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6節
更闌燭影花陰下,少年人、往往奇遇。 太平時、朝野多歡,民康阜、隨分良聚。 堪對此景,爭忍獨醒歸去。 第二百三十三章 不出數日,奉旨填詞的柳大詞人,驚喜地收到了陸姓友人那以前所未有的快速抵達的‘咆哮信’。 對陸辭通篇力透紙背的強烈譴責,柳七仍是滿臉笑容,在溫暖的火盆邊舒適地讀著,時不時拍著膝頭,著實是樂得不行。 不論內容為何,作為頭一個有兩回都收到陸辭以詩詞作回的友人,柳七儼然是頭一份的,且巴不得將此事宣揚得天下皆知。 在邊上沉默觀察的朱說,無奈中又夾雜了些許羨慕地看著柳兄自打收到信起,便因抑制不住心里的高興,興奮地四處走街訪友了。 僅費了半天功夫,但凡與柳七有丁點交集的,都被迫知曉此事了。 甚至到夜里,朱說都忍不住反思了一陣,自己究竟是不是也用錯方法了? 柳兄所為,之前在他眼里,總有太過促狹之嫌,令人不禁三思而卻步。 但仔細想來,卻又不得不承認,柳兄心思靈竅,法子也是既高明又狡猾:左右陸兄是個極厚道的,絕不會真惱了厭了他們,還有‘被撇在’京中此事可借。 那偶爾開些些許逗趣的玩笑,應是稱得上無傷大雅的。 朱說若有所思。 不論如何,陸兄唯二以詩詞相回的信,都的的確確只到了柳兄手里。單憑這一點,就足以證明柳兄的方法,著實可行。 在再三猶豫后,朱說……悄悄地下定了決心。 對自己的‘連得青睞’無意中啟發了朱說這點,暫還一無所知的柳七,當晚就被聽得一些風聲、此刻已是好奇心滿溢的小皇帝給迫不及待地召進宮了去。 而那封陸辭的親筆信,自是被內侍千叮萬囑過,叫柳七揣進了懷里的。 對小夫子字里行間透出的、對于柳七的‘肆意創作’快要帶歪官家的‘譴責’,趙禎也讀得樂了。 在樂過之后,心里亦忍不住對小夫子展現出的偏愛和關懷,感到暖融融的。 只是感動歸感動,對小夫子三番四次拖延歸期的‘不滿’,可不是這么點溫暖就能安撫住的。 趙禎笑得眉眼彎彎,同柳七又商量幾句后,到底沒忍住,當場派人展開墨寶,就要要給小夫子寫回信。 他洋洋灑灑地寫道:“陸秦州既這般掛心,何不早日回京?” 寫完后,他期待地看向柳七:“柳校理認為如何?” 柳七贊許地點了點頭。 他嘴角掛著令友人萬分熟悉的欠揍笑容,在激動地搓了搓手后,于底下得意地添了一句:“雖鞭之長,不及馬腹,雖怒之盛,不及帝京?!?/br> ——就算是被譽為文曲星下凡來的陸三元,也沒有順著信紙來揍他的通天本事??! 趙禎滿意地點了點頭。 這位才情讓小夫子曾贊不絕口的柳三變,果真是位不可多得的妙人。 不僅詩詞信手拈來,字字沉摯真切,婉麗動人,還是位才思絕倫的編曲能手,甚至還有副老天賞飯吃的好嗓子。 只消興致一來,大可自彈自唱。 與柳七商量完如何對付‘小夫子’后,趙禎也未急著放柳七回陸宅:在等紙上墨痕干透的時候,便讓柳七唱了一小段即興寫好編好的曲目。 對那對自經他‘撮合’而‘勾搭’到一塊兒,即將‘狼狽為jian’的君臣的挑釁回信,此時此刻的陸辭,還是不得而知的。 他還難得天真地寄希望于柳七能在讀了他回信后,就識趣地收斂幾分——打趣歸打趣,可千萬別把原本正經八百的小皇帝給一道帶‘歪’了。 ……只不知為何,他隱約已有了一種‘此事恐難順利’的不妙預感。 不過陸辭很快就無暇關注汴京那頭的小動靜了:李元昊在與其父促膝長談了那么一宿后,雖聽話地減少了密會張元吳昊二人的次數,但私下里的小動作,卻不減反增了起來。 既然大的舉動不能有,他便使勁兒折騰些小打小鬧來。 就連直接接受陸辭指示,緊密盯著李元昊近來所作所為的那幾名細作,都感到說不出話來:這位黨項一族的首領繼承人,親手將一頭烏黑濃密的長發幾剃了個干凈,僅在邊上留了一圈。不僅如此,還在耳垂上各穿一孔,佩戴著一對一看便沉甸甸的大金耳環。 對此,李元昊給出了個聽似正當,實則荒謬的理由:但凡是創下偉業的鮮卑先祖,皆是如此發式。那身為鮮卑后裔,難道不當仿效之?憑借這點,許能振興黨項,一掃頹唐。 這對遵循‘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之禮的漢人而言,簡直是患失心瘋了。 頭發和耳飾折騰完后,李元昊又請裁縫趕制了一身新衣裳:上身緊窄雪白,頭冠由紅里氈制,后垂紅色結綬,紅白相間,極其鮮艷醒目。 ‘煥然一新’的李元昊,整日招搖過市,引來注目無數,與其之前的低調隱秘截然不同,直讓人摸不著頭腦。 陸辭卻在無語片刻后,在心里驟然敲響了警鐘。 李德明的蟄伏隱忍,是為鋪墊李元昊的野心圖謀——對于這點,他已是清清楚楚的了。 既是有勾踐臥薪嘗膽之堅韌的父子,又豈會在一朝一夕間,忽一人如跳梁小丑般做些離奇改變,另一人卻對此不聞不問,視而不見? 這顯然,是不符合常理的。 陸辭微微蹙眉。 在他看來,與其說李元昊真瘋,倒不如說他裝瘋賣傻,借此麻痹宋廷的警惕心,也好掩飾循序漸進的試探意圖。 之后的事態發展,當真就有朝著陸辭猜測的方向去的趨勢——先是李元昊的舉動如此之大,不可避免地引起了朝堂的注意。 在打探清楚狀況后,朝野上下登時哄笑一片,群臣紛紛借嘲笑黨項小族粗鄙無知、卻一派夜郎自大、當真可悲可笑之機,大肆向英明神武的新帝歌功頌德。 自那可惡而殘暴的莽夫李繼遷死后,李德明就成了個畏畏縮縮的膽小鬼,生了個繼承人李元昊,還是個坐井觀天的瘋子! 照這么繼續下去,黨項怕不是用不著大宋發兵,就要自取滅亡了。 群臣取笑之余,對鬧出如此動靜的黨項,一時間是輕蔑到了極點。唯有包括寇準在內,極少數的臣子感到此事蹊蹺,但在頌聲一片的大局下,也不好公然站出來,向黨項發出毫無依據的質疑。 只是回到相府后,寇準在廳中踱步許久,思來想去,還是倍感不安。 他當即決定給陸辭這一心眼多的狐貍去信一封,問問情況。 ——雖說不敢抱多少期望,但根據他對陸辭的一貫行事作風的了解,就認定對方所知的消息,絕對比遠在汴京,鞭長莫及的自己要強。 當陸辭收到信時,剛巧就從下屬處收到了關于李元昊下一個計劃的情報。 李元昊在成功扮演了一個狂妄不可一世的蠢材后,就在張元吳昊兩位宋人為首的幕僚們的出謀劃策下,按部就班地制定了朝大宋試探的第一步:領一千黨項騎兵,襲擊秦州榷場,掠走財物,誅殺遼、宋二國商隊,俘虜負責監督榷場秩序的秦州官吏。 至于被俘官吏的性命,盡管情報就到此為止,陸辭也能猜出,多半會視宋廷對榷場遭損毀劫掠的態度來定了。 若是雷霆震怒,便借此索要大量錢財,再歸還人質;若只是不痛不癢地派使臣訓斥,便暴露出底氣不足的弱勢,黨項怕是要直接將人殺了立威,再進行下一步的蠶食計劃。 ——此事棘手。 陸辭按了按發痛的太陽xue。 若非宋軍正逢青黃不接、皇帝亦登基不久、政權尚未穩固的過渡時期,大可將計就計,在榷場中埋伏大量兵馬,借此發起對黨項的反擊戰。 但黨項是羽翼漸豐,宋軍卻遠不到時機成熟的地步…… 對眼下這個一旦處理不妥,就將掀起一場箭在弦上的大戰的燙手情報,他一時間,也難以下定決心。 在給朝廷發去緊急軍函后,陸辭又給緊鄰相望的曹瑋將軍去了加急的軍報,再之后,就立馬召來滕宗諒議事了。 滕宗諒在剛聽到黨項竟敢密謀襲擊榷場時,怒得猛擊桌面;在聽得黨項兵備不過一千,以秦州兵力應對起來也是綽綽有余,不至于叫對方得逞后,緊繃的臉色稍微松懈一些…… 只是這份輕松,只持續到聽完陸辭分析的前一刻。 滕宗諒與陸辭對視一眼,從友人眼中,看到了自己面上的愁云慘淡。 陸辭穩聲道:“先往好處想。黨項自以為此事隱秘,卻早早遭我方洞察,且事定于一月之后,既有備戰、亦有變動的空隙,不至火燒眉毛的危急地步?!?/br> 甚至在自方主意未定、而時日逼近時,可以先通過改動榷場的舉辦時日,來干擾和拖延對方的計劃——只是幅度大不得,也只能用這么一回,否則勢必要打草驚蛇。 見滕宗諒面上雖還勉強穩得住,但三言兩語間,不難發現其實已亂了心神,陸辭心里輕嘆一聲,先尋了個備戰理由,將人打發回家做事,好讓對方冷靜冷靜。 滕宗諒一走,他原想召李超來,卻忽然想到了狄青的名字。 陸辭不禁一頓。 盡管對出身平凡,憑借軍功一直穩打穩扎地晉升著,現終于至在秦州統兵上獨當一面的李超而言,他的念頭極不公平……但青史上赫然記下的,的確是同樣出身卑凡的狄青的名姓,就連赫赫有名的楊家將,都無法遮其鋒芒。 鬼使神差下,陸辭在同李超商榷備戰軍略前,先隨意尋了個由頭,將狄青和楊文廣給召請了過來。為避免引起懷疑,還將高繼宣也捎帶上了。 作者有話要說: 注釋: 關于李元昊的那一系列改頭換面的壯舉,是史上真實發生過的,不過是在他爹李德明死后他繼位了才折騰的……而且強迫所有黨項人和他一樣發型耳飾,否則要被殺。 對詳情感興趣的可以看《如果這是宋史3》西夏孵化記 這一章 第二百三十四章 “……總之,如今形勢便是如此?!标戅o將三人帶進書房,對所得情報進行梳理后的長話短說后,看著凝神細思的狄青,險險將‘元芳’二字咽了回去:“青弟,你怎么看?” 狄青認真沉吟許久,定定地望著陸辭,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陸辭莞爾,以半玩笑的口吻道:“我特地只召來你們三人問詢,便是為讓你們暢所欲言,無甚顧忌。你盡管開口罷,若真鬧了笑話,我保準不會叫它傳出這間書房?!?/br> 狄青這才稍微減輕了心里的負擔,羞赧一笑,謹慎道:“在我看來,此事關鍵,還在于叫朝野看清李元昊此子的狼子野心,對黨項進行積極備戰,而非簡單擊退一次對榷場的突襲?!?/br> 狄青話音剛落,楊文廣還是一張面無表情的面孔,只眼神有些放空,而高繼宣則神色微妙地眨了眨眼,心虛地輕咳了一聲。 ——在狄青開口之前,高繼宣想的恰恰是要如何備戰,好修理干凈那千把膽敢捋虎須的小兔崽子。 陸辭微笑著點點頭:“如何引起朝堂重視這點上,你可有什么好主意?” 眼睜睜地看著這張俊俏得幾無瑕疵、漂亮得在發光似的面龐忽然湊近,又被一雙明亮又深邃的眼眸目不轉睛地看著,狄青只覺胸腔里的心都跟著漏跳半拍,之后就如掉進油鍋的一大碗活泥鰍似的,啪嗒啪嗒上蹦下跳個不停。 他悄悄地舔了舔有些發干的下唇,借此勉強定了定神,才猶豫地繼續道:“既還有一月功夫……公祖不若向朝廷呈上奏疏,懇請轉運使前來督教?” 盡管狄青因擔心話說太直白、會叫公祖覺得他腦子傻,而特意說得無比委婉,仍是讓陸辭聽得眼前一亮。 他之前雖未想到,但在得到啟示后,自是瞬間明白了未竟之意——狄青所提議的,是將計就計,也是欲擒故縱。 顯然,去歲才登基的皇帝趙禎,雖已以皇太子的身份監國多年,但不論在年歲、威望、還是經驗上,都還遠遠達不到掌控朝堂的地步——就連締結過澶淵之盟而聲望大漲、又已掌權多年、正值年富力強的先帝趙恒,在折騰那場天書下凡的鬧劇前,也得先征得朝中幾位機要重臣的同意。 若要對黨項采取強勢手段,勢必要征得朝中數目居多的主和一派的官員的同意才可推行,那可真是談何容易。 比起迂回婉轉的消磨和說服,最好的辦法,其實是請其中最有話語權的一位,來秦州親自走上一趟。 再在李元昊計定劫榷場那日,哄人到榷場走上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