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7節
——這不還有前途無量的狄小青嘛。 可惜,若非大宋如今正處于青黃不接的尷尬時期,對黨項那越發明目張膽的擴張領域、增強實力的行徑,他就不必那么委婉應付了。 陸辭輕聲嘆息,再展開曹瑋這月寄來的信件后,更忍不住蹙起眉頭。 曹瑋上個月就不曾寄信來,他總有種不好預感,便多寫幾封催上一催。 果不其然,竟是曹瑋水土不服,加上舊傷復發,病倒在床,兵營訓練也曠了一整月沒去,近來才稍微好些。 年歲大了,本就脆弱些,若還不開始注重調養,那怎么行? 陸辭遂在邊上的‘便簽’上,簡單寫下‘替曹尋醫問藥’一句。 不等他再去拆朱說和柳七的來信,滕宗諒便推門進來了。 見他還埋首于案桌間,滕宗諒不禁擰了擰眉,無奈道:“已近年關,官衙明日起便休沐了,你再著急,也不能逼著其他幕職官與你一同拼命吧?” 有這么位拼命的上官,整個衙署都被迫跟著勞心勞力,發奮不已了。 陸辭莞爾,從善如流地起身,隨手將未閱的朱柳二人的信件揣入懷中,順口就道:“我這不一直等著你來喚我么?” 花言巧語。 滕宗諒暗自腹誹了句,倒是沒拆穿他,而是與他一前一后地出了衙廳,在一行幕職官們如釋重負的目送下,往集市方向去了。 忙了大半天后,嗅著滿街誘人的食物香氣,陸辭被勾得有些饑腸轆轆,提議道:“你我索性就地擇些小食吧,懶得再等上菜的功夫?!?/br> 滕宗諒自無異議。 與每時每刻都充斥著來自大宋各地的美味佳肴、物美價廉、熱鬧非凡的汴京集市一比,秦州要稀零八落得多,哪怕瞧著人頭涌動,真正數起來,頂多也就是京中幾條街的人數。 但滕宗諒在親眼看著秦州大街上,從荒涼失修的破爛鋪席兩三間,在短短兩年內,發展至上百間所,乍一眼看去,竟也能稱得上‘熱鬧’的程度,實在忍不住生出幾分感動和自豪之心。 前期不論是收納流民、還是招納當地軍戶、以及鼓勵和補償居于臨近州府的軍士家眷搬至秦州安置的工序,皆由他親自經手,耗費了無數心血。 直到現在,許多面孔對他而言都稱得上很是熟悉,甚至到現在都還叫得出名字來。 這份勃勃生機,可包含了他與辭弟的萬千心思??! 他動容地看向陸辭,念道:“我終知何為‘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 然而滿腔心系家國天下的感懷,在看到月下美人只專心品嘗剛買來的蕎麥呱呱的時候,就只化作哭笑不得了。 陸辭不急不慢地咽下那口細嚼過的呱呱:“嗯?” 滕宗諒嘴角一抽:“無事?!?/br> 陸辭莞爾:“那你也嘗嘗,這家攤子做得呱呱,可是秦州城里最正宗的?!?/br> 滕宗諒翻了個白眼,對此顯是興趣缺缺:“十口呱呱,不及半滴杯中物。也就哄哄不曉事的小郎君——” 陸辭笑容不改:“哦?此話當真?” 聽出那驟然變冷的聲線,滕宗諒悚然意識到,自己好似一不小心,將素來好吃這類小食的辭弟給一道說進去了。 他心念電轉,極力保持冷靜地從陸辭手中的那小袋呱呱中,趕緊取了一塊,塞至口中:“果真不錯!于吃食一道,果真是御口親賜小饕餮有眼光?!?/br> 陸辭意味深長地瞥了他一眼,也就放過他了。 由于二人相貌皆頗為出眾,尤其是陸辭的,幾到了讓人見之難忘的地步,以至于當他們在未對容貌做遮掩的情況下上街,很快就被整條街上的人都留意到,也立馬認出來了。 陸秦州上集市來了! 看著一個個強抑激動,交頭接耳,還不住往他們這投以熾熱目光的百姓…… 陸辭憑這些年來被人生生看出來的臉皮厚度,倒是輕易撐住了,反而滕宗諒頗感不自在。 還不趕緊走? 他暗示性地拽了拽陸辭的袍袂,而陸辭立即回以會意的眼神。 于是才至集市不久,二人就不得不帶著被攤販強送的一串串小食,準備折返官署。 還在中途,陸辭就臨時改了主意:“橫豎買多了,你陪我去趟營房吧?!?/br> 滕宗諒聞弦音而知雅意:“你是要去接青弟吧!” 陸辭莞爾:“好些時日沒見他了,剛好問問他將‘萬勝軍’練得如何了?!?/br> 所謂‘萬勝軍’,還得從半年前說起。 朝廷以補充西北防線的兵力為由,在開封內外募來一批市井無賴子弟,充入軍中,組編為“萬勝軍”,派到了秦州來。 但這些所謂兵卒,原本只是游手好閑、斗犬捉雞的混混,連良莠不齊都稱不得,而是清一色的素質低下。 才入營房三日,李超就最先受不了了——這么些怯戰又無能的油子充入軍中,別說增加戰力了,怕是得當壞一鍋好粥的老鼠屎去,哪兒能行? 要不是他們好歹為朝中以‘增兵’名義送來、一個個不好攆走的燙手山芋,李超怕是忍不住當場將這些人給踹出去了。 就在李超煩躁不堪時,狄青主動請示陸辭,道愿一試。 陸辭是見過那副散漫油滑、連李超都深感束手無策的‘萬勝軍’的,哪怕狄青戴著青銅面具、不再暴露出一張清秀嫩臉來叫人覺得好招惹,他也實在不認為,狄青能制住那群人。 怕是少年意氣,越遇挫折,就越想嘗試一番,試圖證明自己而已。 他擔心狄青過于急切,易起反效,便委婉勸說一番,不料狄青心意已決,且一派自有成算的模樣,他才隨對方去了。 盡管如此,他也絲毫不報期望,倒是擔心狄青會被那幫無賴欺負,派人多留意留意。 誰知三天過后,他就得到了狄青以軍法名目,眼都不眨地處決了六名萬勝軍逃兵的消息。 而剩下的人,不說變得服服帖帖,但至少大為收斂了。 陸辭聽聞這事后,先是驚訝,后就只剩下果然如此。 欲擒故縱,請君入甕,一發制人,殺雞儆猴…… 兵法運用與軍法利用之嫻熟,由此可見一斑。 瞧著再靦腆羞澀,始終是只披著羊皮的狼崽子。 陸辭唇角噙著的那抹笑意,一下落入滕宗諒眼中。 滕宗諒忍俊不禁,不禁揶揄道:“不怪柳兄吃味,你對青弟確實是與眾不同,額外親厚?!?/br> 陸辭無奈道:“你這話對我說就罷了,莫對著他火上澆油。他為我拒了殿下召我回京任官之事,可惱了好久,近來才剛剛哄好?!?/br> 話雖如此,自己那個‘將親密友人騙去汴京與他為伴、卻毫不留情丟下人遠走他鄉’的薄情郎形象,已通過柳七那深受歌妓們追捧傳唱的諸多詞句,變得越發深入人心了。 由于被狠狠控訴的‘薄情郎’不是別人,而是大名鼎鼎的陸三元,被辜負一腔深情的,則是掠走無數妓子芳心的柳七,叫聽得這事的士林中人都只覺此事既妙且具雅趣,倒不覺柳詞輕浮流艷了。 對陸辭的‘不幸’遭遇,滕宗諒的回應則是毫不客氣地大笑出聲。 第二百二十四章 陸辭實在想不明白,柳七在鮮得他回應的情況下,究竟是怎么做到十年如一日地作詩譜曲、就只為揶揄他的。 對于這個問題的答案,柳七其實也不知曉。 真要說來,怕是一開始覺得調侃瞧著一本正經、其實圓滑敏詐、滿肚子黑水的小饕餮有意思,興起下的偶爾為之;到屢屢受挫下的不屈不撓;再到漸漸習以為常;最后,則徹底成了自得其樂。 更何況,比起役事繁忙的其他官吏不同的是,館閣學士的職務受人尊崇之余,又十分清閑,常有閑暇相聚游從,飲酒賦詩,相互唱和。 這種悠然緩慢的步調,顯然正合了柳七的胃口。 而憑借天賜的傲人詩才,他也很快在同僚宴飲中脫穎而出,成了賦詩唱酬,會食敘好中極受他人青睞贊賞的名流了。 恐怕也只有朱說那樣的苦行僧,才能連這般清貴的松散日子,都能過得無比忙碌辛苦。 朱說固然不愛柳七同那些不知底細的同僚交往過從,但在仔細觀察一陣后,發現柳七看似荒唐,實則腦子清醒得很,交往時也頗有分寸,便放下心來,未向陸辭告上一狀。 攄羽兄鎮守秦州,凡事皆需經手打理,還時有戰火燃起,戰況九死一生。 再看他們,待在京中舒舒服服,幫不上忙已是慚愧,卻實在不該再給對方添亂了。 朱說如此想,便對柳七選擇了聽之任之。 朱說不管,陸辭又不知,晏殊更是本身就是其中??汀匀粺o人會阻撓柳七積極參與聚會的舉動。 偏偏這種無人阻撓的順暢自在,反而叫柳七越發感到無所適從起來。 咋回事兒? 他都這么過分離譜了,還沒個人出來管管他了? 柳七莫名失望。 很快,在起初那陣猶如出籠鳥的熱鬧和興奮勁兒過去后,即使邀請他去三館私下舉辦的宴飲的請柬驟增,柳七仍是轉瞬就恢復了興趣缺缺、懶懶散散的狀態,十回里不見得去個兩三回。 省下來的這些時間,則被他悉數燃燒在創作新式話本上了。 反正他寫了那么多詩詞,小饕餮都不見理睬,更別說回詩的了。 索性換條路走。 而經他手誕生的話本,主題無一不在著重譴責無情地撇下他與朱說這倆‘舊愛’孤苦伶仃在京中、只帶著新‘相好’狄青遠走高飛的‘薄情漢’陸辭。 以至于當他的話本在京中倍受青樓楚館、甚至舉辦宴飲的大戶人家的家妓青睞時,關于陸辭‘薄情漢’的名聲,也跟著弘揚,為人津津樂道。 可惜陸辭到底人不在京中,他們縱想調侃,也無從尋起。 于是親手創作出那一個個飽含優美詩賦、真摯感情和凄美婉轉的飽滿情節的話本的柳七,自是首當其沖。 每日走到街上,都不乏有新識的友人促狹笑著,上前調侃一陣:“春去秋來已二載,怎么,柳娘子竟還未盼回絕情夫么?” “若已盼還,我何至于這般形單影只?”柳七仗著臉皮厚,一個個照單全收不說,還很是入戲地作出傷心欲絕、楚楚可憐的模樣,一手以扇半遮面,一邊理直氣壯道:“諸位若真憐我一番相思苦,便代我寄以鴻雁,說服他早日回來罷?!?/br> 友人們哄然大笑,朱說則眉頭一擰,禁不住認認真真地盤算起不久后的出路來。 認真算來,他在館閣中任職,也有近五年功夫了。 與其在京中老老實實熬資歷,紙上談兵,苦等著那不知何時才會降臨的時機,倒不如似攄羽兄那般,再擇一地方任官? 不論大小苦累,好歹都能積累些實績,長些見識來。 再等第三次資滿,他也該有足夠底氣,回鄉認祖歸宗,接走娘親,恢復本姓了。 朱說這么想著,忍不住又看了眼嬉笑怒罵,滿身鮮活的柳七。 ……不然再與柳兄朝夕相處下去,他著實擔心,自己因近墨者黑,也得跟著變‘瘋傻了’。 柳七渾然不知,自己剛遭了相依為命的朱弟嫌棄這點,正裝模作樣地以袖擦拭著干燥的眼角,好似當真被陸辭傷透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