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3節
若是與董士廉同修此城的劉滬此時也在,恐怕也不愿在這勝利在即的要緊時刻徒增風險,要對同僚進行勸阻的。 偏偏這會兒的劉滬為向新上任的本路部署王韶復命,來回便要個五六日,才有了董士廉的自作主張。 這天,董士廉得城門守兵通報,又有二百余夏人前來投奔。 這群人里,都以身份文牒俱全的青壯為主,cao著蹩腳的漢話道曾受夏貴族壓迫、恨之欲絕,愿為水洛效死力。 因近期降宋夏人激增,水洛城又是難得愿開門戶接納的,一天里通常有近百人前來,這忽然而至的兩百多員夏人,倒也沒引起董士廉的警覺。 他粗略地查看過身份文牒后,尋不出明顯的異狀來,便同意接納,令副將按慣例進行安置了。 剛好這陣子要修建副寨,有這身強力壯的二百夏人做工,正能派上用場。 打著如意算盤的董士廉如何會想到,他的一舉一動正中李元昊下懷——兩百余喬裝打扮的夏軍精銳,就這么在他的眼皮底下,光明正大地踏入了‘固若金湯’的水洛城中,又被分散安置到城中各處。 入夜,董士廉就如以往那般,親自在軍寨巡視過一周后,見一切平安無事,遂回到官衙內,更衣就寢。 他做夢也沒有想到的是,自己這一睡下,就再沒有醒來的機會。 ——夜深人靜時,被他刻意命令部下分散到城中各處的那二百多夏兵精銳,不費吹灰之力即策反了初來乍到、本就惶惶不安的夏國降民,在城中各處同時發起兵變。 最初手無寸鐵也不要緊,以有心算無心,夏軍精銳輕而易舉便能殺死守兵、奪走其兵器。 他們在得手后,迅速趕赴城門,偷襲大門附近的守將,將城門打開,迎入在外頭等候的夏軍。 等終于巡察的守兵察覺到異常,拼死敲響警鈴,已是為時已晚。 包括董士廉在內的指揮官們,除睡在軍營中、至少能匆忙組織起部分兵力進行抵抗的齊副將外,還未被警鈴吵醒,就已在睡夢中被斬下了項上人頭。 董士廉那顆被利落砍下的頭顱雙目緊閉,至死都不知是栽在誰人手里。 即使是唯一有所作為的齊副將,倉促下組織起的抵抗也是勉弱無力的,迅速被這支有備而來的夏軍瓦解。 能靠著少于宋夏盟軍的兵數,與之血戰二年多才落入下風的夏國皇帝李元昊,絕非一些被接連大勝麻痹了警惕心的宋人所以為的那般剛愎無能。 齊副將自知必死無疑,而在戰死之前,他趕在夏軍未察時,做出了一項至關緊要的決定—— 他派出數騎,令其不顧一切地快馬加鞭,盡快趕往臨近宋寨,好將水洛城淪于夏軍之手的軍情及時地傳遞出去。 肩負起已變成人間地獄的水洛城的所有希望的傳令兵,并未辜負這份血淋淋的信任,而是如同奇跡一般,分頭朝臨近宋寨奔去。 在數十里的奔波后,作為并非第一個得到消息,卻是第一個冷靜下來,果斷做出救援決策的不是別人,正是率軍一路往西北靈州殺去的狄青一軍。 在狄青不假思索地做出救援水洛城的決定時,縱使因他這兩年多來建下的豐偉功勛、而慣了對他言聽計從的宋軍之中,都忍不住有了不一樣的聲音。 姑且不說對外宣稱‘固若金湯’的水洛城,在一夜之間落入敵手之事多么荒謬;也不說已是窮途末路的夏軍是如何憑空多出二萬精銳,匪夷所思地趕到之前一直平安無事的水洛城的。 哪怕此事是真非假,毗鄰水洛城的宋軍寨子足有三十六處之多,相互呼應,出兵較他們而言要輕松得多,何須讓他們這一非本路的軍隊去多管閑事? 更別說,當初鄭戩向朝廷大力推崇興建水洛城時,還提出成功招撫了城邊數萬蕃兵之事呢!數萬蕃兵加上駐守當地的宋軍,難不成還奈何不得一支僥幸突入重圍的夏軍? 他們大可按原計劃的攻向靈州,最理想的情況莫過于拿下靈州,與在興州的西軍會師,再不濟,也可截斷夏軍后路。 “將士天職,為保家衛國?!钡仪嗪喼北贿@些歪理給氣笑了,毫不留情地斥道:“為索更為穩妥的軍功,便放任一支來歷不明的夏國勁旅深入腹地,為非作歹?我看你們是昏了頭了!” 他無暇多做解釋,徑直利用主帥說一不二的權威,命令部隊調轉方向,馬不停蹄地朝水洛城趕。 作者有話要說: 這里化用了史上金明寨的史料。 《如果這是宋史3》 “金明寨,擁有10萬將士,名義上它的主將只是六宅使、化州刺史、金明系都監,但以實力論,己經是鄜延路最強的堡壘。李士彬本人號稱“鐵壁相公”,不僅是延州城前沿的銅墻鐵壁,而且是相公。 現在突然有一大批西夏人來投降,還要住進去,這是什么概念?李士彬連想都沒想,就拒絕。他的辦法是來了很歡迎,但別想進我家。把所有投降的人都遷進內陸去,再分散安置,化整為零,這樣無論里面夾雜著什么人物,都會像一瓶花椒面撒進太湖里,連點影子都看不見。 可是有個問題他的權限解決不了,那就是來的西夏人實在太多了,這么多的正處于戰爭狀態下的異族人一下子遷進內地,而且還由他這個黨項種的邊防將領簽證,這不是膽子的事,這是找死的事。 于是他按照官方程序辦事,把處理權上交給了鄜延路最高軍政長官――范雍。范夫子這時的心情正好得不得了,李元昊投降了,西夏人叛逃了,局面豁然開朗,李士彬你的魄力實在是太低下,這是好事,無論來了多少,都照單全收。 就安插在你的金明寨里,金明寨不是一共有36個分寨嗎?每個寨子里都分散一點,這樣不也和分散在內地一樣嗎?而且還省下了路費,又增強了金明寨的實力! 典型的文官豬頭癥發作,外行人非得要領導內行人。但讓人驚掉下巴的是,李士彬居然同意了……實在無話可說,但應該能找到原因。不是說豬頭癥會傳染,李士彬被同化了,或者被文官壓制不得不執行,而是他太自信。 鐵壁相公父子兩代積累下的自信讓他根本就瞧不起李元昊,尤其是宋、夏戰爭暴發前后,黨項人早就在金明寨附近出沒過,李士彬揮刀縱馬沖出去,基本上只能看見黨項騎兵的背影,那些人邊跑邊叫――鐵壁相公來了,兄弟,你的膽在哪兒? 回答得整齊劃一,掉地上了?。勮F壁相公名,莫不膽墜于地) 這樣的事發生得多了,再加李元昊近期像山賊流寇一樣的戰斗成績,讓李士彬非常的鄙視自己。還需要小心嗎?魄力低下,看來范大人說對了。 如范大人所愿,更如李元昊所愿,大批的西夏人被分散安置到金明寨的各處要害。時光流逝,很快新年到了,正月里的金明寨和整個大宋一起歡慶。在這樣的日子里,李士彬并沒有放松,他的軍隊很嚴整,他本人更是在各個分寨里巡行。這一天,他就帶著兒子李懷寶到了黃堆寨,平安無事,一切正常。 當天,他就住在了這里。 事情發生在第二天的凌晨時分,李士彬被一陣警報聲驚醒,史書沒有記載他是不是第一時間就知道了來襲的人是誰,他直覺一樣的喊著備馬,馬來了,有馬他才能巡視,才能出戰。但要命的是騎出去才知道,那是一匹跑不動的劣馬! 將軍在自己的營地里被屬下出賣,他跑不動,指揮不靈,結果被敵軍活捉。直到這時,他才應該發現對手是誰。那居然是西夏皇帝李元昊本人!實話實說,這一仗他敗得太脆、太冤,但也一點都不冤。說他冤,是說坐擁10萬精兵居然沒能真正接戰就一敗涂地,而造成這樣的后果,真正的責任人并不是他。 是那位既尊且貴的范老夫子。 說他不冤,是說他身為邊將,世代征戰,范雍不懂的你也不懂?生死成敗關頭,你為什么不反對?是過份自信,還是真的糊涂,出錯的原因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結果。固若金湯的金明寨里遍布jian細,是從內部被瓦解的。 還有從實戰的角度來說,這一次李元昊率軍突襲,是從邊境的土門進入,金明寨離土門至少有近300公里的距離,那決不是一夜之間就能趕到的。 金明寨這樣有主有次、攻防一體的連珠寨,連起碼的遠程預警都做不到嗎? 說什么都晚了,當天李士彬父子曾經浴血奮戰過,李懷寶當場戰死。而李士彬在被捉之前,做了一件對整個戰局、對整個鄜延路安危都至關重大的事。他派一個心腹部下帶著自己的母親和妻子馬上逃往延州城,一來逃命,二來要向范雍報告軍情?!?/br> 第三百九十九章 僅僅用了三日功夫,狄青所率人馬,便抵達了距水洛城不過十里的一處山包上。 在有王韶那惹來諸多后續口舌的前車之鑒的情況下,經陸辭等人的大力推動,加上狄青的制舉出身、文官身份也予以了一些便利…… 趙禎早于半年前就已下令,恩準不設內臣督軍,將全盤指揮權完完整整地交到了他手里。 況且反對他變向行軍的人終歸只在少數,倒是身為他左臂右膀的張亢與種世衡都極為贊同,很快便平息了那些個不滿牢sao。 當水洛城近在眼前時,狄青忽不急了,甚至一反之前的緊迫感,下令讓各營就地扎營,暫作歇息。 跋涉數日、終得喘息機會的將士們紛紛坐著啃起了干糧,而狄青則將張亢與種世衡喚到一邊,直截了當地詢問道:“我若讓你們點五千人,往周邊蕃寨一趟,試召集那數萬蕃兵的話,能有幾分把握?” 張亢嘴角微抽,不甚樂觀道:“至多三成?!?/br> 能從容地游走在唃廝啰治下的蕃、宋、夏三境邊緣,仗著有一股不容小覷的兵力,可謂占盡便宜的這幾股蕃民,顯然都老jian巨猾得很。 先前之所以會向招撫他們的鄭戩使者躬身,多半是瞧在兩線戰局日漸明朗、遼夏難敵宋蕃二勢的份上,才假意臣服,以免叫士氣如虹的宋軍伐夏時‘殃及’。 既是這般見風使舵的存在,當他們眼睜睜地看著宋軍因一時麻痹大意、竟就輕易被夏軍奪走如此一座壁壘時…… 可不得做壁上觀,重新對宋軍那忽高忽低的戰力進行評估? 不過他們這份明哲保身、又帶了幾分有恃無恐的做派,倒也不完全是壞事:他們不見得樂意真為宋軍沖鋒陷陣、正面迎擊那天降神兵似的夏軍,也不可能愿為有著世仇的夏軍對大宋反戈一擊,從而把近鄰給徹底得罪了。 “那便不必去廢那功夫了?!?/br> 狄青對這答案并不意外,果斷地放棄了驅使蕃兵的念頭。 他緊接著將話鋒一轉,與二人商議起軍情來:“何以破賊?” 這座曾讓鄭戩一派不住鼓吹的城寨,如今落入敵手,就一下調轉頭來,結結實實地擋了他們的道。 種世衡不假思索道:“不論那部曲由誰統領,其目的不外乎要借此徑入大宋腹地,絕不會在此多做逗留?!?/br> 此處邊境的守衛皆依托于密集分布、可相互呼應的宋寨。 在速戰速決后,哪怕水洛城再好,夏軍都將面對隨時要支援來的臨近宋軍,豈不是自投羅網? 但凡不是個瘋傻的,都將在補充軍備后,繼續南下。 張亢深以為然道:“不錯。水洛城一破,他們必將集中兵力,朝守備薄弱的腹地突進,城中至多留上數百員唱那空城計,迷惑我等罷了!” 狄青微微點頭。 于是只稍休憩了一個時辰,他便重新整軍,循著地上的新鮮馬蹄印,繼續朝南追去。 在他們風風火火地拋下身后的水洛城后,又過了半日,臨近軍寨才終于商議出個結果來,兩位各點了三千兵馬的軍都指揮使姍姍來遲,圍住了早已人去樓空的水洛城。 而渾然不知早有人一路風馳電掣,追在了夏軍主力后頭…… 狄青領追隨他時日最長的六千前軍,輕騎上路,快速而隱秘地朝環州推進;張亢將次軍,以步卒為主,隨后跟進,隨時準備聽令支援狄青的前軍;種世衡資歷最輕,負責將后軍,主理輜重的輸運。 除了最初還能尋著一些夏騎兵留下的蹄印外,很快狄青就發現狡猾的李元昊也意識到這點,亡羊補牢地故布疑陣,不僅有繞行山路、靠濃密草植掩飾大軍蹄印,更有假意分兵、往不同方向奔去,來混淆視聽的舉動。 不過追到環州,面對一座當初因毫無防備、已然被忽然而至的夏軍速攻而被糟蹋得千瘡百孔,哀鴻遍野時,狄青也未曾停下腳步,只派人傳信于后頭的張亢,令其盡快趕至此處,分出一股人來收斂殘局,便繼續往前追去了。 主帥都不分日夜地一路瘋趕,底下兵士豈敢有半分懈??? 自然也只有跟著狄青,跟不要命地往前猛沖,所有的苦都先堵在了肚子里。 但他們實在不懂:狄將軍究竟在急什么? 此時若張亢或種世衡也在前軍,或許就能看出狄青為何這般火急火燎了。 ——這支孤軍深入的夏軍,自然不可能是自尋死路,而恐怕是一場孤注一擲、意在汴京的圍魏救趙。 一旦突襲汴京的大膽計劃得逞的話,勢必要逼得東西線軍士不得不投鼠忌器、宋蕃盟軍分崩離析、宋軍自行退兵還算事小,若是陛下落入夏人之手的話…… 后果不堪設想。 當然,夏軍劍指汴梁的驚人謀劃,不過是狄青自個兒的猜測罷了。 當他為李元昊‘設身處地’地作想時,唯獨這種瘋狂的解釋,才符合對方的一貫作風。 在東西線勝券在握的背景下,猛然提出這么一個讓常人難以相信的假設,是根本無法說服朝廷增兵防守,更無法調動周邊州縣的兵士的——更遑論這軍機十萬火急,經不得半分延誤,哪有傳遞回京、由陛下召來宰執細細商議后、再去做決定? 可狄青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他寧可在毫無憑據的情況下,去拼上了這兩年多來靠軍功攢下的所有功績與名望,甚至可說是押上了身家性命,也要徹底杜絕了這一線翻盤的可能。 在雙方皆是精銳騎兵的情況下,狄青晚了那支夏軍足足三日的路程,按常理而言,是不可能追上的。 萬幸的是,對方既是孤軍深入,又是目標明確,除卻在水洛城的那次取巧外,幾乎一路都在避免與宋軍鎮守的主力交鋒,且都目光毒辣地撿了守衛最薄弱的寨子突破。 如此一來,便不可避免地繞了不少路:相比起靠官印與文牒即可在本國境內暢通無阻的狄青,要耽誤上了不少。 再靠一路奪命狂奔,狄青的這支前軍已不知甩出中軍多少里,提前敵軍一步,來到了堪稱進入中原腹地的最后一道關隘——渭州平涼。 即使戰事未休,但在未被波及的平涼城中,卻是處處張燈結彩,錦繡交輝,光彩爭華,歡歌盛舞。 這群塵土滿面、疲憊不堪的將士們這才意識到,原來就在他們拼了老命趕路時,上元節已不知不覺地到來了。 城里的紅火,更襯得城外黯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