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節
“……甚?”裴敏把落下的一字補全,也不回避,只笑著看他,眼神明媚清澈。 賀蘭慎猛地轉過身背對她,抬手一揚,白色的里衣如云散開又落下,輕輕披在他肩頭,沙啞道:“裴司使還要看到何時?” 語氣中是明顯的不滿,倒有幾分少年的青澀反應。 裴敏雙臂環胸,笑道:“這么緊張作甚?司中最不缺的就是糙老爺們兒,我見慣了男色,還會對一介少年圖謀不軌不成?” 說的話還是一樣的散漫張揚。 不稍片刻,賀蘭慎換上干爽的衣物,穿戴整齊從屏風后出來,神色已恢復如常,依舊是佛座下清冷自持的金刀武將。 賀蘭慎將換下來的濕衣仔細疊放整齊于一旁,撫平褶皺,方問:“何事?” “師忘情去將軍府看過了,裴老將軍沒有中毒跡象,但的確死于他殺?!迸崦艨吭谄溜L旁道,“他有痼疾,加之風寒,本該要發汗散邪,藥湯卻被人換成了陰寒凝滯之藥,導致血脈阻塞不同,誘發死亡?!?/br> 賀蘭慎一頓,沉聲問:“誰做的?” 裴敏道:“府中廚子,在將軍府干了七年,卻未料是個細作,事發后就竊取朔州邊防圖逃了?!?/br> 兩個時辰后,大明宮紫宸殿。 “堂堂行軍大總管,我大唐的軍魂!在長安城自己的領地里被暗殺,說出去顏面何在!民心何在!”天子鮮少動這般大怒,喘氣不已,裴敏都怕他憋著。 雖說天子不喜歡裴行儉執拗的性子,但也不希望他在這個節骨眼上死去,不由漲紅了臉直喘氣,哆嗦指著殿中垂首躬身的三人道,“不是有固若金湯的南衙禁軍守衛么?不是有網羅天下情報的凈蓮司么?怎的連這么大一樁陰謀都查不出來!” 光可鑒人的地磚上倒映著裴敏的身姿,她抬頭直言道:“回陛下,長安城混入突厥細作之事,凈蓮司早在一個月前便有所察覺。只因巡城守衛乃是南衙禁軍之責,便與賀蘭大人一同呈報給了王將軍?!?/br> 說著,她瞥了眼一旁的王信,冷聲道:“王將軍有無處置,臣就不得而知了?!?/br> “王信!”天子啞聲低喝,斥責道,“裴敏所言屬實?” “回陛下,臣并未收到凈蓮司的稟告!”王信睜眼說瞎話,擺明了要甩鍋給裴敏。 “王將軍,此時不是推卸責任之時,你想清楚了后果再回答?!?/br> “裴司使這是污蔑我縱容jian細?” “行了!”天子揉了揉眉心,疲憊道,“賀蘭,你說?!?/br> 只要賀蘭慎咬定裴敏失職,與王信沆瀣一氣,今日裴敏難逃其咎。 她知道,這是個動搖凈蓮司勢力的絕佳借口,不由悄悄瞥向一旁挺拔的戎服小將。 “回陛下,裴司使所言屬實,凈蓮司的確已將此事上報?!辟R蘭慎不卑不亢,清冷道,“所發現的jian細伏法六人,活捉一人,另有竊取圖紙的廚子在逃,臣等已在想辦法追捕?!?/br> 天子這才緩過一口氣,負手踱步道:“朔州邊防,乃是邊境命脈,決不能落入敵手!” 正凝重著,輕紗垂簾后,一個威儀的女音傳來,四兩撥千斤道:“陛下,如今再動怒已無濟于事,倒不如讓他們將功補過,親自前往朔州追回邊防圖?!?/br> 透過紗簾,可見發髻高聳的武后有一搭沒一搭撫著手中的貍奴:“王將軍乃禁軍統帥,自當要留守京師。追蹤之事,就交給賀蘭慎和裴敏去做罷,追不回圖紙,便讓其以死謝罪?!?/br> 那個“死”字落音很輕,卻仿若有千鈞之重,沉沉壓在裴敏肩上。 她知道武后在暗示什么。 作者有話要說: 打滾求花花求收收! 感謝在20200414 12:26:23~20200415 17:59:09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弓長張 3個;過期的薯條 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過期的薯條 4瓶;可可愛愛沒有腦袋 2瓶;星星是你爸 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23章 大戰在即,為穩定民心,裴行儉之死最終還是以突發急癥蓋棺定論。 正堂內,裴敏盤腿而坐,慢慢展開宮中剛送來的密箋,垂下的眼睫在眸中落下一層陰翳。 上面的“殺之”二字格外醒目。 有人來了,裴敏下意識將紙條攥入掌心,斂神抬眼,果然見賀蘭慎披著一身雨水而來,仿若煙雨中走出的俊朗游俠。 “都安排好了?”裴敏眼中蘊著淺淺的笑意,問道。 賀蘭慎“嗯”了聲,將箬笠擱在門檻旁瀝水,按刀穩穩進來,坐在裴敏身邊鋪紙研墨道,“事不宜遲,今日便出發?!?/br> 裴敏右手輕輕握成拳,攥住掌心的小紙團,拇指不住摩挲食指,道:“那個消失的廚子,你如何看?” 賀蘭慎修長干凈的手握著細筆,思忖了會兒,低沉道:“有處疑點。他若是突厥細作,為何前些年裴老將軍率兵平叛突厥時,他不曾動手,而是選在此時?” 裴敏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思緒游離,好一會兒才接上話茬問道:“有何結論?” “我們一直將目標放在突厥人身上,出城關卡處也只是嚴查異族人,卻不曾想過若那庖廚并非突厥細作,而是背后另有其主,盤根錯節,我們未必能找到他?!?/br> “你是說,朝中權貴有人通敵?為何?” 賀蘭慎筆尖一頓,保持著懸腕的姿勢淡淡看了裴敏一眼:“這恐怕,得問裴司使你?!?/br> “我?”裴敏揣著明白裝糊涂,好笑道,“與我何干?” “裴司使替天后救出了裴老將軍,便是替他站好了隊。朝堂中有多少人因站錯隊而招惹殺身之禍,裴司使應該比我更清楚?!?/br> “從故去的褚遂良、上官儀到如今的李敬業等保李黨派,朝中反對天后當政之人可不少。的確,若有人妄圖勾結外敵來平息內亂,以至于暗殺裴大將軍,也并非毫無可能。只是如此一來,未免教人寒心?!?/br> 裴敏冷嗤道,“敵國未攻而先內亂,樹未成蔭而自斷其根,打著清君側的幌子,做自毀根基之行徑……都說凈蓮司可怕,可他們又有幾個是雙手干凈的呢?” 賀蘭慎寫完述職表,將筆擱在筆架上,沉聲道:“當務之急是追回圖紙,及時止損?!?/br> “敵在暗我在明,我們連搜尋的方向都沒有,真追起來無異于大海撈針?!?/br> “裴司使有何高見?” “事已至此,不如放手一搏?!迸崦魞A身湊上前,幾乎半個身子擱在了賀蘭慎的案幾上,弄亂了他剛整理好的公文,壓低聲音道,“引蛇出洞,自有人會將我們帶去圖紙所在之處?!?/br> 她的眼睛永遠是黑亮明媚的,仿佛蘊著瀚海星辰,離得近了,可聞見她身上味道獨特的熏香,和她這個人一樣炙熱張狂。 賀蘭慎的喉結動了動,平靜地移開視線,反復將公文折撫了好幾遍,輕聲說:“我亦有此意。既如此,兩個時辰后押解那名突厥細作北上朔州,追回布防圖?!?/br> “賀蘭慎!”裴敏忽的喚住他,似有什么話要說。 賀蘭慎回首,捕捉到了裴敏眼中一閃而過的復雜。但僅是片刻,她又恢復常態,笑著說:“沒什么,就隨便喚喚你?!?/br> 賀蘭慎望著她,眸色幽深沉靜,裴敏莫名生出一股錯覺,仿佛他早已看破一切陰云迷障。她以為賀蘭慎會說點什么,但他只是抿了抿唇線,輕輕頷首,便出門重新拾起箬笠戴上,按刀走入斜飛的細雨之中。 永淳元年,五月初一,天字級任務。 裴敏挑了王止和沙迦并五個驅趕囚車的吏員隨行,賀蘭慎則帶上了嚴明,剩下之人留守長安凈蓮司。等出了城北渡黃河,梅雨漸歇,過洛水,延州境內的駱駝商隊伴隨著漫漫黃沙撲面而來,干燥得像是千百年來未曾降過甘霖。 這里沒有長安那般櫛次鱗比的高樓,房舍多為窯洞土磚,隨處可見高鼻深目的龜茲人和膚色黝黑泛紅的吐蕃人往來。 官驛內,裴敏坐在后院的石凳上,指尖勾著一壺塞北烈酒,審視馬棚里鐐銬加身的突厥人道:“知道為何要帶你北上朔州么?” “呸!”那突厥細作傴僂著高大的身子,蜷縮于方寸囚車之中,眼神依舊如草原上的蒼狼般惡狠,用生疏的漢話道,“邊防圖,很快就會送到可汗手中??珊沟蔫F騎將掃平障礙,征服中原!” 裴敏自顧自抿了口酒,笑道:“你真認為得了幾個喪家之犬的支持,就妄圖能侵占泱泱大唐?” 聞言,那突厥人神色微變。 裴敏將其收歸眼底,便知道自己猜對了。朝中某派,的確與突厥人有往來。 她不動聲色,繼續詐道:“大唐皇后干政,朝中暗流涌動,你以為裴老將軍真的就老糊涂了,會粗心到讓圖紙落入敵手?” 那突厥細作道:“狡詐的中原女人,你到底想說什么?” 裴敏哈哈大笑起來。 “你笑什么?!”突厥細作急了,狠狠拍了把囚車,身上鐐銬叮當作響,發出野獸般的嘶吼。 裴敏笑夠了,方抹了把眼角笑出的淚道:“我笑你們太笨,竟然將一份假的邊防圖視作寶貝?!?/br> “你說什么?不可能!”突厥人瞪大眼,喘息道,“那圖紙是真的!” “左右你已是籠中囚徒,現在告訴你也無妨。大唐邊境布防圖乃柔軟耐磨的羊皮所制,印有軍符虎紋,裴老將軍早有防備,書房中的那份布防圖乃是假的,真的早呈去了天子手中?!闭f著,裴敏從懷中掏出一份羊皮卷軸,敲著手心得意洋洋道,“可惜裴老將軍出師未捷,死于jian佞之手,圣上便讓我將真的這份圖紙送去并州薛仁貴將軍手中,一舉破敵?!?/br> 說著,她‘哎呀’一聲道:“說起來還得謝謝你們,偷走了假圖紙,好令我等將計就計,等著阿史那骨篤祿送上門,好斬下他的腦袋祭戰旗!我帶你北上,就是為了讓你親眼見證你的族人,是如何自取滅亡?!?/br> “啊啊——”得知真相,那突厥人在囚車中瘋狂掙扎起來,怒吼道,“狡詐的中原人,我要殺了你!” “可惜,他們永遠沒有機會知道,真正的圖紙在哪兒了?!迸崦麸嫳M最后一口酒,起身罷圖紙往懷中一塞,將突厥人絕望憤恨的吼叫拋之身后。 待出了后院,裴敏臉上的笑意漸漸淡去,迎向按刀佇立墻邊的賀蘭慎,輕聲道:“上鉤了?!?/br> 賀蘭慎道:“方才王執事得了情報,前方并州饑荒大旱,流民遍野,北行之路或會受阻?!?/br> 還真是禍不單行。 裴敏想了想,道:“我們要趕在突厥人之前到達朔州,并州是條捷徑,若繞遠路,便要失期了?!?/br> 兩人商議,依舊按原計劃的路線北上。 誰知臨近并州了,才發現饑荒旱災比想象中更為嚴重。 烈日當空,千里黃土餓殍滿地,官道都被數以萬計的難民擁堵,更有甚者見到衣裳光鮮的過客或商隊,餓到極致的災民們便一擁而上哄搶財物糧食,與暴徒無異。 這是誰也未曾料到過的情況。方圓幾十里內的草根樹皮都啃光了,塵土彌漫,到處是如死人手指般干枯的樹枝和龜裂的土地,原來人一旦餓瘋了,也和蝗蟲無異。 涌上的災民如洪流,將裴敏一人一馬與其他同伴沖散了。她獨自深陷災民的追堵中,進退兩難,那一只只瘦骨嶙峋骯臟的手扒拉著她的靴子、馬匹、包袱中一切可以換來糧食的東西。 他們不怕被馬蹄踏傷,枯睜著渾濁的眼發出痛苦的哀嚎:“給點吃的罷,官爺!給一口就成,孩子都快餓死了!” 被困在災民中半個時辰,裴敏心里煩悶至極,高高揚起馬鞭,咬牙望著下方蠕動的人群,然而在看到那一張張顴骨突出的灰敗臉龐時,手中的馬鞭卻終究沒舍得落下。就這么一岔神的功夫,一個瘦高的漢子瞄上了她背上鼓囊的包袱,大喝一聲道:“她包里一定有吃的!” 話音剛落,一行人蜂擁而上將她生生從馬背上拉扯下來。裴敏早已不是六年前那個風光無限的裴敏,這具羸弱的身軀幾乎來不及反應,就側著被拉下了馬背! 她在心中咒罵一聲,此時跌下,即刻會被踏成rou泥! 電光火石之間,裴敏只能壯士斷腕,咬牙解下包袱用力朝遠處擲去,吼道:“吃的都在里面,自己去搶!” 那包袱在空中劃過一道弧度,重重摔在地上,人群也像引流的河水般跟著包袱墜落的方向狂奔而去?;靵y之中馬匹受驚,人立而起,裴敏本就被拉扯得半個身子都傾斜了,此時更是失去平衡,朝馬下栽去! 正此時,一騎飛奔而來,裴敏只覺腰上一緊,一條有力的臂膀圈住她,竟單手摟著她策馬沖出重圍。 馬蹄揚起塵土,裴敏的帷帽掉了,發髻凌亂,猝不及防吃了滿嘴的灰,借著賀蘭慎的幫助翻身上了他的馬背,兩人共乘一騎,前胸貼著后背。 裴敏的馬遺落在災民中,被饑餓的人群撲倒,瘋了似的生啖馬rou、馬血。那馬掙扎著仰頭,發出慘烈的嘶鳴聲,驚起枯枝上虎視眈眈的烏鴉。 “抓穩?!辟R蘭慎的聲音沉著清冷,很令人安心。 裴敏依言摟住他勁瘦有力的腰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