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1節
在鐘元暴怒地沖他‘突突突’時,自知理虧的陸辭面上破天荒地掛著討好的笑,一邊虛心地低頭認錯,一邊還給鐘元倒水。 等鐘元教訓得口干舌燥了,就一口將溫度適宜的熱水一口灌下,旋即雙目噴火地繼續罵。 不過似此時這般任他說的陸辭,實在是前所未有,以至于更習慣于被對方捉弄的鐘元,在那股積蓄了多時的火氣很快消去后,人也慢慢蔫下來了。 “你啊?!?/br> 鐘元默然許久,忽就哽咽起來。 他粗魯地抹去眼角還來不及落下的一顆淚,為遮掩自己的傷心,更是欲蓋彌彰地做出臉紅脖子粗的模樣,大聲吼道:“咱娘沒了,你不還有我們么!” 他雖人微言輕,又相隔甚遠,在陸母逝世后,更是注定要因這唯一的交集的消失,要眼睜睜地看著倆人的情誼漸漸淡了…… 但他人粗心不粗,眼更不瞎。 人小時是不懂事,如今都是三個皮小子的爹了,哪兒還不知道,自己還懵懂廝混時,其實就已經接受這心思七竅玲瓏的發小照顧了? 陸辭一聲不吭,在一陣茫然不知所措后,緊緊地抱住了對方。 “我向你保證,” 陸辭嗓音一如既往的溫潤,連鐘元也聽不出其中隱隱約約的一絲輕顫:“僅此一回?!?/br> 第三百三十五章 打小在球隊里就是個流血不流淚的錚錚硬漢的鐘元,恐怕也只有在這種猛一眼看到陸辭、長達月余的精神壓力一下決堤的情況下,才會當眾滴幾滴貓尿了。 要繼續嗚嗚咽咽地抱頭痛哭,那真是殺了他也做不出來。 在被陸辭溫柔抱著,輕輕拍了拍肩頭后,鐘元很快回過神來,尷尬地輕咳一聲,粗魯地再次揉去差點又淌了下來的淚,兇巴巴道:“還不趕緊給我再來一杯!” “好好好?!?/br> 陸辭假裝沒看到他那周遭濕漉漉的眼眶,更沒揭穿他這欲蓋彌彰的兇惡語氣,只好脾氣地笑著應了聲,當真給他再倒了一杯水。 鐘元歪著頭,一臉嚴肅地打量他,還一副余怒未消的模樣。 只是隨著理智回爐,原本氣勢洶洶別著的一雙腿,就不知不覺地松開了。 ……他方才,是沖著朝中最為年輕的從二品大員,大吼大叫了? 鐘元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又迅速趕在陸辭回頭看他之前,恢復一本正經的模樣。 ……管他的,不管人官居幾品也是自己發小,一聲不吭地干出這種無端失蹤、累他cao了那么久心的破事兒,就該劈頭痛罵! 鐘元如此說服了自己,心態放平許多,只是再看向陸辭時,見著友人輪廓明顯清瘦許多,垂眸時竟多了幾分從未有過的弱不禁風的氣息時,又一下把硬梆梆的心給化虛了。 ……也不能怪攄羽。畢竟攄羽與他娘親相依為命多年,感情不曉得多深,在乍然得知她命不久矣的噩耗的情況下,會方寸大亂地做出出人意料之舉,也是情有可原。 陸辭也沒想到,自己一句話還沒說,厚道的鐘元已將自個兒在內心痛譴一遍。 鐘元從他手里接過水時,為緩和一下方才的氣氛,便岔開話題道:“若不是李夫子近來身體也不算好,師母死命攔著,這回他肯定要與我一路?!?/br> 陸辭這才想起,他光顧著照看娘親,竟是將對他恩重的李夫子給疏忽了:“可尋大夫看過了?” “那是自然?!辩娫獮t灑地擺了擺手:“平日有咱娘三不五時地派人帶些吃穿用度上山,而要有什么開銷大處時,這不還有我么?” 鐘元能說出這話,當然是有著他的底氣的。 盡管他最后走上的這條蹴鞠社的路子,與爹娘送他當初去學堂念書時的愿望大相徑庭,但他的確在這方面頗具天賦。 這么多年下來,陸辭在官場上大放異彩,他也混得人模人樣,如今稱得上小有名氣了。除了每年的山岳正賽獎金豐厚,逢年過節,總有好蹴鞠者邀他們上場比拼,報酬頗厚。 見他成績斐然,也逐漸有了不小的積蓄,確實是一副走上正軌的模樣,鐘家父母便也從起初的憂心忡忡到現在心滿意足,時常樂呵呵地帶著兒媳幼孫,前去觀看比賽了。 哪怕唯一有過的一次的下場經歷,就是省試遭黜落的一回游,鐘元也覺彌足珍貴,更一直念著李夫子他們對他的教導之恩。 仗著離得近的便利,他隔三差五地就去探望一二,確保這好逞強的老丈別凍壞了、餓著了:“你不知道,書院里的其他夫子見李夫子整天把你這得意門生掛在嘴邊,可羨慕壞了,都一個個鉚足了勁兒,也想教出個能讓他們長臉的?!?/br> 鐘元最初得知這事時,看得可樂:似陸辭這般妖孽資質的,天底下能找出幾個? 他一直偷偷認為,真正能叫好友連奪三魁的,根本不是李夫子的教導,而是那卓越天資,和自身的不懈刻苦吧。 陸辭聽鐘元不停說著,憶起往事,面上不禁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 “險些忘了,”鐘元忽想起什么,挑眉道:“我臨行前,還遇著一個許久不同我說話的人。你猜是誰?” 陸辭輕輕一笑:“易弟?” “嘁,你怎一猜就猜中了?” 鐘元原還想賣賣關子,卻不料陸辭連半息功夫都未用,就一下道出了讓他彼時頗感詫異的人名:“我還當他要同我老死不相來往呢?!?/br> 在省試折戟后,鐘元是清楚地意識到了自己的實力與陸辭等人的天大差距,明智地放棄了在這條路上繼續求索,轉而發展在別處的天賦去了。 易庶則與他截然不同。 見識過京城的繁華盛景后,易庶就如許多被錦繡迷了眼的年輕士子一般,再也不甘于呆在小小的密州了。 從汴京回到密州之后,易庶失落了一陣,便當場解散了他費了不少心血的醴泉詩社,全心投入地奮苦讀書,以求下次高中。 但易庶沒想到的是,在有過一次下場經驗,外加這三年的寒窗苦讀后,他的第二次下場,竟連頭回還不如——許因緊張過度,頭晚沒睡好的他,竟在答解試卷子時,就因犯陸辭曾三翻四次強調要注意的不考式,而不幸遭到黜落。 這回對他的打擊之大,可想而知。 更讓人扼腕的是,在這之后的易庶,更似走了霉運一般,就沒再通過解試過,總因千奇百怪的原因榜上無名。 提起易庶,鐘元覺幾分惋惜之余,更覺膩味得很。 “你來評評理,”鐘元撇了撇嘴:“按理說,我與他好歹做過這么多年的同窗,哪怕我后頭沒去學院了,總有過同保下場的情誼吧?他倒好,自打那回去汴京赴了省試后,回來就跟被勾了神魂似的,起初還能算個點頭之交,到近幾年來,大老遠地見著我就掩面繞路,真不得不碰上面了,我好好地沖他打招呼,他卻別過臉去,特意裝不認識我一般……真是,至于么!” 他可不記得自己何時得罪過易庶了。 莫名做了幾回熱臉貼冷屁股的事后,他再見到易庶,也懶得沖人打招呼,就由著他人之愿,對其視而不見好了。 陸辭看著義憤填膺的鐘元,無奈地搖了搖頭。 跟心思細膩敏感的易庶比起來,鐘元完全稱得上是個虎頭虎腦的粗漢了。 易庶刻意躲避鐘元,顯然不可能是鐘元猜測的曾無意地得罪過對方的原因,而多半是覺屢考不第十分丟人的緣故。 畢竟當初六人結保,一同躊躇滿志地上京趕考,到頭來四人一舉高中,只有他與鐘元二人落榜,心境難免失衡。 雪上加霜的是,鐘元迅速另尋出路,還很快在蹴鞠場上名聲大振,更襯得他孤零零的一個人終日苦讀,卻屢屢折戟,絲毫不如意的處境可憐了。 不知不覺中,當年在密州能被路人客氣稱一句‘易衙內’的他,已變得默默無聞。 隨著陸辭逐步高升,竟以未至而立之年、就高居從二品大員,更是成了讓密州人引以為豪、津津樂道的驕傲。 每當陸辭被提起時,當年一榜四友的舊聞,就得被人翻來覆去地說著,作為唯二落榜,也是唯一一個沒混出任何名頭的易庶,難免也被以惋惜的語氣提及。 作為自小家境優越,哪怕脾性再謙和,也心底有著傲氣的衙內,易庶當然受不了這樣的目光。 只是要將這些解釋給粗神經的鐘元聽,怕是他只會覺得更莫名其妙,認為‘這有什么可愁的’? “好了,別氣了?!标戅o莞爾一笑:“易弟會這么做,自有緣由苦衷,你不必cao之過急?!?/br> 鐘元重重地哼了一聲:“就知道向著他說話?!?/br> 埋怨歸埋怨,到底是沒再對此耿耿于懷了。 陸辭臨時要組建義莊,正愁各方各面的人手不足,送上門來的鐘元,自然就成了他最信任的壯丁。 不過他也清楚,鐘元的家庭和事業都在密州,不可能在此久留,在安排事務時,也只定了最長不過半月的行程。 鐘元打小被陸辭拐彎抹角地使喚慣了,對此早就習以為常,堪稱任勞任怨,是以絲毫不覺有何不妥。 只是在給陸辭忙上忙下時,他很快發覺了,跟自己一樣被使喚得跑前跑后,瞧著那官服的顏色、官階應還不低的人,赫然有些眼熟…… 他揣著這疑惑好幾天,終于在某天搞明白了,不由拽著陸辭道:“那不是蔡齊么!” 因時隔久遠,根本怪不得他好些天才記起來對方是誰。 陸辭好聲糾正道:“怎能直呼人名?你當喚他子思?!?/br> 看著悠悠然的摯友,鐘元嘴角一抽。 ……多年不見,這份指使人時的從容淡定,還真是一點沒變。 蔡齊倒是沒認出鐘元來,且他身為知州,真正需要親自前來的次數,也并不算多,大多數時候,只需吩咐底下人去盡早辦好便是。 他會對陸辭忙前忙后這點甘之如飴,當然不可能只是為全那份寡淡如水的同年之誼,而是出于一個心照不宣的原因:說白了,義莊的建立于陸辭而言,充其量是在名聲上錦上添花,真正受益的,還是隨州百姓,甚至是天下百姓。 若這義莊救濟的形式當真可行,天下定不乏士大夫愿仿效之,屆時得到恩澤的,可就遠遠不局限于隨州一地了。 而每有一處義莊被建起,隨州注定也被提及,作為大力促成此事的知州,履歷也能被添上光鮮的一筆…… 正因如此,陸辭使喚起心里明白的蔡齊時,可遠比指使鐘元要狠多了。 這天蔡齊來陸氏莊園時,不僅帶來了購置田地和鋪席的進展,還給他帶來了一封來自汴京的信。 “陸三元啊?!标戅o剛拿到手上,蔡齊就開口揶揄道:“這可是我替你捎帶來的第三封來自柳娘子的信了?!?/br> 陸辭對此不置可否,見蔡齊還不走,便笑吟吟道:“子思可要留下用膳?” 蔡齊下意識地猛然站起,一邊往外走,一邊隨口扯道:“多謝攄羽盛情相邀,可惜署內事務繁忙,還是改日吧?!?/br> 陸辭的宴,哪兒是那么好赴的? 笑瞇瞇地目送蔡齊離去后,陸辭才將信給拆開。 果不其然,在柳七字跡的紙封下,顯現出的是被原封不動地轉寄來的,秦州狄青的字跡。 為了將狄青瞞得死死的,以防做出私自離開任所的不智之舉,陸辭特意勞煩過柳七,讓他代為收取秦州的信件,再轉寄到隨州來。 而他回信時,也同樣得先寄到汴京,再有柳七拆封后重新包好,轉寄到秦州去。 費這么一番周折,耽誤的時間自然更長一些。 不過狄青早習慣了公祖因諸事忙碌,會耽擱久一些再回信,也不至于讓他起疑。 幸有柳七配合,他才成功將這數月的真實情況,對狄青瞞得滴水不漏。 第三百三十六章 在善意的隱瞞下,狄青對心愛之人近日遭受的喪母之痛,從頭到尾皆是一無所知。 因此,在這封厚實的信中,字里行間除了對公祖的殷殷思念外,充斥的皆是沿途所見之趣聞,而無半點哀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