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8節
滕宗諒雖不曾在京中任職,但對鬧得轟轟烈烈的天書下凡一事的主使者,還是頗為清楚的。 聞訊,也不禁擰眉:“怎么是他?” 陸辭莞爾:“他來的話不是更好?” 撇開別的不說,王欽若身為朝中歷來旗幟鮮明的主和派——在澶淵之盟前還險些做了未戰先逃派,他在受此一嚇后,若當真肯變換立場,可不得比其他話語權較輕的軟柿子要有效? 滕宗諒見陸辭一副沒事人的淡定模樣,不由挑了挑眉:“你就不擔心他刻意刁難于你,讓你無從下手,滿篇計劃付諸東流?” “說出這樣的話,”陸辭搖了搖頭,笑道:“證明你太低估王尚書那能屈能伸的本事了?!?/br> 身為南人,能從北地出身為主的臣屬中脫穎而出,饒是寇準朝其甩去再多白眼,到頭來也奈何不得他的屹立不倒。 單憑這點便足以證明,以王欽若的本事,又怎么可能只是一個只知逢迎拍馬,投機賣好的跳梁小丑? 滕宗諒若有所思,陸辭又笑著說:“若你還懷疑,不妨與我賭上一把?!?/br> 滕宗諒睨他一眼,揶揄道:“非節假休沐,辭弟身為一州之長,豈能知法犯法,帶頭關撲?” 陸辭含笑看他,完全不為所動:“你只說你賭不賭吧?!?/br> “……”滕宗諒輕咳一聲,小聲道:“若你最終拿他束手無策,就幫我打幾回遮掩?” 自從把夫人從家鄉接來,滕宗諒過的日子無疑滋潤許多——起碼家中俗務皆不必費心,都由夫人打理得井井有條,但弊端也是顯而易見的。 從將夫人接來的那日起,哪怕偶爾能從陸辭的高強‘剝削’下爭得一絲空閑,他都不便涉足煙街柳巷,哪怕只是聽聽小曲,也隨時要擔心會有夫人派來的下人盯梢,回頭告密去。 雖說夫人實際上并奈何不得他,但單是一張冷冰冰而愛答不理的臉,就夠讓他如坐針氈的了。 最可惡的是,這時的陸辭往往還落井下石,特意來坐座上賓,讓他眼睜睜看著待他冷若寒霜的夫人待客時春風滿面,心酸得很。 ——若能讓狡詐多智的陸辭幫著掩護一二,定能瞞過夫人吧。 陸辭意味深長地瞥了滕宗諒一眼,點了點頭:“這有何難?” 滕宗諒原只是隨口一扯,沒料想他能答應,聞言微訝道:“你竟真應承了?” 陸辭并不作答,徑直道:“若是你輸了,三個休沐日作廢,陪我留在衙署整理陳年卷宗?!?/br> 滕宗諒眉心一跳。 三日! 還得理卷宗! 就那堆由不知多少玩忽職守的前知州留下的爛攤子,堪稱錯漏百出,且因積累過多,讓人簡直無從下手,平日里連幕職官都心照不宣地不去碰觸。 唯有陸辭不嫌麻煩,一有閑暇,除了逗逗狄青,便是梳理那些卷宗去了。 即便如此,斷斷續續地一年下來,還剩下吃灰最重的三成待理。 他下意識地就想討價還價,結果一對上陸辭似笑非笑的目光,莫名就蔫了:“……成?!?/br> 要就這點還價的話,定要被這只狡猾的陸狐貍揪住話柄,道他未戰先言敗,士氣不得大降? 陸辭笑瞇瞇道:“成交?!?/br> 看他這胸有成竹的模樣,滕宗諒眼皮一跳。 怎感覺又上當了? 在陸辭與滕宗諒做這賭局時,在京中拖延了整整五日才啟程的王欽若,即使再不情不愿,也還是乘著船只沿渭水一路西去,這夜便歇在了鳳翔府。 抵達鳳翔府,也就意味著,距離秦州僅有兩日之遙了。 離開封府越遠,目所及處便越是荒涼,沿途偶還見到修建到半途,尚未竣工,就因先帝的臨時撤令,而荒廢在那的道觀寺廟。 只是此時此刻,里面可不再供奉著虛無縹緲的天書,而是起到了簡陋房舍的作用。 王欽若在船頭往岸上眺望,只粗略一掃,就能看到其中一間里頭,起碼歇了十幾名明顯是拖家帶口地趕路,臨時在這歇腳的流民了。 因自身曾經主持‘天書下凡’事務,在目睹道觀廟宇徹底荒廢,竟成流民棲息之所時,王欽若不禁蹙了蹙眉。 尤其越往西去,見到的類似情況便越發密集,他終是忍不住問了:“現無旱無澇,亦不聞蝗害,怎會有這么多流民?” 一路沉默寡言的艄公聽他問起,便據實相告道:“不瞞這位老丈,在我看啊,那些人可不是逃難去的流民,而多半是投靠親屬去了?!?/br> 王欽若錯愕道:“投靠親屬?” 艄公只知王欽若是京官,卻是既不知其名姓,也無從得知官職大小,且他在這渭水上來來往往多年,達官貴人也載過不少,自然有著底氣。 見王欽若甚是意外,他便笑著解釋道:“這位老丈有所不知,那位知秦州的陸三元,可在安置秦州兵的家眷上下了不少功夫?!?/br> 起初去的人并不多:畢竟難離故土,即便再思念從軍的郎君,也漸漸就淡了。除非是日子當真熬不下去了,才在兒子三催四請的書信下,勉強舉家遷去。 誰又會想到,到秦州后,不但能住上官署提前修建的簡單房舍,還被分配了田地、種子和農具,還有人帶著,教他們種起茶樹來了? 起初還需兒子的餉錢來貼補家用,再到后來,一家人的日子真正過起來后,就有閑錢調過頭來,給召他們來此的兒郎買這買那了。 而只要一家人過得紅火,自然就會去信給家鄉的親戚,講述這比做夢還好的日子……漸漸的,舉家遷來秦州的人口,也就越來越多了。 橫豎秦州兵的日子越過越好,雖頂著個廂軍的名頭,軍餉卻是朝著禁軍的看齊的。 如此一來,即使家里老弱居多,勞作不得,單靠兒郎得的餉錢,只要稍節儉些,也能好好度日了。 說著說著,艄公面上都難掩羨慕:“可惜我家那小子體弱,否則我也想給他送去了。哎!” 王欽若嘴角抽抽,眼底滿是不以為然。 秦州于他而言雖是完全陌生的,但同他交好的人中,亦不乏曾于西北赴任者。 秦州雖為軍事重陲,西北防線,在民計上,卻絕對當得起貧瘠二字。 哪兒值得這么多流民前赴后繼,前去投奔? 不過憑此倒能看出,陸辭不僅善于逢迎圣意,在愚弄黎庶的手段上也頗為高明。 第二百三十六章 越近秦州,王欽若抵觸之心便越盛。 眼看著再有半日,所乘船只便要抵達秦州城門了,他心念一動,索性令艄公即刻靠岸。 正逢冬末春初,乍暖還寒的時候,又是正午時分,他走陸路過去,不僅比坐在船上暖和,還能順道看看那據聞是弄得風生水起的流民安置,究竟是真是假。 見他臨了又來個心血來潮,因剛剛被調任做秦州治下某地知縣,而與他一路同船的甲科進士包拯,著實看不下去了。 這一路上,王欽若的強烈排斥心,他看得清清楚楚之余,對此亦是百思不得其解。 既不愿來,當初又為何要當庭請令? 此時,看王欽若不管不顧地下船,包拯不假思索地跟了上去,凝眉道:“王尚書,請留步?!?/br> 王欽若漠然看他一眼,明知故問道:“何事?” 就包拯這種初出茅廬的新科進士,血氣方剛下,會說出什么話來,王欽若自是心知肚明的。 果不其然,將人喊住后,包拯便一板一眼道:“王尚書身負急務,當以公事為重,不宜在途中過久逗留?!?/br> 雖話語平直,不含絲毫暗諷,但包拯赫然擺出的這副以天下為己任的清高模樣,還是令王欽若于心中嗤之以鼻。 一不入流的小官吏,也敢在他跟前大放厥詞了? 王欽若輕哼一聲:“憑你方才之言,便足見目光之狹隘!” 包拯不卑不亢道:“還請尚書指點迷津?!?/br> 王欽若隨口道:“官家指派我等前來,主為查證榷場稅賦、賬簿之事,卻也是為了民生理念,體恤疾苦。沿途你亦見到前來投奔秦州兵者眾多,然秦州一地,素來貧瘠,自給尚且難足,又何來余力安置更多流民?恐有貓膩?!?/br> 見包拯目光凝肅,王欽若微微一哂,義正辭嚴道:“若當真是陸秦州打理有方,自是皆大歡喜;若是他為收買人心,枉顧民間疾苦,你我亦有責權上報天聽,以供嚴厲核查?!?/br> 聽完王欽若所言,包拯若有所思地頷首,旋即正兒八經地拱手致謝道:“王尚書教訓的是,是下官思慮不周了?!?/br> 這么快就服軟了? 王欽若挑了挑眉,并無意探究一無足輕重的人的真實想法,遂瀟灑一擺手,沿大路往秦州城去了。 包拯望著他的背影遲疑片刻,到底沒跟上去,而是回到了船上。 同樣走在大路上的,還有不少扛著大包小包、顯然是要投奔秦州城里的親人去的百姓。 因常年勞作,他們或多或少地身上都有些舊傷,因而王欽若脖頸上長得那塊醒目rou瘤,都未引起過多的注目。 王欽若樂得如此,甚至走著走著,還有意與他們套起話來。 看他年歲頗長,亦是衣冠楚楚,卻不知為何是步行前去,連匹驢都不舍得賃…… 如此矛盾的情況,得他搭話的那位老漢不由目光有些奇異。 他不著痕跡地跟同樣也感到疑惑的大郎對視一眼,便斂去那點不解,笑著有一搭沒一搭地回話了。 按王欽若的猜想,能令流民們這般趨之若鶩的,定然不只是先行至秦州一步的其他親朋所吹的天花亂墜,而多半還有秦州官府的承諾。 然而對方的答案,卻讓他失望了——的的確確就是親朋所言,外加在家鄉日子難過,以及很是思念從軍在外年的親人,才前來的。 若是秦州情況真如親友所說的那般好,他們便有意就地扎根留下;若是對方夸大其詞,實不如意,便在這歇一歇腳后,再換個地方。 未能得到想要的陸辭把柄,王欽若不免有些遺憾。不過他城府極深,面上絲毫不顯失望來,而是依然同人有說有笑著,慢慢悠悠地走到了秦州城下。 他抬起頭來,望向懸掛牌匾的方位。 僅這一眼,他就被去年才在陸辭主持下大力修繕過,已然煥然一新的高大城墻,給徹底震撼到了。 當然,同巍峨高大的汴京城墻一比,秦州城墻要遜色上許多。 但不是前年才遭過吐蕃突襲的戰禍,加上連年征戰,狼煙遍起,這城墻該是傷痕累累,瘡痍滿目才是??! 怎會是這般簇新齊整,威武雄偉? 邊上甚至還連著一望無邊的無數堡寨,上頭皆有兵士巡邏,可謂戒備森嚴。 王欽若感到費解和震驚時,秦州城的真容乍現,則瞬間激勵了心懷忐忑,前來投親的流民。 他們不怕吃苦,怕只怕兵戎烽火,流離失所。 現有這偉岸城墻在,上頭還齊齊整整地站著雄赳赳、氣昂昂的威武兵士,一下就令他們心安許多。 王欽若沿途經過多處州縣,對于盤查自是習以為常了。 只是在應對秦州城門守兵檢查時,他心念電轉,不由耍了個小心思。 于言辭間刻意含糊了此行的目的,是想要只以尋常官吏的身份進城,好對這無處不透著匪夷所思的秦州城多做觀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