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7節
眼瞅著李立遵的軀體已一動不動,胸口也無絲毫起伏,殘存的那點忠心也徹底被憂慮覆蓋過去,幾人默契對視一眼,紛紛策馬后撤,以免下一個倒霉的就成了自己。 卻沒想到,狄青苦于手頭無箭可用,是想追射也追射不成了。 自認與殺身之禍擦肩而過后,幾人松了口氣,旋即就忍不住為自身的渺茫前程感到滿腹悲苦。 一直追隨的李論逋落得個出身未捷身先死,日后的河湟吐蕃,注定被溫逋奇一手遮天。 他們作為忠心耿耿效忠論逋的舊部,回去之后,又哪兒會有什么好果子吃? 比起為論逋報仇,繼續同這一看就難啃得很的秦州這塊骨頭繼續死磕下去……倒不如收斂殘兵,竭力降低損失后,將兵力瓜分了。 也不可能再回吐蕃:不如自立一部,各奔前程去。 狄青不知那幾個副將心念電轉間,已將尸骨未寒的李立遵給徹底拋之腦后,也不顧生死未卜的前線兵士,決定瓜分殘部,各自逃竄了事。 他擰著眉,死死望著背朝城墻、馳馬越行越遠的身影,愈發惱火。 他知剛才那是個大好時機,卻苦于無箭可用,唯有看著干著急,現在更是眼睜睜地望著到嘴邊的rou給跑了,難免窩著老大一團火。 正因如此,當捕捉到一道不加遮掩的窺視目光時,他心里殘余的那點兇戾之氣亦未散去,就猛然一下對上了陸辭的。 狄青:“…………” 千軍萬馬中,二人面面相覷。 見識到狄青出人意料的、充滿凌人殺氣的一面,陸辭在短暫的錯愕后,頓時被點燃了發現新鮮事兒的興味。 他唇角微微翹起,眼角眉梢玩味地輕輕上揚,眸中波光流轉。 ——本以為是只老實好欺負的狄兔崽子,這會兒一看,怎么更像是頭披著兔子皮的小狼崽兒? 狄青自然不可能似陸辭那么老神在在。 他甫一對上公祖漸漸變得意味深長的視線,那點剛還在心底不住翻攪、沸騰的戾氣,頓時就跟被扎了幾十個小孔的牛皮袋似的,一下漏得干干凈凈。 說來也怪,明明他也沒做錯過什么,卻被盯得抑制不住地一陣心虛。 他縱竭力保持平靜,但被那雙漂亮眸子一瞬不瞬地望著,還是很快就潰不成軍了。 眼底迅速染上忐忑色彩,手底的弩機,也差點拿不穩了。 見他瞬間轉蔫的模樣,陸辭面上笑意更盛。 ——若不是見狄青已快慌了手腳,時機也不對,他肯定還要再捉著對方再逗弄一番。 可惜啊可惜。 陸辭略遺憾地小嘆一聲。 到底是正事要緊,他暫且放過對狄青的探究,向還不知吐蕃中軍里的豁然驚變的李超,下達新的軍令了。 當聽見陸辭的話時,李超的頭個反應,也是一臉空白的茫然,旋即猛然扭頭,搜尋起李立遵的顯眼身影來。 這也不組為其:在戰況最為激烈,兵將浴血奮戰的時刻,會注意到一直按兵不動的敵方中軍的動靜的人,本就少之又少。 更何況除了身為‘始作俑者’的狄青外,又怎么會有人料到,在吐蕃興風作浪多年,如今位高權重的李立遵,會這么稀里糊涂地死去? ——若是叫原本還對敗在陸辭這一不過初出茅廬的文臣手里,感到萬般耿耿于懷的李立遵泉下有知,自己最后竟是殞命于狄青這一真正的無名小卒手里,怕得氣活過來。 當李超確定陸辭所言是真非假后,當下一甩平日冷靜持重的形象,激動得大吼起來。 哪怕將身邊兵士都結結實實地嚇了一跳,他也不管不顧,徑直點出最精銳的數營,就帶著一群還摸不清楚情況,卻鐵定執行軍令的兵士打開城門,追擊出去了。 若換作之前,狄青定然也會受到這澎湃氣勢感染,盡管清楚公祖多半不讓,還是會忍不住請命出去。 ……但在被公祖似笑非笑地那般打量后,他一顆心還七上八下的,自然也沒那勁頭了。 他默默收拾好弩機,把神臂弓也背上,就將心一橫,向陸辭的方向行去。 陸辭看他一臉凝重地走來,就有些忍俊不禁,不等他開口,就先在他肩膀上一拍,笑著提前允了:“你若真是想去,倒也無妨?!?/br> 只不過,在主將當場魂散的情況下,吐蕃軍注定將成一團散沙。 現在領兵出擊,也不過是收割一群斗志全無的殘兵敗將,攢些戰功罷了。 狄青下意識地點了點頭,又趕忙搖頭道:“不去了?!?/br> 這種積攢軍功的簡單收尾差事,說白了,人人皆做得來,他要真去爭搶,肯定也能搶到不少。 但跟在公祖身后這么些年,看著公祖如何同人打交道,他受耳濡目染,也多少懂得些人情世故。 若一個人將好處占盡了,那哪怕武功蓋世,離倒霉的日子也注定不遠了。 行兵打仗,從來不是一人就能應對的事。 狄青方才雖被李超的一吼所撼動,被勾起戰意,但只是少頃,頭腦就清醒了過來。 譬如說,方才若沒有其他軍士所cao控的竹火槍大展威風,讓李立遵在心神大亂下有了破綻,他再想一擊必殺,也會極其困難。 再談情分:自己在兵營里隨軍士們訓練這么長時日,雖是托了公祖的顏面才得以進去,但也沒少受額外的照顧。 他既非是行伍中人,主志又在貢舉,本就不靠這些進步升遷,又何必貪心地與將士們爭奪這些無用的功勞? 不等陸辭再開口揶揄,狄青就正兒八經地道:“公祖想說的話……青明白的?!?/br> 陸辭莞爾一笑。 他忽伸出手來,沒忍住在對方一派嚴肅的臉上捏了一捏,笑道:“你方才那三星連珠,簡直石破天驚,建功至偉,注定出盡風頭,任何人都不可能蓋過你去,的確不必再去湊這熱鬧?!?/br> 要換作旁人,這打得極漂亮的以少勝多的一戰,定要被拿去大吹特吹,不夸出個眨眼間滅十萬強虜的氣勢不罷休。 而真正立下汗馬功勞、出生入死的軍士,以及苦心研制軍器的工匠們,身上能分到的功勞,十分里能剩下兩三分,就已是不錯了。 陸辭卻不同。 他雖未向任何人承諾,甚至提起半句,但已一早下定決心,該是誰的功績,之后就只字不假地悉數報上去。 他不會刻意漏下自己主持的備戰工序,但也絕不會竊取浴血奮戰的將士們該得的榮光。 要手底下有文臣敢偷偷摸摸地這么做,那他絕對要讓對方得個終身難忘的教訓——哪怕竊來的只是一絲一毫,都該感到萬般羞恥。 狄青滿臉緋紅,囁囁無語,不知是被捏出來的,還是羞赧所致。 就在他斟酌著接下來該說什么時,陸辭仍是笑瞇瞇的模樣,卻忽地輕飄飄地來了一句:“……不過直至今日,我才知曉,家里養的這只用一封家書就聘來的小貍奴,好像頗為兇惡???” 狄青:“——?。?!” 第二百一十四章 陸辭習慣性地順口一撩,險讓狄青變成一枚被煮熟的雞蛋。 ……聘? 他明知公祖不過玩笑,仍忍不住為這一字眼心動時,公祖就已經被為善后忙得分身乏術的滕通判給叫走了。 狄青怔然目送二人走遠,在原地靜靜佇立,直到被歡喜散開,相約出營的其他兵卒發現。 盡管那番追擊是大獲全勝,叫幾日前還來勢洶洶的吐蕃兵被殺得丟盔卸甲,亡命而逃,但具體要如何進行犒賞,并非是身為知州的陸辭所能決定的。 未來幾天里,除了善后和清點外,還得等陸辭集結成報告,上書朝廷,再靜待結果。 但不管能落得幾分功勞,一場酣暢淋漓、壓倒性的漂亮勝利,還是讓人發自心底的歡欣鼓舞,暢快不已。 ——尤其最初當幾倍于己身的那些精銳騎兵殺來時,他們想的可是能保住一條性命,守至援軍趕至,就已萬般不易了。 不過,在嚴苛的軍法之外,尚有可通融的人情。 完全不等李超不好意思地提出來,陸辭就主動開口,應下了‘容許每營每日派十人出去輪番‘購物’的請求’。 至于等他們出了營房后,是‘真購物’,還是去秦樓楚館放松放松,或是正店飲上幾杯緩緩神,就會被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 。 見兵士們一派歡天喜地,陸辭又笑瞇瞇地添上兩條:同營所派出的十人,雖不必一直結伴,卻需相互監督;且在出門之前,需把軍法之中關于不得擾民,不得jian犯居人婦女等條例,一字不差地背上十遍。 等人順暢無誤地將那條背上十次后,腦子里那點殘存的亢奮,也就淡上許多了。 不論如何,能出營松快松快,總是求之不得的好事。 在李超所領的飛鷹營中,眾人皆默契地以戰事表現優劣為排序,決定出了出營的順序。 得了李超痛快批準后,這十人便昂首挺胸,在同袍們欽佩羨慕的目光中,連軍裝也不換下,雄赳赳地便往營門的方向行去了。 在途中,他們幾乎是同時看到了一臉‘失魂落魄’地站著的狄青。 幾人面面相覷,均在彼此眼中看到不解——這狄神射是怎么了? 在累累戰果面前,營中再無人會因年歲尚幼,又是初涉沙場,而對這平日不顯山露水的狄青小看了。 軍中到底不比廟堂,對資歷的看重,遠不及對個人驍勇的重視。 狄青在此役中,已然是表現最為驚艷、戰績最為不俗的驍將:初日鋒芒畢露,箭無虛發,連取數十敵兵,令士氣大振;再是今日持弩機三珠連星,僅憑一人之力,直索敵將性命,直接導致吐蕃軍心潰散,一觸而敗。 如此傲人的戰績一經傳開,迅速換來了絕大多數人的真心欽佩,其中,又以受李超所領的飛鷹營,最對這位神射心存好感。 這會兒看狄青一人,不知為何在孤零零地發著愣,他們便友善的笑著,默契伸出一手,同時在他背上猛然一拍。 他們這一手使了三成力,自是以玩笑居多,但幾人同時拍上去,多半要將他當場拍趴下去。 不料掌心還沒挨上,傻愣愣杵著的狄青眸光忽轉犀利,警惕地扭過身來,見是他們后,雖略顯愕然地展了眉,卻未嘗試躲開。 數掌亂七八糟地落在他身上后,就輪到幾個始作俑者驚訝了——怎這狄神射瞧著高瘦,一身腱子rou卻跟鐵扎似的,不僅硬得他們掌心發麻,還能紋絲不動? 他們下意識地收回手后,不信邪地想要再拍,狄青已淡定地后退一步,詢道:“諸位可有吩咐?” 為首那人被這一問,便忘了方才那茬,笑道:“我們現要出營,欲邀你一起,不知你可方便?” 雖說一趟只許出十人,然而狄青僅是口頭上臨時受李超的飛鷹營所令,并非真正從伍入營,自然不必受此約束。 狄青想也不想地就要拒絕,誰曾想剛被滕宗諒喚走的陸辭恰巧就巡視至此處,也聽到了那一句,笑瞇瞇地替他應了:“當然可以?!?/br> 狄青眼睛睜大。 ——他不想去! “陸知州!” 眾人登時一愣,齊刷刷地行了個軍禮。 陸辭含笑點點頭,又沖狄青慈愛地一笑:“想去嗎?” 狄青瞅著公祖,正要搖頭,就被善解人意的公祖在手心里放了個錢袋,又在他耳邊輕笑著說道:“今日你居首功,允你破例一回?!?/br> 狄青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