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節
正說著,賀蘭慎皺了皺鼻子,打斷她道:“什么味道?” 他抬頭朝樓梯口望去,頓時瞳仁一縮,喝道:“有火!” 裴敏抬頭一看,只見被王止所打暈那名漢子不知何時醒了,手里舉著一盞油燈怒目吼道:“誰也無法阻止殿下的匡復大業!妖后爪牙,去死罷!” 說罷,一盞燈狠狠砸向船艙里泄酒的酒桶。 霎時,時間仿佛被無限拉長。王止反應過來,飛身撲來接住燈盞抱在懷中,然而還未來得及松口氣,那帶著火光的燈芯卻從他的指縫掉落,照亮了艙內彌漫的酒光。 賀蘭慎一把將裴敏護在懷中,用雙手捂住她的耳朵,以肩狠命撞開貨艙兩側的通風口,帶著她朝波光粼粼的洛水河中墜去。 幾乎在破窗而出的同一瞬,巨大的爆炸聲與艙中響起,火光碎屑直沖天際,將河面照應得金光粼粼。 賀蘭慎將她緊緊按在懷中,連耳朵都被他保護著。巨大的熱浪將二人掀出幾丈遠,而后重重砸在水面上。 不斷下沉,下沉,那股冰冷窒息的感覺再一次從七竅涌入,爭先恐后地蠶食她的勇氣,吞噬她的力量,回憶如夢魘般叫囂著涌入腦海,五臟六腑如同要炸裂開來般難受。 “裴氏逆賊,心懷不軌,謀反之罪證據確鑿,殺無赦!” “你要活下去,阿妹!帶著裴家的驕傲,勇敢地活下去……” “只要皇后娘娘能救下我的族人,我可以……把一切獻給您!” “我不救無用之人,想要他們活命,你得拿些本事出來……召集你的舊部,替我殺了太子李賢的上賓柴駿。他們死,你們活;他們活,你們死??擅靼??” “……明白?!?/br> 她想起來了,那夜也是這般烈焰升騰,柴府上哀嚎一片,柴駿伸出一只滿是鮮血的手,扯著她紫金蓮紋的吏服衣擺,哀求道:“我死,放過我的妻小……” 那時自己是何反應呢? 她記得自己好像在笑,又好像在哭,緩緩道:“當初我阿爺死的時候,也是這般求你的罷?你呢?你讓三千部眾輪番上陣,耗干他最后一絲力氣,再趁著他精疲力竭之時一刀砍下他的頭顱,成就了你‘英雄’的名聲!你把阿爺的頭懸在城門示眾時,你當著他那雙不瞑目的眼睛殺死他的兒子時,你逼得他的妻子不堪受辱橫刀自刎時……你可曾想,要放過他的妻???” 柴駿答不上來,只是用力地揪著她的吏服……直到瞳仁渙散,手無力地垂下,在她下擺上出五條血痕。 大火吞噬一切,將所有恩怨燒得干干凈凈。那場大火‘燒死’了柴駿,而其妻女卻僥幸逃過一劫,沒多久就消失在長安城中,不知所蹤。 其實,那場大火中死的并不是只有一個柴駿,還埋葬了她的過往與善念。 “裴司使!醒醒!” 誰?誰的聲音如此模糊又熟悉,遠在天邊又近在耳畔? “醒來……快醒來!”那聲音發顫,有人不住地拍打她的臉頰,急促道,“張嘴呼吸!快呼吸!” 裴敏掙脫過往的束縛,意識回籠,嗆出一口水來,咳得昏天黑地。 “真心,我們將來……可是要做夫妻的人……咳咳!”她渾身水淋淋的,被賀蘭慎抱著勉強浮在水面上,斷斷續續地笑道,“你怎么能,下這般狠手打妻子的臉?” 她大概意識不清了,說話胡言亂語的,賀蘭慎卻沒心思計較,只將她緊緊擁在懷中,一邊鳧水一邊喑啞道:“抱歉……” “不必道歉的,你這傻子?!迸崦艟o緊回擁住他,于月光下綻開一抹濕漉且蒼白的笑,靠著他的胸膛道,“好溫暖。真心,我忽然覺得和你在一起真好,至少你在身側……我便不再怕水了?!?/br>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在20200506 00:17:52~20200506 22:53:16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蓮幽清夢 3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水桶王 8瓶;小萌星君、喜洋洋 5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43章 河面上碎屑飄蕩, 那船被炸開了個豁口, 河水灌入其中,已沉了一半。賀蘭慎讓裴敏攀住浮木,隨即鳧水將她推上岸。 裴敏趴在河岸上,身體觸及結實的地面,對于水的恐懼漸漸消弭,反身將賀蘭慎拉上岸來, 兩人沉默著恢復力氣和呼吸。 片刻, 裴敏抹了把臉上的水, 手撐在身后問賀蘭慎:“你沒事罷?” 賀蘭慎盤腿坐著,即便休憩時亦是腰背挺直如竹, 似是出神般, 半晌沒有回應。 裴敏拍了拍他的肩, 賀蘭慎才猛地抬頭,茫然望向裴敏。 “真心,你還好嗎?”裴敏湊近些,又問了遍。 賀蘭慎點了點頭,啞聲道:“我沒事?!?/br> 話音剛落,鼻腔中卻緩緩淌下一線濡濕。他以為是水, 下意識抬起手背一抹,卻嗅到了些許不同尋常的血腥氣。 銀色的月光與橙紅的火光于水面交錯,借著那金波銀鱗似的碎光,裴敏看到了他鼻尖下的一線擦拭暗痕,頓時一驚, 捧住他的臉道:“你流血了!怎么回事?” 鼻腔流血,多半是內傷……也對,方才三只半人多高的大酒桶失火爆炸,即便裴敏被護住了耳朵也依舊感覺到了幾乎震碎臟腑的沖力,更何況以身為盾護住她的賀蘭慎? “哪里難受?耳朵有沒有流血,還能聽見嗎?”裴敏真是又急又氣,扳過賀蘭慎的臉左右瞧了瞧,皺眉道,“你這只顧別人不顧自己的毛病,什么時候能改改?” “可你不是‘別人’?!辟R蘭慎說,握住她冰冷的指尖道,“放心,我聽得見,不會有事?!?/br> 他的耳道并未流血,裴敏松了口氣,抬袖替他將鼻端下的血跡一點點擦干凈,叮囑道:“以后不要這么逞強了?!?/br> “我沒想那么多,只是覺得該護住你?!闭f著,賀蘭慎微微前傾身子。 裴敏一怔,險些以為他是要親吻自己。但他沒有,只是與她額頭相觸,鼻尖相抵,五指扣著,眼睫上承載著濕漉漉的水光道,“你那么怕水,在水中一動不動,浮出水面時連呼吸都停了,我差點以為……” 以為他害死了她。 “我也不想顯得那么慫,但是一到水里就控制不住地僵硬,讓你見笑了?!迸崦繇槃萦H了親他的鼻尖,一向張揚的眼眸在月光下顯得格外溫柔,問他,“好些了么,真心?” 那純情的一吻使得賀蘭慎渾身一顫,半晌才喑啞道:“嗯?!?/br> 砰—— 一支煙火自河心升騰而上,劃破黑夜,綻放刺目的紫白色光芒。那是凈蓮司特有的信號,足以讓驛館里留守的吏員聞訊趕來支援。 “裴司使,賀蘭大人!你們沒事罷?”湍急的水流中隱約傳來王止的聲音。 他也還活著? 裴敏起身,撥開頭頂拂動的柳枝朝河心望去,只見遠方一個黑點浮浮沉沉,便揮手道:“老王,我們沒事!你能行么?” 王止一邊鳧水,一邊竭力喊道:“沒問題!這里還有幾個疑犯活著,我帶他們上岸!” 聞言,賀蘭慎將腰間沉重的金刀解下,低聲道:“你在這稍候片刻,莫要走遠?!?/br> “等等!”裴敏一把攥住他的手,肅然道,“小和尚,你想做什么?” “下水?!?/br> “你有傷,不許去!” “若是落水的疑犯潛逃或合力反擊,僅憑王執事一人之力難以對抗。何況若疑犯潛逃,使得幕后真兇有了喘息之機,裴司使回長安如何向天后交代?” “怎么向天后交代是我的事,不用你cao心?!?/br> 賀蘭慎眸色堅定,輕輕將手從裴敏掌心抽離,脫下外袍和腰帶疊放在岸邊,而后起身將裴敏擁入懷中,“我清楚自己的能力,你可以相信我?!?/br> 他不明白,信任與擔憂并不沖突。 賀蘭慎的懷抱還是這般溫暖有力,那股溫暖令人安定。裴敏驀然清醒過來,擁著她的少年勇敢赤誠,遠比想象中的更為年輕強大,這樣的人生來就是天地的主宰,從不會甘心活在別人的庇佑之下。 “撒撒嬌就能讓我心軟,你幾時學會的這招?”裴敏無奈,撫了撫他日漸寬闊的肩背道,“去罷。下水不要太急,若是乏力抽筋就趕緊抱著浮木上岸來,切莫逞能,明白么?” “好?!辟R蘭慎在她耳畔低低應了聲,而后走到河岸邊,一頭扎了進去。 船還在燒,裴敏抱著賀蘭慎的衣物走到渡口岸邊等候。 江風很大,吹拂濕透的衣物有些許涼意,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在河心忙碌的賀蘭慎。在水中遠比在岸上艱難,何況大多時候是他在泅水四處打撈追捕疑犯,更是消耗體力,直到月影朝西墜了墜,精疲力竭的兩人這才牽著五名綁在浮木上的疑犯泅水而來。 賀蘭慎讓王止先行上岸,再將半暈不暈的疑犯一個個推至岸邊,做完這些他已是接近極限,上岸時手臂脫力又險些滑回水中,裴敏搭了把手,讓他借力順利上岸。 相比賀蘭慎的拼命,王止就圓滑得多,只是在原地負責將賀蘭慎處理好的疑犯看守捆住,故而還能站立。正此時,遠處傳來紛雜的馬蹄聲,是兩名親信吏員率人趕來接應了。 “裴司使!” “裴司使,王執事!屬下等看到緊急信號就著急趕來了,你們沒事罷?” “沒事,死不了?!迸崦袅舷胭R蘭慎需要一兩盞茶的功夫恢復體力,便對王止道,“你們綁著這幾人先走,我和賀蘭隨后就來。沒問題罷,老王?” 王止扯了扯手中的繩子,將五人綁緊了些,臉上依舊掛著溫和的笑意:“沒問題的,裴司使??梢私o您備馬車?” “不必,留兩匹馬就成?!鳖D了頓,她又改口道,“一匹?!?/br> 王止并未多言,道了聲“喏”,便翻身上馬,率著趕來的眾人押送疑犯回驛館審問。 不多時,馬蹄聲、呵斥聲遠去,只留下一匹雪白的駿馬安靜地在河邊吃草。 賀蘭慎的恢復能力向來非同常人,短短一盞茶的功夫,他的呼吸已漸趨平穩。裴敏抹去他鼻尖滴落的水珠,托腮問:“知道我方才在想什么嗎?” 賀蘭慎一愣,誠實地搖了搖頭。 “我在想,要是萬一你沒入水中出不來了,我定會跟著一起跳下去。那一瞬我忽然發現,比起怕水,我更怕你死?!?/br> 裴敏低低一笑,似是自嘲,又似是無奈,眼中閃著璀璨的光,以最漫不經心的姿態說出了最繾綣的話語,“然而我跳入水中有什么用呢,很大可能是跟著你一塊死罷了。這著實不像我的風格,畢竟我這人一向是信奉‘好死不如賴活’的……賀蘭真心,你成功了,我沒法再死撐著不回應你,我認輸?!?/br> 賀蘭慎臉上掛著水珠,整個人清冷而又俊美。他何其聰明,立刻知道她此番話語的意思,眼中的疲憊頓時一掃而光,稍稍坐直身子道:“裴司使,你的意思是……” “清風明月美如斯,不及君風華萬一?!迸崦裟笞∷南骂M,在他唇角落下輕吻,“我要正式拐走你啦,賀蘭慎?!?/br> “好?!辟R蘭慎回答得沒有一絲遲疑。 裴敏愣神,而后失笑道:“你這人,怎生這般好騙哪?一點佛門中人的矜持也無?!?/br> “我記得你說過,要口是心非、曲折委婉方為‘情趣’,可我學不會,也等不及?!辟R蘭慎的嗓音不復清朗,變得沙啞而低沉,倒有幾分成熟男人的穩重,“我迫不及待,蓄謀已久,只為此刻?!?/br> 劫后余生,他于月光下,背映著粼粼的河水,滿腔情意沖破理智的枷鎖,閉目側首,俘獲了裴敏的唇。 他的吻還是這般熾熱兇猛,不懂得收斂調情,仿佛要將滿腔精力釋放在唇瓣之間。相比之下,裴敏就顯得弱勢得多…… 她一向只會小雞輕啄式的親吻,親上去連水漬都不會有的那種,純情得不能再純情,又怎能比得上‘清心寡欲’的前和尚無師自通呢? 月光碎在河水中,河水又蕩漾在她眼里,呼吸連同理智皆被攫取,如激流浮木,如并蒂連理,如烈火焚身……轟轟烈烈,至死方休。 不知過了多久,或許是一瞬,或許是漫長,裴敏瑩白如冷玉的面容第一次浮現出了緋紅血色,襯得五官更加明艷動人。兩人皆是呼吸急促,心跳如鼓,深情對視,享受著互證心意后的繾綣溫柔…… 直到裴敏扭頭打了個響亮的噴嚏。 她揉了揉鼻尖,歉意一笑,而后又忍不住捂嘴連連打了兩個噴嚏。 什么繾綣溫柔,皆煙消云散。 “看來連老天都怨恨我引誘了佛門中人,正罵我呢!”裴敏聳肩笑道。 “別胡說,多半是著涼了?!辟R蘭慎抬手摸了摸她的額頭,皺眉道,“衣服濕著,容易風寒?!?/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