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4節
第三百三十八章 見陸辭字里行間,幾乎是敲定了他這回大劫難逃、要被貶至嶺南等地,滕宗諒簡直是欲哭無淚。 跟鮮甜可口的荔枝相比,嶺南一帶更廣為人知的,顯然身為‘荒涼貧瘠、他族蠻橫、未曾開化、氣候惡劣’的蠻荒之地的名聲。 哪怕是對初踏仕途的狄青也知曉,被貶至該地的,少數人不幸直接病死任上,有的縱使艱難熬過任期,也憔悴如脫了層皮。更多的則因被流放的這三年里的默默無聞,被朝廷所徹底遺忘,之后也只剩輾轉邊遠州郡的份,返京之日遙遙無期。 “若是真落到那境地,”滕宗諒重重地嘆了口氣,皺著臉地想象了一下,憂心忡忡:“荔枝價貴,憑我那點俸祿,眼下還欠了你倆一屁股債,怕是根本買不起多少荔枝吧?” 狄青:“……” 他默默將滿肚子的安慰話給咽了回去。 饒是他清楚滕兄素來心大,也沒料到其關注的重點,能歪到這一步——敢情滕兄愁眉苦臉,壓根兒不是為被許會貶至嶺南的懲處嚇到,而純粹是憂心憑微薄俸祿,會滿足不了陸饕餮的胃口? 原本一臉嚴肅的朱說,在聽到滕宗諒的喃喃自語后,也當場忍俊不禁:“若滕兄還要為那所謂‘債務’發愁,大可不必。且不說你與我等情同手足,單就事論事,此回也與我疏忽大意,未曾一早提醒,有著不小干系?!?/br> “那可不成。那事我從頭到尾都瞞著你,你從哪兒發現去,又如何提醒?”滕宗諒猛力搖頭,懊悔之極道:“我哪里不曉得,那筆填補進去的錢數目不小,可是你們辛辛苦苦攢這么些年才出來的積蓄,甚至連親也未娶……若被我害了,就此錯失良配,耽誤了終身大事,那我簡直是畜生不如!” 朱說安安靜靜地聽了他這番近乎語無倫次、充斥著十足懊惱的陳述,半晌才欣慰地與狄青交換了一個眼神。 果然,以子京兄那對規則不屑一顧、極為粗爽的性子,要想讓他得到深刻教訓,單是自身栽一個跟頭,是遠遠不足的。 連焚毀賬簿、想著一人做事一人當的莽撞舉動都做得出來,怕是真落到被貶至庶民的那一步了,滕兄都還能當個大義凜然、斗志昂揚的斗士,絲毫不覺自己存在理事不當的問題。 唯有在意識到自己的欠缺思慮,連累了身邊好友時,他才會對此耿耿于懷,痛定思痛…… “事已發生,滕兄無需過于失意,”朱說溫和道:“畢竟……為時已晚,于事無補?!?/br> 滕宗諒:“……” 絲毫不覺有被寬慰到。 更讓他感到被補了一刀的,是狄青深以為然的點頭舉動,以及接下來的扎心話:“倒不如在此期間,多在城中逛逛。待少則一月,多則數月后,調令一出,滕兄一走,應是再也不會回到秦州城來了?!?/br> 滕宗諒苦不堪言。 怎這話說得,就跟他重病纏身、需抓緊時間交代后事似的? 在滕宗諒被兩位弟弟輪番‘攻詰’時,陸辭在知曉狄青臨機應變、盡可能地替滕宗諒做出了補救后,雖在信中做了不客氣的調侃,卻不曾袖手旁觀,而是即刻向朝廷上書,好為滕宗諒求情了。 滕宗諒會有今日一劫,他還真是一點也不意外。 ——好歹與滕宗諒共事多年,對其骨子里透出的那股對規則的輕慢,只要不是瞎子,都會深有了解。 只不過他尚在秦州時,不管是長期以來的相處模式也好,還是職權上的差異也罷,滕宗諒都甘愿退居后頭,由他全盤主持。 正因有他‘鎮’著,充當二把手,鮮少需要作出大決斷的滕宗諒,這些年才安安穩穩地沒出岔子。 但在他倉促地被調離秦州,手中職權悉數落入滕宗諒手里后,好友會放飛自我,闖下大禍……不足為奇。 也好。 陸辭寫完奏疏,讓下人送去寄出后,就佛系地往搖搖椅上一躺,微微笑著閉目養神。 畢竟是‘謫守巴陵郡、重修岳陽樓’的滕子京啊。 就算沒了岳陽樓,說不準也有荔枝臺、金桔亭、山竹樓、龍眼壩……要等這位粗枝大葉的老哥去做修呢。 最壞的結局,也不過是去到嶺南等地,那種尋常人眼里避之唯恐不及的窮山惡水,對身強體健、精力充沛的滕宗諒而言,卻不一定如此。 在那窮鄉僻壤做郡守,能得到的公用錢自要比秦州的要少上一大截。 加上身為外官,本就難以融入外族居多的當地……有這么些個難題困擾著滕宗諒,足夠讓他焦頭爛額,一時半會折騰不出什么幺蛾子了。 陸辭舒舒服服地躺在搖搖椅上時,隨著椅身的輕輕晃動,發出的細微‘吱嘎’聲,很快就鉆入了正埋頭練寫策論的歐陽修的耳朵里。 因這噪音頗不規律,偶長偶短,偶輕偶重,實在惱人,哪怕是全神貫注的歐陽修,也很快受到了干擾,從原本那渾然忘我、筆走游龍的境地里醒了過來。 那是什么響動? 歐陽修疑惑地抬起眼來,就見自己那平時溫潤謙和,渾身上下仿佛都寫著‘謙謙君子’這四字的新夫子,正懶洋洋地躺在一模樣古怪的長椅中,椅身還不住搖動。 “試場上怎能抬頭張望?” 他正下意識地分神琢磨那是什么時,陸辭分明未曾睜眼,卻精準地通過他筆鋒突兀停下、而斷了筆尖摩挲紙面的細微聲響,而判斷出了他的走神,淡淡道:“繼續做題?!?/br> “是?!?/br> 歐陽修不料就是這么短暫的停頓,都被夫子給捉了個正著,條件反射地迅速低頭,趕忙繼續做題了。 只是思路被打斷后,要想續上,終歸不如一氣呵成的流暢。 加上耳畔那惱人的‘吱嘎’聲響還在,讓他心神難寧,后半的文章便顯得綿軟無力,不比前半的疏放暢達了。 幾乎是他擱筆的一瞬,陸辭就從搖搖椅上坐了起來,不急不慢地走到案前,開始批閱試卷了。 每當這個時候,歐陽修都是最緊張的。 尤其這次,他知道自己因那惱人噪音的干擾,導致后半篇發揮不佳…… 果不其然,在緊張地抿著唇的歐陽修的注視下,陸辭很快將這篇策論讀完,微微蹙眉,明知故問道:“文章前半,當得起詞理精絕,才思該通,哪怕在最為苛刻的考試官前,應也能得個第二等的評價?!?/br> 聽到這句,歐陽修就知不好,卻只能忐忑地聽著陸辭繼續說了下去:“正因有這珠玉在前,更凸顯出后半磕磕絆絆,平庸無華,難免令人失望了?!?/br> “學生知曉了?!睔W陽修對這結果并不意外,輕嘆一聲,畢恭畢敬的接過批閱后的卷紙:“謝陸公指點?!?/br> 陸辭唇角輕揚,故意捏緊了紙卷,并不讓歐陽修抽走,還揚聲‘刁難’道:“怎么,不打算做出解釋么?” 歐陽修勉強笑道:“是學生才疏學淺,發揮不佳……” 他心里頗為委屈,實在覺得錯并不在被那突然而至噪音干擾了思路、以至發揮失常的自己身上。 但除此之外,他更不可能疏忽了‘尊師重道’這四字。 能得到大名鼎鼎的陸三元的悉心指導,他已是三生有幸,又豈能出言不遜? 只他到底年紀輕,哪怕想得再明白,還是難免因為莫名失了敬重之人的表揚,而有些失落了。 對于未出茅廬的小考生的心思,陸辭早已看得一清二楚。 他輕輕一笑,釋開指尖力度,由歐陽修拿走了卷子,同時一派放松地坐了下來:“分明是我以那搖椅擾人之過,何不直言?” 歐陽修一愣,正要開口,陸辭卻悠然堵住了他:“不論我方才所為,究竟是有意還是無意,若真是在試場之中,你這一場已是毀了小半了?!?/br> 歐陽修心中一凜,陸辭又道:“你曾下場過一回,自然清楚,偌大考場,僅憑單薄垂簾隔開諸多舉子,四面八方的動靜,你注定聽得清清楚楚?!?/br> “你頭回是運氣好,未曾遇著擾人的,”陸辭輕哂,大大方方道:“然舉子做題,難免有快慢之分,我監試兩場,所見受身邊人做題之速影響者,并不在少數;更有卑劣下鄙之人,因發揮不佳,心知中榜無望,刻意制些聲響來紊亂人心,令你心浮氣躁的話,你又要如何應對?” 說這話的陸辭,記得的是在監視狄青答閣試時,運筆如飛,翻卷的響動‘沙沙’不斷,惹得周邊人心浮氣躁,惱怒不已的有趣情景。 ……卻全然沒往當年更為可惡的自己身上聯系。 歐陽修恍然大悟。 他這才明白陸辭方才所為,實是出自一片苦心,登時為自己方才的那點小心思羞愧得滿臉通紅。 他忍不住站起身來,向陸辭深深行了一禮:“陸公用心良苦,學生受教了?!?/br> “我既收你做了學生,便當盡心指導,此為分內之事,不必多禮?!标戅o莞爾道:“依我看,你功底本就扎實,之前那一敗,主要敗在于科場不熟。再在我這多練一陣,習得排解、應對旁人惡舉之法,必將對下回下場大有助益?!?/br> 歐陽修還紅著臉,聞言連連點頭。 “我雖知你此時心緒激蕩,恨不得提筆一作三百篇,”陸辭笑瞇瞇道:“只可惜天時已晚,你當還家去了?!?/br> 遂例行派了兩名下仆送歐陽修返家,又因近來天氣轉暖,蚊蟲滋生,叮囑人順道捎帶一些有驅蟲之效的香燭去,更讓這位弟子為這份貼心感激涕零。 第三百三十九章 一個月一晃而過。 雖說在半個月前,太常博士燕度就已帶著仔細推鞫來的結果回到了京師,然而他所帶來的消息,顯然與小皇帝所期待的截然不同。 即使身為秦州知州的滕宗諒,私自挪用公用錢之舉意在利農,并無中飽私囊之意,之后更是及時填補了上來,卻終歸是存在著未曾上報便濫用之過。 且除此之外,燕度還發現滕宗諒在這之前,支使起公用錢都很是大手大腳不說,但凡由他經手過的,真正用公務接待的亦是極少。 倒是有許多被拿去接濟官署中一時拮據的下屬官,去救他們的急了。 當燕度問詢起來時,這些得了饋贈的官吏們,心里對予以他們幫助的滕宗諒一直是感激涕零,回話時自是不留余力地說著好話。 卻不知他們所說出口的,一旦到了燕度手里,就又是一項確鑿無誤的、關于滕宗諒濫用公用錢的鐵證了。 當燕度將證據悉數呈上時,并未對此事發表自身的看法,便功成身退。 可對王欽若、韓絳等將陸辭視作眼中釘的人而言,這無異于個夢寐以求的把柄,即刻伙同多人上書,對此進行嚴厲叱責,逼迫官家對其嚴懲。 在這日早朝中,韓絳一掃之前在陸辭跟前受挫、淪落得灰頭土臉的頹喪樣,大義凜然地慷慨陳詞道:“賞罰者,朝廷之所以令天下也。此柄一失,則善惡不足以懲戒……今滕宗諒在邊,盜用公使錢,不僅當削其官,更當俟具獄……” 聽他這般上綱上線,原本就只是勉強忍著的寇準,可就不樂意了。 臺官因職務的特殊性,不必懼他,而他自認臉皮厚資歷高,又有官家的信重,當然也不可能懼怕這么個毛頭小子。 等韓絳說完,寇準就響亮地嗤笑一聲,毫不客氣地諷道:“既無貪贓入己的行徑,又是出自憫農之心,雖于規矩不何,不當給予褒獎勉勵,但若說要施以嚴懲,未免太寒忠良之心,也令韓中丞于世人眼里多出幾分公報私仇之嫌罷!” “寇相公慎言!” 韓絳當場被這話給氣得臉色漲紅。 他對這明擺著偏袒陸辭的牛鼻子次輔,歷來是全無好感,現被道破隱蔽心思,更是惱羞成怒,大聲道:“我據理直言,盼陛下定斷公正,以正刑典,可謂一心為國為民,卻遭寇相公如此顛倒黑白、信口雌黃的污蔑,真是天理何在!怕是明眼人都瞧得出,寇相所懷的,才是偏袒徇私之心吧!” 寇準與人唇槍舌劍時,韓絳怕是還未降生在這世上,見他怒發沖冠,寇準自是一點不慌,甚至臉上的笑還更燦爛了。 他揚著下巴,輕蔑地睨著韓絳,意味深長道:“韓中丞說出這話來,足證你是大錯特錯。我若有所偏向,也定然是光明正大,堂堂正正;且絕不會似些蠅營狗茍之輩,尋不著正主的岔子,便處心積慮,非要把他身邊人一個個害去,才聊以慰藉?!?/br> 韓絳被他這直白地羞辱,哪里肯甘心,當即就是長篇大論的奮起反擊。 底下瞬間成了吵吵嚷嚷的一片,也很快演變成了臺官們與中書省的一場舌戰。 雖說目前是一方游刃有余,一方到底嫩了點,明面上叫寇準占足了上風,但哪怕是大大咧咧如寇準,也清楚得很,最為陰險的王欽若,可還一派老謀深算地藏在后頭,不曾開口說過話呢。 不管王欽若開口沒開口,不知是多少回聽著類似爭吵的趙禎,已受不住地捂著前額,頭大如斗。 等好不容易熬到散朝的時候,內臣宣告散朝的聲音一起,他就迫不及待地起身,率先離開了。 待回到大內,坐在理政的御案后,趙禎忍不住將目光掃向被他有意放在案的邊角,卻與摞得老高的其他文書格格不入,單獨一份的那封信上,深深地嘆了口氣。 底下的臣子們吵得再歡,最后需要作出決斷的,也還是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