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節
她含糊其辭,賀蘭慎識趣地不再追問。 凈蓮司內,朱雀正取了調令前去各據點收羅一日的情報,誰知一出門,便見金佛般不染塵埃的賀蘭慎背著一名襦裙艷麗的女子緩緩走來。 朱雀怔愣,提起手中的燈盞仔細一看,方認出清冷和尚背著的那名妖艷美人正是裴司使,不禁悚然一驚,腦中霎時閃過八百出纏綿跌宕的傳奇故事,迎上前協助賀蘭慎將裴敏扶進門道,“裴司使怎的這般模樣?” “與突厥人交手了?!辟R蘭慎一言蔽之,先是打了冷水浸濕帕子覆在她紅腫泛紫的腳踝處,吩咐朱雀道,“速請師掌事前來診治?!?/br> 師忘情鬢發松散,打著哈欠前來救場,見面先劈頭蓋臉將裴敏數落了一通,而后掀開冷敷在她腳踝上的帕子,伸手摸了摸傷處。 裴敏疼得直吸氣,告饒道:“師姐輕些,輕些?!?/br> “這會兒知道疼了,逞英雄的時候怎的不見你怕疼?說來也是笑話,一群大男人在,倒還讓一個女人出頭受傷!”師忘冷冷瞥了一眼賀蘭慎等人,倒了藥酒在掌心揉化搓熱,方硬聲道,“萬幸沒有傷著骨頭,忍著點!” 說罷,將藥酒推拿至她腳踝和手腕的傷處。 上完藥已是后半夜,裴敏冷汗浸透內衫,簡直比上刑還難受。她掀起眼皮有氣無力地看了一旁佇立的賀蘭慎一眼,問道:“你不回去歇著?” 賀蘭慎道:“今夜不回,等追擊突厥人的消息?!?/br> “那成,隨你?!迸崦舸蛄藗€哈欠起身,拄著拐杖一瘸一拐地朝寢房處走去,揮揮手道,“我去睡啦,天塌下來也別叫醒我?!?/br> 說著,她上臺階時一個趔趄,賀蘭慎向前一步伸手,下意識要扶她。然而裴敏只是歪了歪身子便穩住了,一個人踏著廊下的燈火,朝后院跛足行去。 賀蘭慎又平靜地收回手,改為摩挲腕上的佛珠,定了定神,大步朝正堂而去。 第二日,辰正。 裴敏瘸著腳姍姍來遲,一進正堂便發現氣氛與往日不同。平日里堂中就屬沙迦最鬧騰,嘻嘻哈哈沒個正型,但此時他卻愁眉苦臉地趴在案幾上。 “喲,怎么啦這是?”裴敏問道,“昨晚功勞太大,在愁銀子怎么花?” “別說了裴司使,事情辦砸了,到嘴里的鴨子都飛了?!鄙冲劝櫰饾獯值拿济?,‘唉’了聲,“死了五個,跑了兩個?!?/br> 在此事上,嚴明倒是與沙迦同仇敵愾,憤懣道:“原是抓了幾個活口的,誰知南衙右驍衛沖出來插一腳,明擺著搶功!爭執間一時不察,讓那幾個突厥細作服毒自盡了?!?/br> 沙迦道:“那還不是你們羽林衛沒用!” 眼看著又要吵起來,賀蘭慎一夜未眠,聲音也跟著喑啞幾分,沉沉道:“事已至此,多說無益!好在宵禁解禁之前已通知各衛所封鎖城門,逃走的那兩個必定還在城中” “對了,我昨夜在攏花閣廂房聽了幾句突厥話,不太懂,沙迦你給我轉譯成漢話?!迸崦敉扔袀?,坐姿越發不羈,斜斜倚著案幾將那幾句晦澀難懂的突厥語咕噥出來。 “圖紙事成……拿到……渡黃河從并州撤退……骨篤祿可汗的馬蹄將踏碎……”沙迦根據裴敏的復述斷斷續續翻譯,而后連成石破天驚的一句,“拿到圖紙,事成后渡過黃河從并州撤退,阿史那骨篤祿將沖破西北防線長驅南下?!?/br> 此言一出,滿座皆驚,面面廝覷。 四周一片寂靜,沙迦干咳一聲,試圖活躍氣氛:“別這樣嚴肅嘛,大唐盛世,豈是一個小小突厥能攻占的呢?” “圖紙?!辟R蘭慎目光凝重,緩緩道。 裴敏屈指點著案幾邊沿,道:“雖不知他們要拿到手的是什么圖紙,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那對大唐邊境必定是個巨大的威脅?!?/br> 嚴明道:“茲事體大,必須即刻上報?!?/br> “上報?你拿什么上報?幾具不會說話的尸體嗎?”裴敏冷嗤,“誰會信?” “我……”嚴明欲辯無言。 裴敏稍稍坐直身子,朗聲道:“地字級任務,司監堂、司獄堂聽令?!?/br> 沙迦、狄彪,王止、朱雀四人正色,出列躬身。 “司監堂調動一切力量搜尋那突厥逃犯的下落,司獄堂全力緝捕,便是把長安城翻個底朝天,也要將那兩人給我揪出來!” 天色晦暗,云墨低垂,狂風吹落一城花葉,似是暴雨將至。 安排好諸多事宜,大堂內空蕩蕩的,唯有賀蘭慎與裴敏并排而坐。 “我有預感?!迸崦舻穆曇舸蚱瞥良?,側首望著眉頭緊鎖的賀蘭慎,“小和尚,我們的麻煩要來了?!?/br> 一語成讖。 四月底,芳菲落盡,天子任老將裴行儉為行軍大總管,北上抵抗突厥,收復失地。 然而裴老將軍還未出師,便猝然死于家中,長安一夜之間變了天。 作者有話要說: 賀蘭慎:師父,怎樣才是才是‘愛’? 窺基:愛是你心中所想,所念,見之歡喜。徒兒,你見誰歡喜? 賀蘭慎垂眼蓋住眸中跳躍的波光,沉默不語。 感謝在20200413 11:59:59~20200414 12:26:23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蘇白啊 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phoebe、過期的薯條 5瓶;anney 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22章 陰雨時節,天像捅了個窟窿,大雨呈瓢潑之勢,打在瓦礫上,濺在庭院中,滿眼都是迷蒙的水汽,如同一幅墨跡未干的畫卷鋪展。 這種天氣無法上工,也不能耕種,長安城的街道積水淋淋,人們俱縮在家中避雨,連平康里招攬客人的琵琶聲都變得慵懶斷續。 大慈恩寺中,佛殿莊嚴靜穆,隔絕一切淅瀝聒噪的風雨聲。巨大的金身坐蓮佛像之下,賀蘭慎一襲白衣盤腿而坐,閉目誦經。 一旁,慈眉善目的老和尚敲著木魚,單手合十,閉目悠然道:“孩子,你心不靜??捎欣_?” 聞言,賀蘭慎睫毛輕顫,睜開眼,眸中倒映著蓮座下燈盞的暖光。 沉默半晌,他道:“師父,弟子遇見了一個人?!?/br> 檐下雨簾淅瀝,殿內木魚不急不緩,窺基問道:“是個什么樣的人?” 賀蘭慎想了想,方道:“弟子形容不出來。但我欣賞她,亦是第一次,對一個人的過往產生了好奇?!?/br> “既是欣賞,又為何困擾?” “她是天子要鏟除之人,聲名狼藉,弟子與她一開始就站到了對立面??墒堑茏印?/br> 窺基老和尚呵呵一笑,溫聲道:“你心中其實已有了抉擇,又何須在意他人的看法?去罷?!?/br> 遠處寺鐘長鳴,宛若天籟,賀蘭慎只覺心神一蕩,如撥云見日,清明萬分。 “弟子,多謝師父指引?!辟R蘭慎以額觸地,俯首行了大禮,方起身朝殿外而去。 身后,窺基依舊慈善,淡淡道:“指引你的不是貧僧,是你的心?!?/br> 午后,雨停了,裴敏推門出去,滿地殘紅綠葉,留下一片風雨過后的狼藉。 從檐下走過,穿過中庭,便見藥師堂門前立著一男一女兩人,男的朱袍儒雅,女的紫裙飄逸,正在低聲交談些什么……正是大理寺少卿陳若鴻,與凈蓮司的藥師師忘情。 郎才女貌,站在一塊兒總是賞心悅目的。 裴敏笑吟吟向前,朗聲道:“陳少卿偷偷摸摸地來與凈蓮司的師美人幽會,可曾問過我這個一司之長同不同意?別的不說,千把兩的聘禮決不能少?!?/br> 正在交談的兩人齊齊望過來。 陳若鴻不露喜怒,師忘情亦是蹙眉冷面,裴敏踏過庭院中的積水上了臺階,斜眼笑看他倆道:“不必管我,你們繼續?!?/br> 檐下積水墜落水洼,砸出一聲清越的聲響。 “裴司使?!标惾豇欓_口,語氣一如既往地清冷倨傲,“裴老將軍故去了?!?/br> 裴敏停住腳步,回身道:“昨日的事了,陳少卿不會以為凈蓮司的消息如此落后罷?” “裴老將軍故去當日,將軍府內丟了一份朔州邊境布防圖?!标惾豇櫟穆曇舫亮藥追?,“陳某懷疑老將軍并非死于急癥,故而借師掌事前去查驗一番,還望裴司使首肯?!?/br> “朔州布防圖?”裴敏瞇了瞇眼,聯想到那夜攏花閣所聞。 陳若鴻看著她道:“聽聞裴司使在追查突厥人?若有線索,還望告知一二?!?/br> “追查之事由賀蘭慎負責……咦,賀蘭慎呢?”裴敏這才想起今日還未見過那小和尚的身影,自語道,“奇怪,平日每天恨不得十二個時辰守在凈蓮司,今日怎的沒了影子?” 與此同時,長興坊內。 土垣之上,一名身量壯實的漢子狼狽翻滾下來,滿身泥濘顧不得拂拭,只挺身站起,拼了命地朝前跑去。 一支鳴鏑破空而來,土垣旁的屋檐之上,賀蘭慎踏著瓦礫飛奔,衣袍翻飛,雨水四濺,漸漸地竟趕超垣墻下的突厥人。 那突厥漢子一邊玩命狂奔,一邊不住拿眼睛瞄身側屋檐上與自己齊頭并進的少年武將,眼中有明顯的懼意流露。前方拐個角便是出口,他似乎看到了希望,使盡最后的力氣咬牙沖刺…… 然而還未觸及到出口,屋檐上的白袍少年飛身而下,屈膝朝突厥漢子后心一頂。那漢子大叫一聲撲倒在泥水中,朝前滑出兩丈遠,又迅速掙扎站起,拔刀朝身后砍去! 賀蘭慎輕巧避開這一擊,再橫刀一斬,突厥人的刀刃竟錚的一聲崩裂成鐵屑! 賀蘭慎單手抓住他的腕子制住刀刃,戴著佛珠的左手則化拳為掌擊中他的腹部軟肋。那突厥漢子本也是數一數二的高手,此時卻毫無招架之力,連哀嚎的力氣都沒了,只吐出一口黃水,抱著腹部跌倒在地,半晌爬不起來。 他惡狠狠呸出一句突厥語,顫巍巍伸手想去夠那柄掉在泥水中的大刀,然而只是徒勞。忽的他目光一凜,從腰帶中掏出一粒藥丸丟入嘴中…… 正此時,土垣之上又一人躍下,飛速卸了突厥人的下巴使他不能吞咽,再曲肘猛地一頂他的腹部,直頂得他苦膽水連同毒藥一同嘔出,方拍拍手看著地上完全動彈不得的突厥人,笑道:“賀蘭大人,心慈手軟可不行??!” 來人正是沙迦。 賀蘭慎回刀入鞘,姿勢干脆灑脫,淡然道:“押回去?!?/br> 水洼中倒映著長安城陰云不散的天空,轉而又被凌亂的步伐踏碎。 裴敏剛從將軍府回凈蓮司,便見沙迦捆著一個渾身泥水的漢子朝司中地牢方向行去。 她問:“抓到了?” 沙迦道:“抓到一個,多虧了賀蘭大人出手!不過另一個受了重傷,也不知能不能救活?!?/br> 裴敏并沒有露出多大的歡喜,只淡淡朝庭院中望了眼,“賀蘭慎呢?” “方才還在這呢!”沙迦撓了撓脖子,朝書房方向一指,“好像去那了?!?/br> 這小和尚抓到了細作,多半去寫奏折呈報去了。 凈蓮司的書房很大,獨攬一殿,里頭鎖著諸多公文案牘。裴敏負手上了石階,穿過廊下到了正門,房門虛掩著,她便伸出一根手指戳開,邁了進去。 陰雨天,房中光線晦暗,燃著兩盞油燈,立地屏風后一條修長的影子若隱若現。 裴敏沒多想,輕手輕腳過去,從屏風后探出腦袋笑道:“你躲這后面做……” 聲音戛然而止。 少年赤著上身,只穿了條干凈的褻褲,正彎腰擺出一副穿衣裳的姿勢,露出勻稱矯健的身體,背部肌rou連著腰線收攏,肌rou清晰,線條完美,當真是條龍精虎猛的好腰! 他沒有戴幞頭,驟然回頭撞見裴敏,眸中有一閃而過的詫異和難堪,配上那剃了發的模樣和眼尾的朱砂,更顯得圣潔無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