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9節
況且義莊中人,皆是曾受陸辭恩惠的:哪怕真有其事,恐怕也只會守口如瓶,又如何會在他們取證時說出對恩主不利的言辭來? 可想而知,以陸辭對義莊的強大掌控力,只要他們還想在義莊的庇蔭下生活,在畏于被人戳‘忘恩負義’的脊骨的境地里,也不能道出‘實情’來。 王援騎虎難下時,聽得‘官家震怒’、‘官家起疑’、‘要求嚴查’的消息時,便忍不住生出別樣的心思來。 若是他能在隨州的人證上稍微動些手腳,坐實此事的話…… 細細盤算著如何cao作時,王援既覺得大有可為,又覺心臟劇跳。 ——是否真要孤注一擲? 王援在輾轉反側,王曾也難掩憂心。 他選擇趟這趟渾水,絕非是為了彼此間交情淺淡如水的陸辭,而有著更多無奈何的因素。 在他看來,陸辭受誹謗事?。簯{其玲瓏心思、諸多知己、千般手段,旁人要想脫身難,對他卻絕非難事。 他更看重的,是要杜絕縱容此事將埋下的隱患,在陛下面前,目前還只能隱忍著不說。 若此番攻詰為虛,卻足夠讓因離京而無法上書自辯的陸辭狼狽不堪的話,那便是一員忠心耿耿、為保家護國甘愿離開錦繡汴京,往那苦寒的邊關去的重臣蒙受不白冤屈。 如此一來,勢必將讓其他同樣為國拋頭顱灑熱血的忠臣兔死狐悲,心中戚戚,從此縱愿報國亦要三思,甚至明哲保身,可謂殆害無窮。 除此之外,更要維護陸氏義莊——自此形式初現,因觀其運轉良好,各地已出現士紳慷慨解囊,同筑義莊,慈善百姓。 這彈劾一出,讓他們得知連德望高如陸辭者,都能因雇女使而受到攀誣、落得名聲受損的下場,日后哪里還會愿意接濟困苦女子? 怕是都要避之唯恐不及。 如此,便連帶著未建完的義莊,以及處境窘困的天下女子一同,都要將被虛妄誹謗所害了。 彈劾陸辭的勢頭洶涌如潮,而在先頭的措手不及過后,陸辭的友人們也不甘示弱,紛紛上書為他辯解。 其中甚至不乏愿以自身官職及名譽,為好友做保的——曾與陸辭常年住在一起的柳七既氣又急,懇請官家差下監官,循源談究虛實,好還陸辭一個清白,不寒忠良的心。 他振振有詞道:“——若小饕餮是個愿沾女色的,又豈會讓‘柳娘子’等損友在府里一賴便是十二年?他但凡流露出些許意愿,我都不至于‘被逼’著跟對方修身養性、過著連秦樓楚館都輕易不敢涉足,就怕挨訓的清寡日子!可不早拽著他一道熟門熟路地風流快活去了!” 在拋下這通豪言壯語后,柳七實在見不得市井間輿論一邊倒、人人拿著清清白白的小饕餮那些個莫須有的陰私事來說道的情形,索性挑燈夜戰數宿,連出三冊《鴛鴛傳》,霎時將百姓的注意力轉走大半。 趙禎也反應極快,當天便下了詔書,派出以林內臣為首的數名內臣前去,督查王援等人前往隨州取證;又另委派才任大理評事不過半年、辦事卻已是出了名鐵面無私的包拯,命其按現有證據,對陸辭涉案的可能進行推鞫。 看著官家并未一昧包庇陸辭、而是選擇了鄭重、公開地調查此案,并雷厲風行地下達了數項指使后,本是群情激奮的朝臣們,紛紛冷靜了下來。 畢竟,要渾水摸魚的前提,可是‘渾水’。 作者有話要說: 唔,其實上一章的注釋里,我不只是想讓你們看到一場齷齪的官場潑臟水的斗爭,還想讓你們看到宋法律和倫理的閃光點啦。 就如《知宋》p395所說的那般:“宋朝政府對通jian罪態度的一個明顯特點為官民區別對待。平民與他人通jian,是不告不理,但官員與人通jian,則是知情者具可彈劾,若是犯監臨罪,則是罪加一等;這其上就是儒家士大夫所主張的‘禮不下庶人’而‘春秋責備賢者’。小民可以不知禮,理發沒必要給予太嚴格的束縛,而士大夫則是百姓表率,不可以不知禮守禮?!?/br> 正因為對士大夫倫理的嚴苛要求,才會導致官場上以此為利器傷害政敵,可以說是一柄雙刃劍吧。 第三百九十四章 這么一樁萬眾矚目的要案,落到新任大理評事的包拯頭上,本應招人詬病。 然而包拯自入大理寺以來,真正輪到他斷案的次數雖不多,卻樁樁辦得……干脆利落。 他絲毫不在乎官場中那些錯綜盤雜的關系,只要案卷到了他手底下,便要扎扎實實地按證據斷案,按罪責量刑。 既他這般凜然剛正,不為戲狎,兩派皆不親近,那派他去推鞫人緣甚佳的陸辭或涉通jian一案,倒是最為合適的了。 被各方寄予頗高期望的包拯,則在得到皇令的當天夜里,偷偷將這些天來酌字酌句地推敲、好不容易才寫就的為陸辭求情的折子投入了火盆。 他自認絕不會帶著先入為主的念頭辦案,卻防不住旁人會多想。 為避嫌起見,他在態度上,先要擺得足夠公正。 他絕不會放過惡貫滿盈的無恥惡人,也更不會冤枉一位受人污蔑的磊落君子。 事涉昔日恩公,包拯面無表情,手里卻片刻也不曾耽擱。 把信燒干凈后,他就取出提前命人謄抄了一份的卷宗,秉燭夜讀。 這一讀,就讀到了天光大亮的時分。 熬出得雙目通紅的包拯,在將案卷反復通讀后,對于陸辭此案,心里已大約有數了。 證據看似龐雜,但真正梳理起來,大多都是牽強附會,更不乏難究源頭的風言風語。 ——所謂明證,僅有王氏一人的供詞。 不過通jian之事,因男女皆要力求隱蔽,除非捉jian在床,或有確鑿物證,否則的確難以求證。 包拯將覓得的疑點一一記下,心不在焉地洗漱更衣,再灌下一杯濃茶后,即精神抖擻地往大理寺去了。 包拯忙活時,最關注他辦案進度的,當然非心心念念要還小夫子清白的趙禎莫屬。 幸好在他擺明絕不姑息、定要嚴查的態度后,朝官中那些要求將陸辭召回京中,以便提審的聲音就漸漸沒了。 哪怕針對這場通jian案的推鞫在京中與隨州同時展開,但至少不會打擾了正于前線忙碌、指揮本路戰事的陸辭。 他見包拯終日閉門不出,除了埋頭研究,還是埋頭研究,十幾天下來,連隨州的情報都收了兩回了,卻始終沒真正提審關押的人犯王氏時,實在是坐不住了。 他想派人將包拯秘密召來,好歹探聽些許細節,卻不料派去的內侍非但沒把人帶回來,反而受到了包拯當著諸人面的嚴詞拒絕。 這下就讓趙禎面子上差點掛不住了。 他已等了這么些天,本就很是焦急,還遇到個冷硬死板的包拯,不免很是不安。 他急忙召來眼下看來、唯一一個最站自己這邊的寇準,沖著對方好一通抱怨:“……相公力薦此人,可見他絲毫未有進展,倒是脾氣又臭又硬,莫不是選錯人了?” 寇準一挑眉,卻是對包拯的做法頗為贊同:“依臣之見,分明是官家輕率了些,包評事將不偏不倚亮于明面,實是對極?!?/br> 趙禎皺了皺眉,很是不解。 寇準未再繼續解釋,而是反問道:“在官家心里,是認為攄羽是清白之身,還是真同這王氏有染?” 趙禎不快道:“哪怕于世人眼中,小夫子素來是如冰之清,如玉之潔,是再正直不過的謙謙君子,豈會行如此齷齪之事?” 寇準頷首:“臣亦如此認為?!?/br> 既然陸辭定然清白,那包拯當著人多眼雜的大理寺諸人的面,不惜得罪官家,也要嚴詞拒入宮去……日后就能徹底杜絕他受皇帝脅迫、斷案有所偏倚的非議了。 趙禎方才是一時激怒,經寇準這么一問,很快也回過味來。 他默然片刻,承認道:“是我太心急了?!?/br> 萬幸他急,包拯卻是由始至終都不慌不亂。 連官家都難耐等候,更何況是大理寺中的其他同僚? 見他接了這塊不折不扣的燙手山芋,羨慕者有,因嫉妒而盼著他辦砸者更多。 面對或真心、或不懷好意的探聽,包拯一概板著那張清秀面孔,以‘無可奉告’四字一概打發了。 好在自從官家所派的內侍也碰了一鼻子灰后,前來探聽者便銳減了——總不會有人膽敢認為自己的面子比天子更大罷? 倒是讓包拯耳根清凈了好些時日。 他這些天,除了督促隨州那的推鞫進展后,繼續研讀證據外,便是對關押王氏的牢房做了些許安排。 他命人將王氏單獨關押在一間不帶窗的牢房內,讓人減少了所送飯食的份量,卻增加了次數——由原本的一日二次,變成了一日四次。 乍聽此令時,屬官雖是全然摸不著頭腦,然而官家既委派他全權偵辦此案,自己聽命辦事,也就將疑惑壓下,依言照做了。 這份看似莫名其妙的指示,實是為了讓被孤獨地關押在不見天日的牢房中的王氏,在日復一日的頻繁進食下,模糊了對時日的概念。 包拯之所以這般做的信心,是從隨州送來的更多口供中所萌生的。 奉命在隨州推鞫的王援等人,在詢問義莊中凡是與王氏有所接觸之人時,無一例外地遭受了冷遇。 那些得知他們自京城來時、原本熱情萬分,想著從這些官人口中詢問幾句陸恩公的近況的義莊中人,在知曉那王氏竟那般忘恩負義,攀誣待他們恩重如山的陸恩公,紛紛臉色大變,憤怒地對那賤婢破口大罵起來。 在這窮僻之地,若不是當初陸恩公斥盡家財、無私地建此義莊,還鼓勵了周邊州縣的鄉紳慷慨解囊行此善舉,他們恐怕還過著成天忙于勞作、就為艱難果腹的苦日子,哪來今日的體面和自在?! 結果那當時沒少受恩公恩惠的王氏,僥幸攀了高枝、遠嫁京城后,非但沒回報陸恩公分毫,還在做出那等丟人現眼的丑事后,掉轉頭來攀咬陸恩公一口! “那賤婢實在是狼心狗肺,豬狗不如!”曾教導王氏的林繡娘乍聞此事,當場氣得滿臉通紅,只覺恥辱萬分,恨不得時光回溯,親手砍殺了那給陸恩公潑臟水的卑鄙禍害。 她顧不上身份有別、男女有別,只使勁兒拽著王援的衣袖,發自肺腑道:“從她那張下三濫的嘴里出來的渾話,絕不會有蠢人去信吧?陸恩公那般風光霽月、光明磊落的正人君子,哪怕未在孝期時,也是出了名的不近女色,同她有云泥之別,哪怕在夢里也輪不到她去肖想,又如何會瞧得上她!” 作為‘蠢人’中的一員的王援,尷尬地扯了扯嘴角,隨口敷衍她幾句,轉而詢問別人了。 然而其他人雖不似曾與王氏有所交集的林繡娘那般暴跳如雷,卻也都對陸恩公贊不絕口、尊崇有加,對癡心妄想陸恩公不成、竟厚顏無恥地攀誣對方的王氏,皆是深惡痛絕,跺腳唾罵。 可想而知的是,如若王氏就在現場,定要被憤怒的義莊中人大卸八塊才可解恨。 在這里呆多一日,王援就覺自己被指桑罵槐了一日,面皮發燙。 偏偏有林內臣等人緊迫盯著,他寫折子時也只能如實反映,強忍著焦急,把在他眼里可謂毫無進展的內容悉數寫上,命人送回京中,供包拯斷案。 包拯讀著讀著,便留意到其中一處細節。 數名曾于義莊中供職的管事信誓旦旦道:王氏雖曾為義莊女使,然偌大義莊,分里外兩莊,更有鋪席無數,光女使就有數十人。王氏多在繡房做事,充其量來過兩趟外莊,而陸辭因有孝在身,平日深居淺出,除非必要,根本不出內莊。 連碰面都不曾有過,更遑論是與其通jian?分明是她心惡至極,為求脫罪肆意攀誣,才會信口開河。 等到第十二天,認為時機成熟的包拯,才初回下到獄中。 盡管只是在獄中的初回審理,他卻不僅知會了大理寺長官,還上報朝堂,而早難耐等候的趙禎,干脆換上便服,帶上幾位重臣,前去旁聽了。 為了避嫌起見,他不僅帶上了幾位宰輔,還將鬧得最兇的鄭戩等人一并召來,勒令所有人不可在包拯審案時出聲后,就率先在垂簾后落了座。 包拯冷冰冰道:“傳人犯?!?/br> 在昏暗的牢房里過了這么些天,好吃好喝的王氏被喂得胖了一圈,經兇神惡煞的獄卒粗魯地拖拽出來,忍不住戰戰兢兢地抬起頭來,看向主審此案的官員。 包拯面貌清秀,神色卻冰冷無情,加上四周陰森,僅有燭光照明,陰影籠罩下,直看得心里有鬼的王氏一哆嗦。 包拯微斂眸光,一板一眼地按照程序,將王氏名姓、戶籍、罪行與之前證詞皆親口念了一遍,確認身份與供詞。 王氏麻木地點了點頭,包拯亦一頷首,微不可查地向隨侍一旁的小吏使了個眼色。 是很快的,就有三名身著紫色官服,眉目清朗,器宇軒昂的郎君在人引領下,不疾不徐地行入,向包拯拱手微揖。 這三人相貌皆是出眾,氣質溫雅,面上笑容和煦,其中一人舉手抬足間還流露出幾分風流倜儻,連這昏暗的牢房,都被襯得亮眼幾分。 若陸辭在此,定能輕松認出這三人分別是晏殊、晏殊長子晏居厚與柳七了。 王氏看得怔楞,包拯則在此時緩緩發問:“你既口口聲聲稱曾與陸辭數度私會,于外院通jian,那對于jian夫的相貌,應是一清二楚的?!?/br> 在隔間的趙禎被這忽然的安排惹得愣神,到此才猛一激靈,明白了包拯苦心安排下的真實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