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9節
同黨項說和撤軍? 那不過是重蹈覆轍,再飼豺狼不說,還得面臨夏人有恃無恐的獅子開大口,給本就吃力的大宋財政再添一重負。 關于調遣一批東線軍隊至西邊戰線、爭取速戰速決的提議,亦是天方夜譚——東線之所以至今能在攪渾水的遼軍沖擊下穩住陣腳,靠的便是先前重視守備戰略下特意安放的精兵悍將;在主將范雍用兵軟弱保守的情況下,加大西線軍力究竟能添上多大優勢尚且未知,削弱東線守軍的害處卻是一目了然。 而大宋,卻無論如何是擔不起雙線失利的嚴重后果的:輕則損害士氣、從此一蹶不振;重則丟失現有疆域,間接導致西線軍心的潰散。 至于那些個抱怨吐蕃另存心思、刻意未出全力的說法,更是可笑至極。 即使撇開黨項與吐蕃長年以來的恩怨不提,單是唃廝啰與趁虛而入不成的李元昊之間,便有著不可化解的矛盾。在與大宋合盟之前,宗珂固然諸多要求,但在談妥之后,出兵時也切切實實地動用了絕大多數的精銳部曲。 單是唃廝啰膽敢將守備空虛的后背留給大宋,未曾設防這點,再枉去懷疑,實在太過小人。 將戰事拉長拖久,損害的不只是需提供兩方軍資的大宋,更有出兵最眾、損員最高的吐蕃,這些還是實打實的精兵,唃廝啰豈會不心疼? 提議放棄西線利益,將重點放至屢創佳績的東線的提議,則徹底枉顧盟友吐蕃人的利益:既為同盟,自當同進退,共榮辱,豈有貪己身之利,棄盟友于不顧一說!而在缺乏西線牽制遼夏主力的情況下,要想東線再如先前般進取順遂,不外乎是癡人說夢。 聽陸辭簡明扼要地分析,逐個否決后,趙禎眉頭是皺了又松,松了又皺。 末了,趙禎忍不住失望地說:“眼下,當真只有耐心靜待結果了么?” 陸辭輕輕頷首。 他不好說出口的是,若不是朝野上下一致、非要把滿腹詩書、卻絲毫無排兵布陣的能耐范雍派去做最需鋒銳氣勢的西線主帥的話,西線戰局怕是早就有所進展了。 然而臨陣換將極敗士氣,在眼下范雍還稱得上無功無過的情況下,他若做此提議,不僅難以達成,還易在朝野中掀起對新領兵人選的爭執浪潮。 既然主流還是以文制武的風向不變,那這場爭執的結果,頂多經過好一陣折騰后、換另一位儒官前去頂替范雍,說白了還是換湯不換藥。 趙禎無可奈何:“唉!” 見小皇帝一副沒精打采的樣子,陸辭抿唇一笑,正要寬慰幾句,忽就察覺到了什么,不由“咦”了一聲。 究竟是他眼花看錯了,還是那擺在木架上的花瓶,方才的確小小地晃動了一下? 見陸辭突然一動不動,神情嚴肅,屏息靜聽著什么,趙禎不禁好奇問道:“小夫子?” 陸辭聚精會神地等候了好一陣,直到等不到他回應的趙禎按捺不住,拽住他袖子要繼續催問了,才搖了搖頭。 然而就在他以為剛剛余光捕捉到的小小晃動,僅是疲累下導致的錯覺時,靴底所觸的地面,就切切實實地開始了小幅的震動! ——真是地動! 說時遲那時快,在地面開始小幅震動的瞬間,陸辭飛快地掃了眼華而不實的桌腿,當即放棄了在不牢靠的木桌下避災的念頭。 “恕臣冒犯?!?/br> 陸辭根本來不及細想,一個俯身,就將還愣著搞不清楚狀況的趙禎攔腰抱起,空著的另一手抓來懸于一旁的掛綢,粗略朝小皇帝頭上一蓋,立馬趁著震蕩還不算厲害時,拿出了最快速度,朝殿外的空地狂奔起來! 在他迅速完成這些動作,開始朝外沖刺時,竟見四周內侍還傻傻站著,不由高聲提醒:“愣著作甚!還不快跑!” 聽他一聲輕咤提醒,內侍們才如夢初醒般,也紛紛朝外跑去。 與先前那輕微得難以察覺的小震不同,這回的震蕩感明顯要厲害得多。 就在陸辭緊緊抱著小皇帝、一馬當先地沖出殿門的瞬間,殿檐上一沉甸甸的黃金飾物剛巧因受此震蕩、原先的脆弱支撐不堪重負,任其直直墜落下來…… 陸辭滿眼都是象征著安全的空地,待他余光捕捉到重物墜下時,已然來不及做更多的閃避動作了。 他不假思索地沖前狠狠一撲,只顧將小皇帝推開,好以后背抵擋住那份量不輕的墜物。 作者有話要說: 注釋: 1029年(劇情需要被我提前了一年) 京師地震 具體幾月不知道,損失無記載,震幅應該不大,較為嚴重的是1037年的河東大地震,三州加起來死了近三萬人。 第三百八十三章 初春時分,趙禎身上本就穿得比較厚實。在地動發生的瞬間,他就被反應極快的陸辭抱著跑了出來,身上還不忘罩了綢布。 那些個屋頂墜落的細碎木塊,就只落到了陸辭身上,絲毫未能對他造成損傷。 若不是最后被陸辭猛然推開時,他被去勢帶著,在地上狼狽地滾了小半圈,導致撐在地上的掌心擦破一點油皮……他完全可以稱得上是毫發無損。 地動初有征兆時,頂多只從奏折里對此有所了解的小皇帝,顯然是茫然不解的。 但再對此一無所知的人,在親眼看著大地震動、殿宇搖晃、擺設滾落的情景后,也能后知后覺地反應過來,發自內心地感到對天威的畏懼。 不顧四周人的驚呼,也無需他們殷勤地上前攙扶,被摔得發懵的趙禎已匆匆忙忙從地上掙扎坐起。 他顧不得掌心傳來的細微疼痛與一身塵土,忙不迭地轉身,朝著眼里只剩剛在危急之下、頭個想到他、將他護得嚴嚴實實的陸辭連滾帶爬地撲去:“小夫子!” 陸辭俯臥在地上,此時疼得根本說不出話來。 耳朵里也嗡嗡作響,聽不到一片sao亂中小皇帝的焦急呼喚,只顫抖著、徐徐蜷起身軀,口中不住發出痛極的‘嘶嘶’聲,試圖緩解那突來的劇烈疼痛。 他顧不得感嘆倒霉,身體的頭個反應,便是要護住懷里的人,然后盡可能地避開頭部受傷的可能。 較為堅實的肩背,被那由高處墜落的沉重金飾猛然一砸,那瞬間產生的強大沖擊,讓他只覺五臟六腑仿佛都被撞得移了位。 頭上暈眩不已,胃中更是排江倒海,陸辭趴在冰冷的青磚上,不知自己面色已是慘白如紙。 除了滿身或大或小的疼痛外,他此時最想做的,便是嘔吐。 陸辭忍了又忍,實在沒忍住,干嘔了幾聲。 他未真正嘔出什么,卻因剛剛猛然摔倒在地的緣故、磕破了口唇內里,以至于唇角鮮血溢出,被蒼白臉色襯得極其醒目。 從未見過小夫子這般模樣的趙禎,已被嚇得六神無主,當看到那刺眼鮮血從對方口中溢出時,簡直害怕得魂飛魄散。 他本能地想將陸辭立即扶起、查看傷勢、卻又怕輕易挪動會導致傷勢加劇,只有在內侍的幫助下,著急地將那還壓在陸辭身上的沉重金飾移開后,就不敢輕易觸碰陸辭了。 在極度的驚慌下,他喊叫時更是完完全全破了音,成了前所未有的高亢:“快傳御醫,快傳??!” 萬幸,這場以大內為震源中心的地動未持續太久,也稱不上劇烈。 宮外的百姓只感受到了輕微的震感,除了導致一時的恐慌與胡亂奔走外,并未致使多大損失。 從皇帝居住的殿所輻射出去后,除了導致幾所無人居住、年久失修的殿所垮塌外,令四名宮人不幸喪生外,其他宮殿至多是震掉了幾根梁木,砸傷了數十位宮人,以及損害了一些架上擺件。 而在所有受傷的人中,身份最為貴重,也最受朝野上下的一致關注的,顯然就是救駕負傷、有大功在身的陸參政了。 趙禎親眼目睹了那日發生的恐怖一幕,但比起在得知有宮人因躲避不及而喪命的噩耗所帶來的后怕外,他記得最為清晰的,卻是小夫子那比任何人都要來得讓自己安心的溫柔保護。 他還來不及感動,所有的心神就都聚集在為救他而倒在地上、痛苦得動彈不得的陸辭的傷勢上了。 他實在擔心小夫子回到相府后、得不到最精心的照顧,索性不顧一些臣子反對,硬將陸辭留在了御殿之中。 每日除了早朝、與宰執議事不得不外出以外,就連處理政務時,他索性都命人把桌案臨時搬到了陸辭養傷的隔壁殿室,方便隨時探看。 有皇帝在一邊緊迫盯著,一天恨不得問個十七八次,御醫們哪里敢有半點疏忽怠慢,戰戰兢兢地打醒了十二分精神,使出渾身解數來醫治這位陸宰執。 幸好陸辭年歲輕,平日身體康健,雖抵不過狄青那樣生龍活虎的狼崽子,在一群人精心侍奉的臥床半個月后,便恢復得七七八八了。 其實身體上的疼痛,在初初幾天過去后,就大有緩解。 被朝中文武百官羨慕到了骨子里的陸辭,每天享受著被四周人當易碎寶物般捧在手里精心呵護,連皺個眉頭都要惹來驚呼聲聲、御醫緊張查看,實在是渾身都不自在。 最叫他感到別扭的,還是日日沐浴在小皇帝那充滿溫柔憐愛的目光中、以及需假裝不知郭圣人三不五時的偷偷窺看…… 陸辭一覺好轉,便下榻謝恩,想即刻回府,然而趙禎被那日情景嚇壞了,哪里敢讓他那么快回去? 在問過御醫,得知他傷勢還未痊愈后,趙禎拿出了難得的強硬態度,光明正大地將他留下來,愣是按著他再養了半個月的傷。 陸辭哭笑不得,卻拗不過固執的小皇帝,只有無奈地接受了這份關愛。 這種情況,就一直持續到御醫最終點頭,道他已徹底恢復為止。 趙禎在不舍地目送陸辭出殿后,終究還是沒能說出、自那日起便埋藏心中的不安。 他始終認為,那塊好巧不巧沖他砸下、若不是陸辭拼命相護、落到他頭上就能要命的金飾,怕是上天對他的不滿懲罰。 是小夫子舍身相救,才讓他躲了這一大難。 地震之害,古今相同,說白了不過是自然規律下的結果。 但在不知科學原理的古人心中,就會不可避免地將它與貪官敗政、惡主犯錯聯系起來,導致人心惶惶。 自大宋開朝以來,運氣就一直稱不上好,大小災害頻繁。 而京師地震這遭,更是以大內為中心,哪怕損害不大,卻因位置敏感,在朝中點燃了激烈爭執,爭執的矛頭明指政事堂。 縱觀前朝,每當國家發生大災難時,盡管鮮少有人膽敢問責天子,但皇帝要么會下罪己詔、擔起責任、以安撫民心;或是宰執知情識趣,自去請辭,吸引火力。 比起政事堂,顯然朝臣們對這脾氣溫和、遠比先帝要勤勉謙遜得多的小皇帝要滿意得多,因而在發難時,默契地避開了趙禎,盡沖著政事堂里的宰執大員去了。 若非陸辭因救駕有大功,官家明擺著對他是死心塌地地回護,他定然因擢升最快、資歷最輕、惹來眼紅最多之故,成為眾矢之的。 陸辭在大內靜心養傷的這一個月里,外頭都快為要罷免政事堂中的哪位、共要罷免幾位的事,吵得快翻天了。 畢竟每罷免一位,就騰出一空來,他們縱無機會,屬他們一派的親密官員,也能多一份希望晉身。 一朝落入水深火熱境地的宰執官們,一邊勉力支撐,一邊也心里犯著嘀咕,不知哪位同僚最先撐不住,主動選擇退下。 除此之外,最讓趙禎頭疼的,還是朝中掀起了對僵持不下的西線戰事的指責謾罵,退兵的呼聲似浪潮般不住翻涌回蕩,越來越高。 這場在于人心中是彰顯天地怒火的地震,實在是一柄無往不利的利刃——在心存不滿者眼里,總有別人做不好的事,而做不好的事,就可以成為天地動怒、降下災難的緣由。更別說其中有渾水摸魚者,樂得借題發揮,兩邊推波助瀾、興風作浪。 李迪與張士遜最早撐不住朝中的苛難聲,先后遞上奏疏,主動請辭。 趙禎對張士遜不過是象征性地挽留了幾句,對多年倚重的李迪,則是真心實意的不舍。 但他也清楚,李迪先后曾為首輔次輔,早成了無數人的眼中釘,雖終日兢兢業業,卻終究未曾有過亮眼政績,這會兒主動請辭,既是為自保,也是為分擔他的壓力。 因而在李迪堅定地反復求退后,他無奈嘆息幾聲,只有允了。 王曾雖也是不惑之年便入政事堂的‘新’貴,但有個更惹眼的陸辭擋著,他便稱得上是穩打穩扎了。 加上他平日行事,皆是慎之又慎,縱要彈劾,也捉不到多的把柄,因而他處之泰然,渾然不受彈劾影響。 寇準更不必說:他身為多朝元老,受趙禎重用多年,還有那一時無人能越的澶淵之盟的功勞在身,這么多年攢下的厚實履歷,加上他本性戀權,舍得下臉皮,以他那爆裂脾氣,誰當著他面陰陽怪氣、都敢噴個滿面唾沫…… 除非是官家執意、或是頗有份量的官員肯豁出一身剮、也要拉扯他下來,必須做出同歸于盡的打算,不然,還真是輕易動搖不得他。 對政事堂的這一場轟轟烈烈的指責問難,隨著李迪與張士遜的主動出局,終于落上了帷幕。 但對久久未現戰果的西線退兵的呼聲,卻仍是居高不下,叫趙禎難以支撐。 更讓他覺晴天霹靂的是,離開大內、次日回政事堂述職的陸辭所遞上來的兩本奏折。 第一封,是要請辭參知政事的職事;第二封,是提議將東西線主將調轉,由曾與唃廝啰并肩作戰過、深知李元昊厲害的曹瑋帶領西軍。 對此,趙禎卻是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