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4節
就在他們滿心期待著狄青要領兵入城去,同此地守將商議軍務時,卻痛苦地看到他們的鐵血主將毫不猶豫地選擇了提前繞開,到入城必經之路的山巒東側,擇了一隱秘處落了腳。 會選擇這里,顯然又是狄青的一次大膽預判。 夏軍對吐蕃也好,宋軍也罷,縱觀那數回大戰,都無一例外地采取了提前設伏、誘敵深入,再以優勢兵種圍殲的策略。 而這平涼城的北側地勢窄小,多崎道,溝深坡陡,有參天林木,灌木叢生,也容納不了多的兵力。 他帶的這六千前軍,布置在此的話,便是不多不少剛剛好。 若能提前設伏,對夏軍進行攻擊的話,敵軍一是對地形全然陌生、二則是猝不及防,定然只會步步挨打,根本無法施展手腳。 狄青飛快勘察此地后,顧不上同將士們解釋,片刻不停地在此布下了一張致命的天羅地網。 他認為,既然是夏軍最引以為豪的、這次還未來得及采用的戰術,應也是他們最不設防的戰術。 或許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就在狄青初步完成部署的那一刻,位處關口頂峰的哨兵處,就傳來了消息。 他們靠著居高臨下的優勢,敏銳地發現了在這濃厚的夜色中,靠朦朧月光指引、正悄然移動的龐大‘矮木群’。 在聽到這一消息的瞬間,狄青心里的那顆大石,就安安穩穩地徹底落了地。 螳螂捕蟬,黃雀在后。 螳螂已然入甕——此事必成。 平涼百姓對城外情景自是一無所知,此時此刻,幾乎家家戶戶都沉浸在炮龍老廟前的精彩表演中。 象征著新年神物的巨龍左右騰跳,每到一處,就被無數手持鞭炮的炸龍人緊緊圍追,以求來年風調雨順,富貴平安。 每有噼里啪啦的鞭炮不住砸向龍身,都惹來舞龍的青壯們哈哈大笑,靈活不已地左右躲閃。 直到城外遠遠傳來的喊殺聲、兵戈聲、馬嘶聲越來越大,地面遭到強烈撼動,就連上元炮龍的儀式引發的巨大動靜也無法蓋過去時,他們才后知后覺地意識到,好似發生了什么…… 因事發突然,狄青此次行軍又神速到了極點,等還在延州城中坐鎮的陸辭在三天內先后收到‘狄青改道’‘狄青分兵南追’‘狄青大敗李元昊、親梟其首’的軍報,一切已然塵埃落定了。 還沒等他消化完這突然的消息,十天過后,延州城就在百姓們的狂熱夾道歡迎下,大開城門,迎回了此役的最大英雄。 這次的風光雖比上次進城時要盛大上無數倍,可上次還能‘活蹦亂跳’的那‘銅面玉將軍’,這次卻是受了重傷,只能渾身纏著雪白布巾,被人小心翼翼地抬進陸辭的府邸里了。 “喲,”陸辭慢悠悠地走上前去,俯首看向躺在小榻上動彈不得,此刻滿眼忐忑,渾身上下毫無大勝威風的狄青甫一對上視線,‘驚奇’地撫了撫掌:“原來大將軍還能喘氣呀!” 未能遵守‘保重自身’承諾的狄青心虛地轉了轉眼珠子。 “你真當我那般刻薄,見你傷重還要開口挖苦?”不等他訥訥道歉,陸辭倏地彎了眉眼,展顏一笑,低聲道:“傻貍奴?!?/br> ——回來就好。 第四百章 自回延州城的那日起,狄青就順利辭職地被送到陸辭暫居的府上,頂著一層建下大功、前途無量的新秀華彩,光榮地開始養傷。 靠著陸辭的權威,盡管上門探病與恭賀的人絡繹不絕,都毫無怨言地被門仆給打發回去了。 盡管戀人并未真去追究自己未能遵守承諾一事,狄青也很快意識到,作為一個傷情重得只能臥床休養的病號的滋味,實在不怎么好。 最叫他糾結又甜蜜的,還是陸辭每日忙完公務,只要一回到府中后,都會屏退下仆,親力親為地照顧他,輕易不愿假借人手。 盡管陸辭在這方面無師自通,將他各方面照顧得精心又周道,狄青還是感覺自己快被窘迫給燙熟了。 這些天里,他不止一次被笑瞇瞇的心上人親手扒得精光、慢悠悠地以布巾擦身,喂飯喂湯,上藥…… 若非他態度空前強硬、哪怕豁出性命,也堅持要親自如廁的話,公祖恐怕是真不介意在這方面也幫他一把的。 對于陸辭向狄青展示的這般親密,也曾招惹來不少官吏善意的打趣。 對此,陸辭一派坦然,一概回答是今日的含辛茹苦、是為指望來日狄青能烏鴉反哺。 即便他故作一本正經,但眾人還是一下就聽出這不過是幾句玩笑,既覺得有趣,也為故意捧場,具都哈哈大笑起來。 而真正知道事情真相、硬是被存心揶揄自己的戀人捉弄了整整半個月,幾乎每日每夜都期盼著能盡快好起來的狄青……終于迎來了能自理起居的那日。 哪怕暫時還不能走遠了,但能扶著墻,在屋子里走上百來步,也是極大的進步。 相比起狄青的迫不及待,陸辭便稍顯遺憾了:“怎好得這么快?” 狄青絲毫不覺這問題險惡,心里正高興著,聞言誠懇道:“多虧公祖精心照料,讓公祖太百忙中費心了?!?/br> 陸辭一手歪歪地撐在側頰上,意興闌珊地‘哦’了一聲。 ——這種難得一見的醫生病人play,他還沒玩夠呢。 他微瞇著眼,不著痕跡地打量著正扒著房里的家具,慢慢吞吞地行走著的狄青。 ——誰讓他家這莽貍奴向來生龍活虎,身強體健,還是頭回出現這病弱得叫人擺布的狀態? 背對著陸辭的狄青走得專心致志,盼望著快些康復,渾然不知一臉意猶未盡的戀人的壞心思,只在被盯得久后,莫名其妙地打了個寒顫。 狄青這次傷勢確實重得很,饒是他底子好得很,恢復期也勤于鍛煉,從能獨立下床、捉著物件緩慢行走那日起,一晃眼又過了十天,方真正能走得穩穩當當了。 這天,陸辭白日去衙署處理公務,暫無職事在身的狄青留在府中養傷,在小院子里踱步時,越發覺地閑得發慌。 自曉事以來,他好像還從未這般閑過。 小時需上山打獵、采摘些藥材換錢來貼補家用,后來有幸遇上公祖,便被送去州學念書…… 狄青正想得出神,忽右肩一沉,被人狠狠地拍了一下:“在陸經撫這,你這傷養得還真快,這都能走道兒了?” 他側過頭去,不出意外地看到了張亢笑呵呵的面孔。 “你怎來了?” 狄青詫異道。 張亢大大咧咧地在他身邊坐下,順手撈了一把盤子里瓜子嗑:“你都將李元昊那項上人頭給摘了,余下不過一片散沙,有什么難的?你真得親眼看看,夏國那樹倒猢猻散的慘狀,還能集起一些人馬的小首領要么投降,要么朝遼國方向跑了……” 李元昊上位的手段本就極不光彩,之前還能靠著強硬手段與不住發起戰事的方式來穩固王權,但在他驟然斃命的消息一夜間盡人皆知后,本就難以支撐的夏軍更是徹底潰散了。 繼續追擊四散的逃兵的肥差,自然就輪不到張亢等人去了。 不過張亢這幾年跟著狄青征戰西北,也絲毫不在意與人爭奪這錦上添花的機會,且出征在外久了,嘴上再不好意思承認,心里或多或少也有些思念家人,索性順水推舟地交出兵權,由著朝廷新派的人去摘走剩下的果子,自己則優哉游哉地回了延州城,準備與許久未見的娘子親熱一番。 而在去娘子新租賃不久的院子前,張亢更惦記傳聞中傷勢嚴重的狄主帥。 他聽傳令兵繪聲繪色地描繪著那日情景:即便是渾身浴血、氣息奄奄地被人抬進城中、徹底失去意識了,狄主帥的手里,還是緊緊地攥著那顆死不瞑目的李元昊人頭上的發辮。 張亢說得津津有味,狄青聽得漫不經心,只時不時點頭附和一下。 對那日的具體情形,他其實也只剩模糊印象,記得并不清楚。 許是在認出率領那深入大宋腹地的夏國精銳者為李元昊時,他腦海便是一片空白,唯獨剩下四個大字——必殺此人。 哪怕是對夏國形勢只有膚淺了解的人,也極清楚,外強中干的黨項人現今最為仰仗之人,非李元昊莫屬。 只要將其斬落于此,黨項人勢必失去負隅頑抗的信念,不堪一擊,而這場曠日持久的戰事,終將很快了結了。 事實也正如狄青所料想的那般:在夏軍一敗涂地后,于那早死的女婿上下了血本的遼國皇帝耶律隆緒也氣得當場嘔血到底,之后一直臥床不起,朝廷由太子代為把持。 而監國的遼太子見夏軍兵敗如流水后,縱覺萬分rou痛,下令時倒是十分果斷。 他一邊派人客氣請回守寡的jiejie,主要目的,當然是要將夏宮國庫里最后剩的那點財富名正言順地搜刮干凈,好彌補部分損失;一邊火速下詔、把還逗留在夏國境內的遼軍悉數召回;一邊還緊急遣使者前往宋廷與蕃廷,這次再不復先前的趾高氣昂,態度上大為軟和,為求和不惜退讓數步…… 張亢雖講得興起,也不難察覺他的心不在焉。 不過他認為是狄青傷得太厲害,還沒好全,才精神不佳,于是大度地未去計較,只笑著起身:“那我便先回家去,明日再來探望你?!?/br> 狄青敷衍地點點頭,目送張亢甩著輕快的步子遠去后,沒在院子里再坐多久,就趕在天黑之前進屋了。 不過,在聽張亢講了些那日之后的事后,他對夏遼宋蕃間的具體情形也有些關心。 見時間還早,他干脆不忙回自己房間,而是心念稍一轉后,就轉道去了書房。 盡管書房里存放著機要文書,但陸辭早吩咐過下仆,待狄青不必設防。 因此,他一路行去皆是暢通無阻,不一會兒就推開房門,來到空無一人的書房了。 狄青只略微掃了一眼,就熟門熟路地來到了通常是陸辭放新傳書的柜子前。 鑰匙還插在鎖上,想來是公祖仗著府邸戒備森嚴,并未每日都記得鎖死。 狄青也未在意,看也不看地就將擺在最前的那一疊全取了出來。 他的傷畢竟還未好全,不宜久站,于是他都給放到了書案上,在椅子上坐了下來。 他正準備掌燈細讀,在撥亮燈芯的那一瞬,余光不經意地掃到了最上面的那張紙上,這下就讓整個人都愣住了。 那分明是張從未見過的、堪稱奇奇怪怪、由簡筆勾勒出的小畫像,哪里是他以為的什么軍報? 狄青無從得知的是,陸辭充分汲取了古人舉事極易泄密的教訓,對軍報的機密性極其看重,哪里會依賴區區一把鎖和一些家丁的看守? 他不僅用自創的密碼翻記,原件燒毀,還會把它們藏在更隱蔽的地方,之后更是每隔數日就換一處藏,以防被人探清了規律。 狄青所發現的,根本不是想象中的密報,而是些陸辭在批閱文書太久、感到有些乏累時,為醒神而所作的一些隨筆畫罷了。 狄青定睛一看,這一小疊紙上畫的全是些腦袋跟身子差不多大,眼睛極大,臉頰圓潤,短首短腳,怎么看怎么奇怪的小人兒。 盡管這上頭并無花押,但單是它們出現在這間鮮少有外人涉足的書房這點,就足以證明,繪出這些小人兒的那位畫師,必然便是當初以傳神又特殊的細膩畫技、令陛下特意委以繪完《汴京萬華圖》的重任的那位陸三元了。 思及此處,狄青心念微動,更認真地仔細品鑒起來。 別看這線條簡略得堪稱粗糙,但人物在顯得古怪之余,更透著一股令他愛不釋手的嬌憨氣質,不論是相貌特征、著裝打扮、舉手抬足和那眉目間的神態,更是被畫師捕捉得極其精細。 哪怕是初回見到這些畫的狄青,也能不費吹灰之力地認出,這些角色分別都是誰。 有時穿著紅色官服、有時穿著花俏肚兜,不是在手里抓著根筆、就是背著個酒壇子的——自然是愛講究瀟灑風度,常年在單薄外衣下偷偷加件肚兜保暖的柳七。 而一臉嚴肅地穿得跟個絨球似的,嘴里念念有詞,身邊總漂浮著佳句的,顯然是好些詩詞游記、又總一本正經的范兄。 而出現最多的那位身著戎裝、背負弓箭,腰佩長劍,濃眉大眼卻面無表情的小人兒…… 赫然是他本人了。 狄青在發現這點后,心里倏然化作了一塊綿軟的甜蜜。 唯一讓他感到既害羞又疑惑的是,不知為何,公祖在將他畫得似其他人那般手足跟腦袋一樣長短的同時,還非在身后添一條卷曲又毛茸茸的長尾巴,腦袋上還頂著一對貓兒耳朵。 時而耷拉著、時而警惕地立著,時而還在上面粘了一小片梨花…… 第四百零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