出低沉的嗚咽聲。 “若無人認領呢?”賀蘭慎忽然問。 裴敏蹲身,撐著下巴看他,嘴角一揚道:“你想養它?” 雨聲淋漓,賀蘭慎擦拭的動作慢了下來,半晌抬眼看著她,遲疑問道:“可以嗎?” 裴敏被他那樣注視著,哪能說一個‘不’字? 她哼道:“你要養就養著罷。不過,我連我自己的都不會養,就不要指望我能幫你投喂了?!?/br> 賀蘭慎眼中有明顯的光亮閃過,立即道:“好?!?/br> 這貓野性難馴,想來是流落在外的野貓,多半不會有主。裴敏慫恿道:“不給它取個名字?” “貓?!辟R蘭慎說。 “嗯?”裴敏側首不解。 賀蘭慎垂著眼,撫了撫小貓半干炸起的毛發,認真道:“它的名字,就叫‘貓’?!?/br> “……”裴敏長嘆一聲,不禁為他將來兒女的名字擔憂起來。 第46章 雨停了, 賀蘭慎與裴敏一同將貓帶回了凈蓮司。 那貓右后腿有傷, 深可見骨,裴敏便將它帶去了司藥堂,讓師忘情幫忙診治。 階前滴雨,師忘情正在以蜂蜜調和藥丸,紫衣墨發清美如蓮,抬起眉目瞥了眼賀蘭慎懷中的貓, 冷聲道:“你們還真是怕我清閑, 救完了人還要來救畜生?!?/br> 話雖如此, 她到底起身洗凈了手,接過那只小貓為其處理傷口。 “你們在哪里撿到的?叫什么名字?”師忘情用棉布將掙扎亂動的小貓包裹住, 只露出它受傷的后退來, 問道。 裴敏看了身側的賀蘭慎一眼, 眨眼笑道:“就叫‘貓兒’?!?/br> 師忘情輕哼了聲,將藥粉倒在貓腿的傷處,“取個名字也這般不正經,你見過誰家兒子的名字叫‘人’的?” 賀蘭慎忙道:“師掌事誤會裴司使了,名字是我取的?!?/br> 師忘情語氣溫和了些,眼也不抬道:“你不必護著她, 除了她,誰還會取這般敷衍的名兒?” 師大美人嘴上說著讓賀蘭慎別護著裴敏,但實際上心中到底是歡喜的,這么多年來,還是第一次有人肯站在裴敏身邊, 為她說話,為她遮擋風雨。 賀蘭慎張嘴還欲辯解,裴敏卻是曲肘輕輕頂了頂他的臂膀,示意他不要多言。她笑道:“我倒覺得這名字挺好?!?/br> 師忘情利落地取了竹片為貓腿固定斷骨,包扎好,這才望了眼庭院中淋漓的積水,起身給裴敏使了個眼色:“你進來,我有話問你?!?/br> 裴敏小心地抱起貓,將這瑟瑟發抖的小家伙交到賀蘭慎手中,這才跟著師忘情的步子入了藥廬。 “今日陰雨,舊疾又犯了了罷?疼就回去歇著,凈蓮司少你一天不會亡?!睅熗閺墓裰忻鲆磺嘁话變蓚€瓷瓶,塞到裴敏手中道,“藥丸口服,藥油搓熱了敷在傷處,拿回去!” “師姐,還是你對我好?!?/br> “少‘師姐’長‘師姐’短的,凈惡心我!” 師忘情透過竹簾望向庭院中佇立的戎服少年,欲言又止,終是不耐嘆道,“我還要煉藥,沒工夫陪你閑聊。你們‘一家三口’趕緊走,別三天兩頭來我這礙事!” “說起‘一家三口’,師姐可曾考慮過自己的終身大事?”裴敏笑道,“前幾日在蒲州遇見陳若鴻,他還向我打聽你的情況呢?!?/br> “陳少卿?”師忘情神色一凜,深吸一口氣道,“裴敏,你是真不明白還是裝不明白?” 裴敏茫然:“嗯?” “你……”話到了嘴邊,師忘情有所顧忌似的,嘆道,“算了。我與他不可能的,你莫要亂點鴛鴦譜,再胡說八道,當心我藥啞了你的喉嚨!” 空階滴水,雨色天青,賀蘭慎抱著貓等候在庭院中,神色平靜溫和。 見到裴敏笑著出來,他疑惑道:“何事如此開懷?” “沒什么,師姐方才說我們是‘一家三口’呢?!迸崦糁噶酥缸约?,又指了指賀蘭慎和貓,“以后它就是我們的兒子,叫賀蘭貓?!?/br> 不知想到了什么,賀蘭慎白皙的耳廓微紅,輕聲糾正:“貓是貓,兒子是兒子?!?/br> 裴敏哼了聲,裝作沒聽懂他的話,兩人一同朝正堂行去。 “手里拿的是什么藥?”賀蘭慎問。 裴敏將拿著藥瓶的手負在身后,漫不經心道:“沒什么,給貓用的?!?/br> 酉時,宮中的人送了武后的賞賜過來,果真是鮮甜的瓜果與肥美的大蟹。 司中吏員大多為外地人,即便是中秋節休假也難以趕回去與妻兒老母團圓,裴敏便用武后的賞賜辦中秋夜宴,所有不能回家的吏員皆在一起品瓜拆蟹,喝酒吃rou。 “這哪是什么貓???裴司使,您再仔細看看,這小畜生尖耳短尾,叫聲怪異,分明是只小猞猁?!?/br> 篝火明亮,燈盞璀璨,王止指著那偷了一條烤魚在案幾上嗚嗚進食的‘貓’,笑道:“您說是在永興坊東街撿到它的,想必是從東市販子手里逃出來的野物罷?!?/br> “我說呢!這貓怪模怪樣的,就是瞧不出是哪國進貢的品種,沒想到竟然是只‘草上飛’?!迸崦艋腥?,而后傾身對一旁的賀蘭慎低語,“待‘兒子’傷好了,咱們尋個地方將他放生了?既不是貓便難以馴服,留在長安恐傷人?!?/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