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3節
如此一來,既讓柳兄在沖動之下,離了甚得趣的好職事,也會讓并無這一打算的陸兄頗感為難罷? 這么想著,極少做‘惡事’的朱說,總歸能感到心安些許了。 朱說這處一應承,得陸辭事前上疏陳明過的小皇帝,以及李迪和寇準為首的政事堂,再添個同晏殊這位前知制誥交情匪淺的林知制誥,新任命一下達,自是一路暢通無阻。 等柳七得到這一令他無異于五雷轟頂的消息時,做賊心虛的朱說已收拾好行囊,一臉忐忑地站在他跟前,準備負荊請罪了。 柳七恍惚問道:“……何時的事?” 塵埃落定,朱說再瞞不下去,聞言老實回道:“三日前?!?/br> “好你個朱弟,”這幾天里根本沒聽到半點風聲,以至于沒做出絲毫反應的柳七登時深吸口氣,悲憤萬分道:“你分明是特地瞞著我!” 恨啊,怪他太輕信人哇! 柳七郁卒得就差捶胸頓足了。 他哪兒能料到,從來心思坦蕩蕩的朱弟,竟也有不做君子的時候! 朱說被說中不可告人的小心思,當場羞愧得啞口無言,只有懊惱地垂首,沉默認錯了。 他跟個悶葫蘆似的,一腳才輕輕碰到,就已骨碌碌地滾得老遠,饒是柳七滿腹委屈,一時間也被堵得出不來,進不去。 他心里也認定了,擁有能讓朱說這嚴以律己的真君子做出‘違心事’來的本事的,除陸辭外不作他想。 認準了罪魁禍首后,清楚這會兒再去自請赴邊關,也已為時過晚的柳七,無可奈何之下,只深深地沖著滿臉愧疚的朱說嘆了一口氣。 認為已成功勾起對方的負罪心后,他便憤怒地跺著腳,懷著滿腔苦悶回了屋。 門剛一虛掩上,朱說就悄悄地豎起耳朵,凝神聽了起來。 柳兄要做什么? 在一陣桌椅被粗魯拉開,彼此碰撞的野蠻響動后,柳七哼唧幾聲,就傳來了筆尖走在紙張上,發出細雨落地的沙沙聲。 捕捉到這一輕微動靜后,朱說立馬安心了。 ——多半是柳兄為宣泄這無處可走的郁悶,又去創作新的小唱曲,以控訴陸小郎君的負心薄情吧。 趕在這篇新作開始流傳于市井中前,得了正式任命的朱說已拎上行囊,狠狠心賃了匹腳力最好的馬,再雇上一名下仆,就做好了要居住多年的汴京的準備。 離開宅邸前,他特意往柳兄的寢房走了一趟,只是在門上叩了好幾回,都不聞應聲。 他猜是柳兄多半還惱著自己的知情不報,心中五味陳雜,亦只有緊了緊包袱帶子,放輕腳步走了。 然而騎在馬背上,通過御街,往城門去的朱說不知曉的是,早在天還沒亮時就已起了身的柳七,此時正臭著臉,斜倚在一茶館三樓的窗邊,撥開一點竹片做的小簾,一聲不吭地往下看。 等朱說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道路轉角后,柳七才收回目光,輕哼一聲。 以為這樣就能叫他放棄了? 癡心妄想! 一出西城門,剛一路過駐馬驛的朱說,便被一生得五大三粗、膀大腰圓的旅人所喚住。 “這位郎君,”此人相貌氣質無一處不透著粗獷,說話卻是斯斯文文的,還先一絲不茍地沖朱說行了一禮:“可否恕在下冒昧一問?” 朱說微愣:“但說無妨?!?/br> “多謝郎君?!闭f話時,這人抬起眼來,大大方方地將朱說打量幾眼,忽然笑了:“若在下所料不差,您可是朱姓,此刻要往秦州去?” 朱說被一語道破身份,雖不解緣由,僅是輕輕頷首,不慌不忙道:“還未來得及請教你名姓?!?/br> 對方咧嘴一笑:“在下姓張名亢,亦是奉詔,要往秦州去的?!?/br> 原來張亢終于得償心愿后,連詔書都未曾捧熱乎,就急匆匆地收拾了行囊,賃了馬匹。 因嫌家眷磨蹭,他索性只帶了一名下仆和那幾本翻得爛熟的書,再遣人去跟兄長說一聲,就預備輕裝簡從地先行上路了。 今日會在這處驛館等待,原因則出在他臨出門前,一位友鄰好心提醒既有意趕早,應還來得及與那位和氣而寡言的朱希文同行。 張亢雖不耐煩同些假斯文道義的為伍,也從不曾聽說‘朱說’這人,但在得知對方同自己一路不說,還與他的頂頭上官陸辭交情匪淺,理所當然地燃起了幾分興趣。 他容貌雖生得粗魯些,但能在殿試中奪得二甲之位的,又怎么可能真是什么莽夫? 不過是懶得應付,懶得精明罷了。 如今見朱說一得詔令,便早早出發,而不似那些個心不甘情不愿的拖拖拉拉,不至最后期限才動身的懈怠樣,更是讓張亢心中平添幾分好感。 再便是張亢心忖,秦州雖不大亦不小,日后能與朱說共事的可能微乎其微,但能問出些關于陸辭的事兒來,才是至關緊要的。 哪怕再合不來,也頂多是忍上這一路罷了。 ——打著這么一張如意算盤的張亢,便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聽傳言中‘沉默寡言、一心讀書’的朱希文,吹了整整一路的陸辭彩虹屁。 第二百五十四章 十日一晃而過。 當一路日夜兼程,一身風塵仆仆的張朱二人,并肩站在秦州城門前時,張亢一邊偷瞄專心驚嘆城墻巍峨的朱說,一邊發自內心地松了口氣。 可算是要結束被人日日提,夜夜提陸三元那些個輝煌政績的日子了! 想起翻來覆去地聽陸辭光輝事跡的滋味,張亢便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噤。 若他哪日志得回京,定要將那建議自己與朱說同行、道對方一向沉默寡言、不好言辭的可恨友人,狠狠揍上一頓才行。 ——要是連夸贊起那位‘陸兄’時如滔滔江水般連綿不絕的朱希文都能稱得上‘寡言’的話,那恐怕這天底下的大多數人,都當得起‘惜字如金’這一詞了。 朱說好似渾然不知一臉真誠地附和了他一路的張亢的心有余悸,兀自欣賞完高大雄偉的城墻后,便笑著小聲催促還在原地發愣一樣的旅伴:“張如京使不必于此時貪看城墻,還是先進城吧?!?/br> 張亢才意識到就因方才那一個走神,便在隊列中生生落下一截,令后頭的人都忍不住將催促的目光投向他了。 按他們這一路來時的經驗,因硝煙迫近,越是臨近邊境,城門守兵審查進城百姓便越是慎重,怎這堪稱位于最前線的秦州,審看起來竟這么快? 張亢詫異之余,略顯局促地笑了笑,趕緊快步跟上。 等待進城的隊伍的確前進甚快,張亢感覺還才過了一小會,便已輪到他們二人了。 待真正到了跟前后,張亢便立即明白,怎會檢看得如此之快了——和通常只配四五名兵士驗看的其他州城不同的是,小小秦州,竟是配了二十名之多! 張亢腦海中掠過無數猜測:是秦州兵源較別處豐裕?是陛下另增派了援軍來?還是每日進程的百姓頗眾,不得不如此…… 朱說的關注點,則與張亢的截然不同。 哪怕明知陸兄公務繁重,亦因不清楚他們具體至期,是不可能現身在城門處的,仍是禁不住四處張望。 可惜他看來看去,果然還是不見那道熟悉身影。 朱說也不覺太失望:只要一想著一等去到衙署,馬上就能見著闊別已久的陸兄,今起還能與之共事,便按捺不住唇角的輕輕上揚。 他們既是受詔前來,肩負重任,亦是滿懷斗志,躍躍欲試,自然不會似當初王欽若那般刻意隱瞞身份,自找麻煩,而是干脆利落地出示了貼身攜帶的結綬。 原本面無表情的城門兵士乍一眼看去,先是皺了皺眉,旋即客氣令他們在原地等候,小跑著離去了。 張亢與朱說便依言耐心在原地等待,僅過了極短的一小會兒,那兵士就已去而復返。 這回,許是確認了二人身份屬實,對方面上不復之前的刻意板著,而是顯現出了難以抑制的笑意。 然而此時此刻,朱說的目光全被不疾不徐地跟在這兵士身后的那道人影徹底吸引,下意識地屏住呼吸,根本顧不上瞧對方的神色變化了。 他張了好幾次口,才終于發出一道破了音的聲音:“陸兄——!” 那面帶溫柔微笑的來人,可不正是闊別多年的陸辭! 人雖清減不少,身量亦拔高些許,但不論是那令人心生好感的翩翩氣質,還是會發光似的俊美相貌,都仍是他記憶中的模樣。 朱說不自覺地就已將穩重拋之腦后,往前快步走去。陸辭見他如此,亦配合著闊步朝他走來。 待朱說近到跟前了,不等人反應,陸辭就笑吟吟地把臂一伸,極其自然地把人摟進懷里了:“我算著時日,以朱弟之心切,不是今日,便是明日,結果還真未料錯?!?/br> 會牽掛千里之外友人的,又何止是京城的柳朱二人? 朱說滿心激動,根本沒聽清陸辭說了什么,只想也不想也展開雙臂,將人牢牢抱住。 ……張亢目瞪口呆地看著二人抱成一團。 抱了好一陣后,朱說才恢復些許理智,意識到這在大庭廣眾之下,說不定會有損陸兄威嚴,趕忙不好意思地把人松開:“陸兄公務繁重,其實不必——” 陸辭笑著打斷了他:“朱弟可是為應我之請,不惜辭去館職,不辭勞苦地遠道而來。此番深情厚誼,我縱萬語亦難以回報,現不過是算好時日,近期在城墻邊多做徘徊罷了,怎還‘不必’了?滕兄亦有意前來,只是他今日需去堡寨巡視,需遲上一些方能見到他了?!?/br> 聽陸秦州親口說出這么一番話,一直豎著耳朵、在旁好奇旁觀兼偷聽的一干百姓,就立即明白引得陸秦州親自前來接人的這位來客的身份了。 朱說雖不比柳七細膩敏感,也不難察覺出旁人投向他的目光陡然變得熱烈起來,忙道:“陸兄此言差矣。我此番前來,非是為全友人之誼,而是為循本心。所謂道,臣則由乎忠,子則由乎孝,行己由乎禮,制事由乎義……后方可言國、家、民與物?!?/br> 聽著朱說那熟悉的出口成章,引經據典得行云流水,以及心得體會信手拈來…… 陸辭感到幾分懷念之余,又有些哭笑不得。 他正要轉移話題,眼角余光便瞥到了杵在一邊許久,一直一言不發的張亢,于是莞爾道:“這位定然是張如京使了?!?/br> 張亢在最初對朱說失態的意外一過,也不自知地將關注的重點全放在了頂頭上司陸辭身上。 模樣是真生得俊俏,歲數也是真年輕啊。 約是被朱員外郎在耳邊提了一路的緣故,哪怕這位離京數年、仍出于各種各樣的原因,被京中人津津樂道的陸文曲星與朱員外郎是有說有笑,很是溫柔近人,他卻莫名品出幾分難以言喻的威儀,令他隱約感到受震懾的緊張。 不等他細忖,陸辭的溫聲招呼,便打亂了之后的思緒。 “正是下官?!?/br> 張亢難免感到有些意外。 畢竟在他看來,不久前才又乘了青云直上至節度使之位,且統領這一股要緊軍勢的陸辭,竟會分神記他一剛被委派來的區區正七品如京使的名姓,實在有些不可思議了。 即便他胸懷雄心壯志,不惜棄文從武,也要做出一番功業來,但心里其實很是明白:自己明面上雖是被派去協佐秦州兵事,但他與陸節度的品階之差距,可謂一個天一個地,唯一接近的,大概就只有歲數了。 但張亢在感到失落之余,稍微感到寬慰的,便是單從陸辭的好名聲來判斷,不是個會貪屬下功,還是個難得能聽得進屬官建言的。 卻不想陸節度如此心細,又極平易近人,初一見面,便一言道破他的身份。 張亢拱手揖禮,著實做不出諂媚拍馬模樣,只謹慎道:“在此見過陸節度。因趕路之故,頗有狼狽失敬之處,還望節度海涵?!?/br> 見他如此回應,陸辭不禁加深了唇角的笑意,開門見山道:“我觀張如京使履歷,雖文章細膩優美,行事卻大刀闊斧,皆直爽利落、瀟灑痛快得很,著實叫人欽佩。怎一謀面,卻成婉轉含蓄人了?” 張亢錯愕地瞪大了眼。 陸辭并無意在人越聚越多的城門處,與盼了許久的左臂右膀閑聊,而出其不意地將張亢弄懵后,順理成章地把二人領到了衙署。 看到兩年多前才被精心修繕,后來又陸陸續續得到資助,進行過擴建,如今已成了座頗有氣勢的三層樓閣,在州府衙署中都當得起‘規模宏偉’這一贊譽的秦州官衙,朱張二人又狠狠地吃了一驚。 因行公務,二人這一路但凡是走旱路的,都沒少歇在驛館,亦沒少見破敗不堪的官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