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3節
“滕兄為官多年,應對個中章程得心應手才是,”朱說焦心道:“怎會出如此之大的疏漏!” 狄青默然片刻,心里倏地咯噔一下,猛然猜到什么來。 不好! 眼看情況緊急,他根本顧不得跟朱說解釋,就徑直奪門而出,一路狂奔到了衙署。 他雖明面上也是文臣,卻有著頗豐的軍旅經驗,在著急時拿出的步速,自然遠比滕宗諒的要強上多倍。 哪怕滕宗諒也是心急如焚,直往衙署去,當他剛趕到官衙大門前時,還來不及踏入其中,就被臉不紅氣不喘的狄青從后頭追上了:“滕知州!” “青弟?!?/br> 滕宗諒這會兒的心緒還亂得很,根本無空應對似是察覺出了什么來的狄青,勉強一笑道:“不是讓你們先等我一陣么?我臨時想到漏了點要事未曾處理,待收拾好了,立即就回到茶樓去?!?/br> “滕知州?!?/br> 狄青加重語氣,嚴肅地重喚了一次:“你急著回來,是為銷毀賬簿吧?” 滕宗諒不料心思已被年紀輕輕的狄青看透,當場怔住了。 狄青看他這呆愣的神色,便知自己說了個準,不由暗自慶幸反應夠快,及時將人攔住了:“進去再說?!?/br> “哦……哦?!?/br> 被道破心思的滕宗諒還未回過神來,夢游般跟在猛然間威嚴十足的青弟身后,老老實實地進了內廳。 “賬簿絕對動不得?!?/br> 狄青開口便是這句。 滕宗諒苦笑道:“青弟既能猜出我為何匆忙回返,應也能想明白,我如此做的用意?!?/br> 他知曉此事敗露,將惹來太常博士推鞫的瞬間,就想到要將相關賬簿焚毀。 之所以這般做的目的,自然不是為了給自己脫罪——不管彈劾他的人是否有真憑實據,對內情知曉幾分,他都冒不起將一干人牽扯其中的風險。 當初是他一意孤行,說服長吏們通過這筆支出的審計,如今東窗事發,若讓人將賬簿全部帶走,那除了他是首當其沖,其他人也難逃干系。 倒不如將賬簿付之一炬,然后由他一人做事一人當,把所有罪責擔下。 屆時該如何懲處,就如何懲處:哪怕仕途就此無望,他也是一心為民方才做此決斷,俯仰無愧于天地了。 “滕兄想岔了?!钡仪鄵u頭道:“且不說毀去賬簿之舉有欲蓋彌彰,挑釁國法之嫌,單是令得前來推鞫之人無據可尋這點,難道滕兄就認為,對方會甘心無功而返?” 在狄青看來,滕宗諒這一想法雖是出自好心,卻實在太過莽撞、欠缺考慮了。 在無證據可查的情況下,只怕對方會惱羞成怒,一來為報復‘做賊心虛’、肆意挑釁的滕宗諒,二來為有差可交,不至于被人彈劾一個‘辦事不利’或是‘包庇之嫌’,恐怕是要尋枝追蔓,將但凡或有干系者,統統抓起來,不審出具體罪狀決不罷休。 要真到那一步,滕宗諒的一番好意,才真會把所有人都拖累得身陷囹圄,他作為‘主謀’,更得落得狼狽不堪了。 滕宗諒張了張嘴,卻什么也沒說出來。 他不可思議地看著輪廓間分明還有些稚嫩,分析起來卻是井井有條、有理有據,令他說不出話來的青弟,仿佛頭天才認識對方。 ——許是青弟在攄羽前那溫順又寡言的形象太深入人心,以至于這會兒狄青突然嚴厲起來,顯現出與攄羽相仿的威嚴,著實令他意外不已。 “那你說,當如何辦才好?” 滕宗諒沉默許久,才接受了自己在心神大亂下,考慮完全不如狄青周全的事實,小聲地問道。 “舊賬簿一頁都動不得,從今日起,悉數由我監管?!?/br> 狄青斬釘截鐵道。 他身為通判,本就有掌管賬簿的職權,只是過去基于對滕宗諒的信任,才鮮少申明這點罷了。 現是危急時刻,他權衡再三,還是不敢冒滕宗諒在等待審查時、一個沒想開又要動賬簿的險,索性將丑話放在前頭,當著滕宗諒的面,把所有賬簿搬到自己柜中,用三把大鎖給嚴嚴實實地拴起來了。 滕宗諒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難道眼下我們就只剩坐以待斃了?” 狄青搖了搖頭,不知是不是滕宗諒的錯覺,他只從對方那面無表情的俊秀側臉上,看出了幾分跟陸辭相似的、遇大事也一樣沉著冷靜的風采:“滕兄先回趟家,將所有能動用的活錢取來,剩下的交給我與朱兄補救?!?/br> 滕宗諒:“……” 即便在這話中聽出了對自己深深的不信任,剛鑄成大錯的他,畢竟底氣不足,只有灰溜溜地夾著尾巴回家,翻箱倒柜地尋錢了。 將滕宗諒打發走后,狄青半點時間也不曾浪費,就緊鑼密鼓地開始了亡羊補牢的措施。 他先是同晚了好些趕來的朱說簡單闡明情況,旋即各自回家,把這些年來存下的所有積蓄取出,三人的聚在一起,才勉強補上公用錢的窟窿;再是在最新一冊的賬簿上,對一切進行如實登記;最后則還要對全由滕宗諒經手的、自陸辭離開秦州后的那堆賬目上、尤其是一些描述含糊的條目進行查漏補缺,一一進行落實…… 直到開始一條條進行追查后,還是頭回做這種既細膩又繁瑣的活,被折騰得一個頭兩個大、幾要咬牙切齒的狄青,才知道滕兄花起公用錢時有多爽快隨意。 花費在購買農種上的雖是大頭,但還有四分之一的公使錢,早在這之前就已因‘饋贈游士故人、助家貧無依的幕職官發喪等’緣由,被滕宗諒給揮霍一空了。 滕宗諒開始一兩天還記掛此事,心虛地頻頻往他身邊湊,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到后來,應是被狄青那道日漸兇殘、暗藏殺機的眼神嚇到,不敢再撞刀口上來了。 一眨眼就過了三天,這天夜里,又只剩狄青一人苦大仇深地點著燈,繼續檢查賬簿。 幸好他追隨了公祖這么些年,又一直將全副心思都放在對方身上,因此雖是初入宦場,在不得不單獨挑起大梁時,手法卻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老練和熟稔。 他十分明白,官家歷來對公祖十分偏愛,從柳七得到的優待看來,恐怕還真有些愛屋及烏。 正因如此,清楚滕宗諒、朱說與公祖關系親睦的官家,絕無可能派來一位對他們抱有立場上的偏見、心懷惡意之人前來推鞫的。 而應是當于一份真想知曉此事真偽的意圖,精心選出的中立板正之人。 既是這般,他們若試圖遮掩,便有畫蛇添足、有意愚弄對方之嫌。 在立境公正的對方眼里,憑這生疏拙劣的遮蓋手段,能不能遮住事實是一說,會否激怒對方,或是生出非要查個水落石出、令人身敗名裂的逆反之心,才是他最大的憂慮。 倒不如坦坦蕩蕩,賭上一把,徑直由他查去。 橫豎滕兄花費公款雖大手大腳、考慮不足,卻并不存在彈劾名目中的‘中飽私囊’、‘貪贓入己’的情況。 因‘枉費公用錢’這點,滕兄難免受些懲戒,但若是闡明此舉為出自憫農憐下之心,再佐以其他人相似用法作為‘本朝慣例’的旁證,據理上書,應能爭取個從輕發落。 ……狄青甚至還頗不厚道、也是發自內心地想,若能借此一回,讓做事太不慎重的滕兄受些小懲,總比一直替人收拾得干干凈凈、毫無后患,也因此記不住教訓的好。 狄青熬完第三個夜后,才終于將一團亂糟的賬簿給大致梳通。 若還有時間的話,他當然想再細致地梳理一遍…… 卻注定趕不及了。 第四天一早,太常博士燕度就趕到了密州。 他心知片刻也耽誤不得,因此一下船,既未先去驛館稍作歇息,也顧不得簡單的行李,直接賃了頭驢,問清楚官衙的方位后,便直奔衙署去。 到衙署大門前,他板著臉,向一頭霧水的幕職官們出示了證明自己身份的文書后,理也不理聞訊前來迎接的知州滕宗諒,毫不客氣地奔入了放置賬簿的后室。 在確定登記公用錢使用狀況的所有賬簿都在其中后,他便將所有人都趕了出去,同時閉鎖房門。 接下來的日子里,他儼然一副要常住其中的架勢,除讓人送來一日三餐外,洗漱更衣具用一簡易木桶解決,竟是不曾踏出過其中一步。 他如此霸道地占用了資料室的舉動,自然給一干幕職官們帶來了不少麻煩。 但在問清楚燕度的身份和來意后,他們頓時噤聲,尤其是參與到滕宗諒之前所請的那些人,更是有了幾分人人自危的意思,再不敢有半點怨懟。 燕度自是毫不在意外頭人的心思,這一占用,就是半個多月。 滕宗諒則從起初那一日里至少張望個十回的忐忑不安,到后來的徹底安之若素、或是死豬不怕開水燙了。 在這日忙完公務后,他忍不住又喊上朱說與狄青,三人沉默地去了上回的茶館,繼續著那場未竟的聚會。 茶騰騰地煮著,滕宗諒輕嘆一聲,忽站起身來,親自給朱說與狄青身前的茶盞滿上,誠懇地作了一揖:“愚兄犯事,本想一人承擔,卻是過于天真,到頭來還是給朱弟、青弟給添麻煩了?!?/br> 特別是原想趕著新春休沐返鄉,忙活回歸范姓,認祖歸宗的心頭要事的朱說,也被迫耽誤了行程,眼看也錯過時機,只能再等一年了。 朱說與狄青本心事重重,見滕宗諒如此,也是一嘆:“滕兄此時說這些話,未免太過見外了。況且結果未出,也不必過于憂慮?!?/br> 滕宗諒搖頭道:“我知你們是好心寬慰我,但這一回,我應是在劫難逃了,罷了,我也是罪有應得,沒甚么可狡辯的?!?/br> 時間拖得越久,他心里積壓的憂愁也就越深。 最初的那點僥幸和不以為然,也隨著日子的推移煙消云散了去。 他如今才領悟到,為何攄羽當初要三番四次地不住強調,行事寧可緩一些,也不得留任何把柄;實在迫不得已,也當盡快補上。 只恨他掉以輕心,在攄羽一走后,就原形畢露,結果硬是拖累了兩位雖無血緣、卻勝似手足的弟弟,連三人這些年的積蓄,也為替他收拾殘局,而被損耗一空了。 若時間能夠倒流,他絕不會再做那輕狂事了。 三人正默默對飲無話時,房門忽被敲響,滕宗諒便意興闌珊道:“進來吧?!?/br> 敲門的不是別人,而是他們頗為熟悉的這間茶館的一位伙計。 手持信件的伙計還是從其他人手里爭取來的這活,原想著能有個賞錢,卻不料一推開門,就都是一副暮氣沉沉的模樣。 他心里登時犯起了嘀咕,直覺來的時機不好,想要賞錢的念頭,便被趕跑了。 在簡單說明是來傳達信件的目的后,他訕訕笑了下,就要離開。 還是狄青先接過了信,還不忘給了他十枚賞錢。 等如釋重負的伙計關實了門,狄青才將目光投注到手中的信上。 “是……”這一看,就讓狄青那烏沉沉的眸子似添了一盞燭火般,瞬間亮了起來:“公祖的!” 信封上那瀟灑好看的字跡,可不就是陸辭的? 這話一出,原本死氣沉沉的三人霎時都回了神。 滕宗諒更是如看到救命稻草一般,一下撲了過去,先將信拆開,一目十行地看了起來。 信并不厚,一共就三頁紙,頭一頁盡是夸獎狄青應急有方,大有青出于藍而勝于藍的資質;第二頁是安撫朱說;第三頁,才是給他的。 然而無情的小饕餮,不僅沒對東窗事發、飽受最后裁定的煎熬的滕兄予以半點安慰,甚至還進行了毫不客氣地嘲諷。 在信的末尾,更是快把急需安慰的滕宗諒給氣得七竅生煙。 ——“滕兄謫守嶺南時 ,可否寄些荔枝來 ?” 在滕宗諒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一字一頓地念出這句時,不單是狄青忍俊不禁,就連最為正經的朱說,都‘噗’一聲,不小心笑了出來。 作者有話要說: 注釋: 1. 之前那章忘記注釋了,就是狄青給陸辭寫信的那章,所提及的那則趣聞,史上是有原型的(當然,可靠度就不知有多少了) 鐘傅,字若翁,仁宗朝宦官李憲舉薦他做官?;潞8〕?,起起落落,不說鐘為官如何有政聲,單說他有個癖好,喜歡評論匾額字畫??凑l家宅邸廳堂的匾額不順眼,就說這字寫得不好云云,通常貶評,并能給提出很多貌似高超的藝術建議。鐘評的多是歪理,時人拿他沒轍。有一次,鐘與屬下經過廬山,看到一壯麗高閣,名曰“定惠之閣”,落款看不清楚。鐘評說:“字寫得太難看了,一點書法藝術都沒有,摘下來我看看誰寫的?!闭聛硪徊?,落款是——顏真卿。(《微歷史@宋朝人》) 2. 歷史上的滕宗諒就是趕在燕度來到之前,把賬簿全部燒掉了,(“恐連逮者眾,因焚其籍以滅姓名”)導致燕度憤怒之下,把所有可能有關的人一起抓了下獄,鬧得非常大(‘枝蔓勾追,直使盡邠州諸縣枷杻,囚系滿獄’)…… 滕宗諒花公使錢大手大腳這點,也是史書上有記載的,哪怕他死時并無余財,生時也不曾中飽私囊,但的的確確亂用錢。要想看更多細節的話,可以讀《知宋:寫給女兒的大宋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