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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不馴之臣在線閱讀 - 第10節

第10節

    “憑什么要和凈蓮司的野狗一起干活,真是晦氣!”羽林衛中有人小聲嘀咕。

    狄彪聽見了,本就兇悍的面容更狠了些,將肩上的長柄網兜一頓,喝道:“你們這群瘟雞在嘀咕什么?大聲些說出來給爺爺聽,爺爺教你做人!”

    “我等不屑于jian吏為伍!”

    “呸!不孝孫倒嫌棄起爺爺來了!你們不想和我們一起,我們還不想和你們比肩呢!”

    “賀蘭大人,要不還是兩隊分開行事罷?”嚴明看了校場中吵成一團的兩派人一眼,提議道,“這水火不容的架勢,放一起怕會惹出禍端?!?/br>
    吵鬧聲越來越大,凈蓮司那群痞子甚至揚拳要揍人。賀蘭慎皺眉,剛要發話鎮壓,卻聽見身后一個倦懶的女音傳來:“羽林衛的諸位既是瞧不起凈蓮司,不如來打個賭罷!”

    賀蘭慎回首,便見晨曦中,身穿紫金蓮紋的吏服的裴敏攏著袖子緩緩而來。

    她頭戴一頂垂紗帷帽,姿態一如既往慵懶不羈,春日的風撩起她帽檐上垂下的薄紗,明媚的眉眼和含笑的朱唇若隱若現,仿佛云層藏月,霧水拂花,有種與平日不同的朦朧英氣。

    “賀蘭大人早??!”裴敏漫不經心地打了個招呼。

    羽林衛的人早已被裴敏那番話激起了斗志,不依不饒道:“裴司使,你要賭什么!”

    嚴明乘勢道:“俗言道‘一山不容二虎’,不若就賭今后的凈蓮司到底由誰做主,裴司使敢么?”

    “玩這么大?”裴敏訝然道,隨即垂下眼久久不語,似是忖度。

    “怕了?”嚴明得意,總算吐了一口惡氣。

    “嚴明?!辟R蘭慎按刀注視,保持著一貫的清醒冷靜。

    賀蘭慎知道裴敏絕非等閑之輩,想要阻止這場莫名的賭局,然而已是來不及。

    “賭就賭?!迸崦糁讣饫@著腰間垂掛的銀香囊,慢吞吞說,“就怕你們輸不起?!?/br>
    “賑災救民,豈能做賭局兒戲?”賀蘭慎發話,聲音不大,卻擲地有聲,莫名令人信服。

    “少將軍,凈蓮司的惡徒除了殺人告密之外并無賑災經驗,又不得民心,而羽林衛占盡天時地利人和,斷不會輸?!眹烂鞑桓史艞?,低聲道,“若能兵不刃血地收服凈蓮司,于少將軍而言百利而無一害?!?/br>
    “你們兩個大男人,在咬什么耳朵呢?”裴敏故意提高嗓音,使得在場眾人都能聽清楚,“此次蝗災,以長安城外東南方最為嚴重。這樣,賀蘭大人領羽林親衛五十人往東,我領凈蓮司吏五十人往南,誰最先、最快消滅蝗災則為贏,輸了的便不可再爭權,要任他差遣……如何?”

    賀蘭慎還未回應,場上兩派已是熱血沸騰,揮臂稱好。

    裴敏很會煽風造勢,為穩住軍心,賀蘭慎便不再堅持拒絕,只道:“我可以應了你的挑戰,僅是你我二人間的較量。滅蝗之事關乎國運,不可弄虛造假?!?/br>
    “那是自然?!迸崦纛h首道。

    沿著長安主街出城,市集上基本看不到賣新鮮蔬果的老農,唯有每家米坊前排著長龍般的隊伍,待米坊門一開,便爭相推搡涌進搶買米面,踩踏有之,打架有之,謾罵爭吵有之,買一升米跟打仗似的,不稍片刻便引來巡城的官兵吆喝維持秩序。

    蝗蟲吃盡了菜苗糧食,長安米價哄抬,一切都亂了套。

    出了城,方知蝗災比想象中更為嚴重。

    城郊十幾里地幾乎看不到丁點綠意,密密麻麻的大肚蝗蟲仿佛沙塵席卷而來,竟形成碩大的陰云鋪天蓋地,連日光都被遮得嚴嚴實實,耳畔盡是昆蟲翅膀扇動的沙沙聲,著實令人毛骨悚然。

    道旁、田地里、樹上,到處都是指節長的蝗蟲棲息,幾乎無立足之地。

    已有數百近千的官吏、百姓散布在寸草不生的田地中,自發取了網兜掃帚等物捕殺蝗蟲,然而收效甚微。

    賀蘭慎率先下了馬,立于官道上遠眺這看不到盡頭的蟲災,眉頭少見地緊緊皺起。平日里再睿智強大的少年,在面對天災時,也不過如蜉蝣般渺小。

    “自這往南十五里地至王家村,由凈蓮司負責?!辟R蘭慎立于黃沙之中,俊朗的眉目也像是籠罩了一層陰云,吩咐道,“嚴明率小隊繼續前行,自東郊道口往東滅蝗?!?/br>
    裴敏跟著下馬,吩咐靳余將凈蓮司的旗幟插在地上做標識,以示身份。

    她撫掌示意,對拿著工具踟躕張望的眾吏道:“別干瞪眼,都動起來罷,能殺一只是一只?!?/br>
    話音剛落,人群里傳來一聲冷嗤。

    裴敏聞聲望去,敏銳地察覺到狄彪的情緒不對,笑問道,“狄執事,這大清早的誰欠你錢啦?”

    狄彪肩上扛著一只碩大的長柄網兜,滿臉橫rou兇聲道:“我等皆是凈蓮司一等一的高手,乃是為刺探情報、暗殺潛伏而生,怎可如田舍村夫一般去捉螞蚱!且這蟲密密麻麻的,何時能完?”

    裴敏知道他心氣高、脾氣躁,平日是最不服管教的。

    她不慌不忙,笑意不減,直待狄彪罵罵咧咧完了,方道:“古人云‘茫茫眾生,皆如螻蟻’,如此看來,你平日殺人抓人也不過是抓了只螻蟻,同樣是蟲子,怎的螞蚱就不行啦?”

    她滿嘴歪理,又莫名在理,一番話將狄彪堵得啞口無言。

    “老狄,你可閉嘴罷!敢和裴司使頂罪,這不是自取其辱么?”王止拍了拍狄彪壯碩的肩背,笑著安撫道。

    眾人一陣哄笑,狄彪怒道:“滾!笑你老子!”

    裴敏也跟著笑,忽然感到一抹探究的視線落在自己身上,側首一看,果然是賀蘭慎。

    知道他是在觀察自己駕馭下屬的技巧,裴敏也不介懷,反而伸手將帷帽上的薄紗撩起,露出一張明麗的臉來,散漫輕佻道:“好看么?要夸我就直說,拐彎抹角的我可不稀奇?!?/br>
    賀蘭慎調開視線,說:“世間女子鮮少有裴司使這般,臉皮厚的?!?/br>
    未料他端著一副清高自持的架子,卻也會開玩笑。裴敏覺得有趣,笑得前俯后仰起來。

    嚴明已領著小隊先一步趕往東郊滅蝗,賀蘭慎暫且留在原地,正向田壟間指揮督查的縣官詢問蝗蟲習性和滅蝗的方法。

    裴敏四處溜達了一圈,而后下了地,悄聲走到一身官袍俊俏的少年身后站定,喚道:“小和尚你看,這是什么?”

    說罷,她忽的亮出了手中的木棍。

    賀蘭慎下意識回首,一眼瞧見了小木棍上掛著條沾著新鮮泥土的小蚯蚓,眸子瞬間瞪大,身形繃緊,猛的后退一步避開。

    裴敏本來是想給他看看泥塊中的蝗蟲卵,而小蚓蟲只是不小心夾雜在了其中,卻不料賀蘭慎如此大反應,不由怔愣。

    賀蘭慎繃著一張年輕的俊臉,眸色深沉,方才那一閃而過的緊張驚恐并沒有逃過裴敏的眼睛。

    她故意舉著木棍晃了晃,新奇道:“沒想到天不怕地不怕的賀蘭大人,竟然怕蠕蟲?奇怪,你們佛不是講究‘眾生平等’,即便是一只螞蟻也要放生的么?怎會如此厭惡我手里的東西?”

    “裴敏!”賀蘭慎呼吸全亂,竟是叫了她的全名,可見的確是動了氣。

    他扭過頭避開視線,不去看裴敏手里的東西,纏著佛珠串子的那只手攥得緊緊的,許久才啞聲道:“它沒有心,沒有眼,沒有嘴,沒有溫度手足……”

    “所以覺得可怕?”裴敏笑得胸口疼,面紗在塵土黃沙中鼓動。

    賀蘭慎的索性背過身去,寬闊的雙肩微微起伏,顯然是在調整呼吸情緒。裴敏笑夠了,方將手中的木棍丟至一旁,道:“不逗你了。你若不害怕了,便去看看土壤中未曾孵化的蟲卵,要治蟲災,還需本末兼顧?!?/br>
    再轉過身來時,賀蘭慎的面色已恢復如常。他清冷道:“我去東郊,此處就交給裴司使?!?/br>
    說罷,大步朝前躍上官道,翻身上馬,又是那個英姿颯爽的少年武將。

    “還是要有七情六欲,才像個活人哪?!迸崦羿止玖艘宦?,朝賀蘭慎一騎絕塵的背影揮揮手,揚聲道,“小和尚,記得我們的賭約!”

    “裴司使,這樣下去根本殺不完這些蝗蟲?!蓖踔共林?,將一筐斷翅殘腿還在不停爬動的蝗蟲抬過來,“您有什么好法子就快說罷,屬下們都怪累的?!?/br>
    裴敏看了眼仍滿天亂飛的蟲,故作深沉道:“法子?還未想到?!?/br>
    “沒想到?”王止險些一個趔趄跌倒,“那您應什么賭約?”

    還賭那么大一局!

    裴敏不在意地擺擺手,“法子總會想出來的,急什么?先將這東西倒入那邊的野池中溺死罷,看著怪惡心的?!?/br>
    她負手張望,看到不遠處的草廬,便道,“你們先應付著,我去那邊看看?!?/br>
    草廬里住的是一家四口,瘦骨嶙峋的老嫗坐在籬笆旁咳嗽,一男一女兩個孩子光著腚在院中玩蝗蟲,另有一個黃瘦憔悴的年輕媳婦在院中簡易搭成的灶臺旁燒火做飯。

    見到裴敏穿著一身光鮮貴重的紫蓮官袍進來,屋內四人皆是停住了手中的活計,齊刷刷看向她。

    裴敏叉手一禮,取下帷帽道:“我是天后派來滅蝗賑災的女官,叨擾幾位,想來討碗水喝?!?/br>
    紫蓮官袍是凈蓮司獨有,長安城遠近無人不識,即便寡聞如山野村婦,也是認得那官袍上綻放的蓮紋的。

    兩個孩子不懂事,婆媳二人倒是局促緊張起來。媳婦將染了黑灰的手使勁兒在自己破舊的衣裳上擦了擦,這才訥訥道:“您且稍等……”

    趁著媳婦去打水的功夫,裴敏笑吟吟問那目光渾濁的老嫗道:“老婆婆,家里的男人呢?”

    老嫗合攏雙手,顫巍巍道:“大人體恤,老婦的男人死了,兒子在幫著官府殺蝗蟲?!?/br>
    “近來長安米貴,您灶上所煮的是何物?”說罷,裴敏掀開鍋蓋一瞧,頓時怔住。

    熱氣彌漫,破鐵鍋里蒸著一大碗蝗蟲。

    “沒糧食吃了,十里八村都在吃這個?!崩蠇炗樣?,顯出不安的樣子,“也拿不出什么招待大人……”

    “貞觀二年蝗災,太宗亦是生吞蝗蟲以止災情,您吃的是和皇帝陛下一樣的東西呢,都是為滅蝗出力?!迸崦魯笛曰鈱擂?,而后又道,“不過,我聽聞蝗蟲油炸之后撒上少許鹽和椒粉,更為好吃,可以一試?!?/br>
    老嫗道:“大人說笑了!咱們貧苦人家,哪買得起那么多油鹽??!”

    正說著,婦人端著一只缺口的搪瓷碗走來,手抖得厲害,說:“只有自制的粗茶,大人莫嫌棄?!?/br>
    裴敏道了謝,接過來那碗渾濁的茶水抿了一口。

    “裴大人!”靳余小跑而來,臉蛋紅撲撲的,扛著網兜趴在籬笆柵欄上,“吃午膳啦!我帶了胡麻餅,您要么?”

    王止跟在靳余身后,亦是滿面塵灰狼狽不堪。他看著院中優哉游哉喝茶的裴敏,無奈道:“屬下累得半死,裴司使倒來這逍遙了?!?/br>
    “你們來得正好!”裴敏朝婦人老嫗拱手作別,又塞了一錢碎銀在玩蝗蟲的小二兒手中,這才重新戴上帷帽推開籬笆門而出,笑吟吟道,“我想到一條妙計?!?/br>
    ……

    當天傍晚,疲憊不堪的羽林衛小隊回到凈蓮司交還器具,甫一進門,便見凈蓮司上下圍著一口大鍋嘻嘻哈哈鬧騰著,似是在烹飪什么。

    與滿面紅光的凈蓮司吏員一比,羽林衛的諸位一個個灰頭土臉,如霜打過似的蔫。

    “他們怎么收工這般早?”嚴明莫名憤怒,不平道,“還在司中大搞宴席!”

    “咦,賀蘭大人回來啦?”裴敏聽到動靜,舉著一串從油鍋中撈出的炸物慢吞吞走去,“正好,來嘗嘗這長安城中絕無僅有的美食!”

    賀蘭慎略顯疲憊,垂眼看著遞到自己面前的竹簽,上面一串黑褐色的東西辨別不出原來模樣,便問:“是何物?”

    “炸蝗蟲?!迸崦粜Φ煤苁歉呱钅獪y,“好吃的!”

    “……”賀蘭慎面色微變,皺起英氣的眉,繞開她道,“不必了?!?/br>
    作者有話要說:  裴敏:賀蘭大人滅蝗,算不算破了殺戒?

    賀蘭慎:我已不在佛門,今后要破的戒還會更多。

    裴敏:比如?

    賀蘭慎默默看著她,沒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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