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6節
在吃過兩回大虧后,李立遵雖打心底地不愿承認自己已成了驚弓之鳥,但在潛意識里,對這秦州墻上出現的任何蹊蹺處,都再不敢掉以輕心了。 他即刻命令底下兵士放緩沖速,先留在一射之地外,仔細進行觀察。 奈何離得過遠,縱是鷹眼,也絕無可能看清,他只得命穿著最堅硬甲胄的精銳頂在最前,試探著接近。 墻頭守兵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們靠近,同時調試著手中長竹管的方向,很快就對準了他們。 李立遵心頭一顫,當機立斷道:“即刻后撤!” 被前幾回的箭雨和床弩嚇得肝膽俱裂,只礙于軍令,才不得不硬著頭皮往前行的那排吐蕃兵,聽得號令后,往后跑得飛快。 生怕只要晚上半步,就被那奇形怪狀的竹筒里射出的東西追上,在胸口扎個大窟窿。 看吐蕃兵這般草木皆兵,一試就跑,秦州守軍差點沒憋住臉上嚴肅神色,就要捧腹大笑起來。 天地良心,他們可不是有意嚇唬人,而純粹是因第一次接觸這必須倆人同時cao控才能進行校準的竹管,忍不住拿遠處的吐蕃兵做練習對象罷了。 李超樂道:“陸秦州連施妙計,虛實相生,真讓那蕃僧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了?!?/br> 看吐蕃兵那小心翼翼地在‘危險的邊緣試探’的小可憐模樣,陸辭亦是忍俊不禁:“李軍尉謬贊。我這還真只是無心插柳柳成蔭,多虧了對面高看我了?!?/br> 要讓接下來足足浪費了大半日功夫、提心吊膽地命人一點點靠近,終于到城墻跟前的李立遵,知道了陸辭這番‘得了便宜還賣乖’的可惡話,定要被結結實實地氣個倒仰。 但目前的他,是無暇去想守城宋官的無恥嘴臉了。 尤其在他終于意識到,那瞧著唬人的竹筒,根本就是對面在故弄玄虛,實際上只是根本沒有半點殺傷力的擺設,卻叫自己當著無數兵士的面虛驚一場時,臉已氣得接近紫黑。 那些老jian巨猾的宋兵,也都是裝模作樣的一把好手——每當他們靠近一些,那些守城將兵就要一臉森嚴地將竹筒口對準他們,叫他們冷汗直下,匆匆架起防盾。 然而在滿頭冷汗地等待好一陣后,那竹筒仍是靜悄悄的,根本沒半點動靜。 純粹是在嚇唬他們! 李立遵開始還疑神疑鬼,總覺得事情沒那么簡單,到后來除了那叫人寒毛直豎的瞄準動作外,連半枝箭都不曾出來過,他才徹底察覺出陸辭的耍人目的了。 他緊咬了發酸的牙根,為掩飾自己的惱羞成怒,趕緊命人架上笨重的攻城器械,大刀闊斧地向前挺近。 果然,哪怕是他們終于靠近多日來根本蹭不破半點油皮的城墻,守兵除了徒勞無用地繼續拿那古怪竹筒對準他們外,根本做不出別的抵抗舉動來。 李立遵怔愣過后,只覺眼前豁然開朗。 ——是了,宋軍不過是虛張聲勢而已,且的的確確已處于強弩之末了!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在箭矢已經徹底耗盡的情況下,床弩又不能憑空造物,如何逞威? 枉他被對方所唱的空城計所蒙騙,白白浪費了這大半日的功夫。 要不然,此時恐怕城已然破了,如何還會由他們繼續戲耍自己? 李立遵強行按下心中急躁,仰頭看向城頭,雖捕捉不到那抹最為可恨的身影,眼底仍是閃過一抹殺氣騰騰的獰色。 可憐他填進去的那八千騎兵…… 在城破之時,定要以滿城百姓,特別是那狡詐宋官的性命血祭,才可稍解他心頭大恨! 被復仇在望的急切沖昏頭腦的李立遵,情不自禁地催馬向前,不知不覺地進入了一射之地。 即使意識到不小心靠得略近了一些,他也未過多在意:宋軍明擺著已無箭矢,他身邊又被親兵圍得密不透風,完全無機可乘。 加上一身刀槍不入的堅實甲胄,頭上戴著金盔,渾身上下暴露出來的,僅僅是不過半個指節寬的一小截頸項,根本不懼流矢。 他不得而知的是,當他不由自主地邁進這幾步時,城墻上唯一一個未與身邊兵士一起聯手cao作竹筒槍、眉清目秀間皆是少年英氣,身形瘦削的小郎君,為此眼里倏然綻放出光芒來。 冷靜。 鎮定。 急不得。 一直緊緊盯著那穿著最豪氣的敵將的狄青,幾乎不敢相信,他所期待的這個時機,就這么突然地到來了。 他竭力抑制住因興奮激動而微微顫抖的指間,深深地連吸好幾口氣,狠狠地搓了幾下手指,才定下神來。 他飛快將這幾天里一直使用的強弓丟在一邊,毫無留戀地換上了之前備下的那副神臂弩,眼眨也不眨地,徑直將箭筒中最后所剩的三根,一次性全取了出來。 他極其清楚,機會只有一次——若一次不中,李立遵有了防備后,就不可能再遇上這樣的破綻了。 狄青胸腔中心跳如擂鼓,面上卻沉靜如水,不管四周有多喧鬧,他都置若罔聞。 他微側過頭,瞇起一眼,眼睛甚至都因過度的集中力而隱隱作痛,卻絲毫不影響他將那把哪怕飛鷹營中、除了李超外也無人拉得動的飛鷹強弩開滿,裝填完畢,再屏息靜氣地精心對準還在發號施令的李立遵…… 若李立遵未被急功近利沖昏頭腦,便不會輕易靠近城墻,更不會忽略了城頭宋兵的奇怪反應。 若真是故弄玄虛,實際上已無計可施的話,在面對一個個架上器械,往上利落攀爬的吐蕃兵,又怎么會無絲毫慌亂? 眼看著敵軍越發接近,城墻下聚集的吐蕃兵空前密集時,李超趕緊看向陸辭。 陸辭微一頷首,李超便想也不想地揚聲喝道:“全軍聽令!齊——射——?。?!” 在嚷嚷什么? 李立遵因離得頗遠,李超又吼得撕心裂肺,未能聽清。 但在短暫的錯愕過后,他的腦子還未反應過來的東西,卻清楚地通過眼睛反饋回來了—— 城墻上的宋兵兩人共同持管,聽令之后,一人仍舊持筒,確保準星不變,另一人則點燃了槍中所裝填的、摻有碎瓷的火藥。 “轟隆————” 火光在城墻上齊齊迸射的瞬間,李立遵的耳膜也猶如被人用鐵錘猛擊般,被偌大聲浪震得嗡一聲巨響后,頭痛得似要炸裂開來! 然而身體上的痛苦,遠比不上眼前一幕要來得讓他絕望:辛苦搭建的‘天橋’,已成了一道道烈火熊熊燃燒、迅速斷裂開來的‘火橋’。 離那竹筒槍最近的吐蕃兵,首當其沖,當場被轟得血rou模糊,氣絕身亡;離得稍遠些的、還在天橋上的,則要么化作痛苦哀嚎的火人,滾落天橋,要么隨著橋身的斷裂,摔在了數丈之遙的地面上,氣息奄奄;而更遠一些,才剛至城墻下的兵士,要么被渾身著火的同袍的軀體砸中,要么被這場驚怖的轉變嚇破了膽,不顧一切地往回撤…… 他的心血,他的心血??! 李立遵在一陣恍惚過后,目眥欲裂,對陸辭的恨意,也瞬間抵達了巔峰! 他一定,一定要親手將可恨至極的宋官…… 滿腦子皆是要如何將陸辭碎尸萬段的李立遵,下意識地夾了馬腹,催馬往前行了幾步。 亂不得。 李立遵強行冷靜下來,咽下滿腔血腥氣。 不論如何,面對這慘烈傷亡,他都需立即撤軍了。 他略側過身來,不留神地暴露出更多脖頸來,向副將下令道:“速速命全軍——” 話剛起頭,便戛然而止。 李立遵還在嗡嗡響的耳廓,根本聽不到那在一片兵荒馬亂中,被淹沒得極細微的一聲弦響,他身邊的副將們亦然。 說時遲那時快,三道炫目流星破空劃來,齊中那露出的脖頸空隙。 強悍得足以貫穿百步外榆木半桿的弓弩,此時也無愧它的‘神臂’之名,在高明射手的cao控下,那三支箭矢幾乎命中了同一處,徑直貫穿了那一小截頸項不說,還險些將脖頸給直接射斷了去。 余下的強猛沖擊力,竟是將李立遵給撞下了馬身,直直墜到了地上。 李立遵雙目圓瞪,只覺一陣難以言喻的銳痛襲來,眼前就是翻天覆地的凌亂。 在一片塵土中,他仰面躺著,喉頭被不住涌現的鮮血堵住,只來得及發出意味不明的幾聲‘嗬嗬’,就再沒了聲音。 作者有話要說: 注釋: 1.宋代管形火器的出現。南宋高宗紹興二年(1132),對軍事技術頗有研究的陳規在守德安(今湖北安陸)時,使用了“以火炮藥”制造的“長竹竿火槍二十余條”[注釋]。作戰時,由兩名士兵共同使用一條,一人持槍,一人點燃槍中火藥,用以噴火燒灼敵人或焚毀“天橋”(攻城器械)。南宋理宗開慶元年(1259),壽春府(今安徽壽縣)制造出突火槍,把管形射擊火器推進了一大步。突火槍“以巨竹為筒,內安子窠,如燒放,焰絕,然后子窠發出,如炮聲,遠聞百五十余步”。子窠,即子彈,它由筒內的火藥燃燒后產生的氣體推力射出,這是對射擊原理的最初應用?!伴L竹竿火槍”和“突火槍”的出現,在兵器發展史上是一個重大的突破,它宣告了管形射擊火器的正式誕生,為后代火器的進一步發展和近代槍炮的出現奠定了初步的基礎。(《兩宋文化史》) 2. 神臂弓 在遠射兵器方面宋代制造了大量的弓弩,其中使用范圍較廣、時間又較長的是神臂弓,沈括說它“能洞重札,最為利器”?!端问?兵志》、《容齋三筆》、《曲洧舊聞》等也盛稱其為“他器弗及”的利器,可見神臂弓在當時是聞名遐邇的射遠兵器。 第二百一十三章 陸辭恰好在這時抬眸,朝著李立遵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就意外將對方當場殞命的一幕盡納眼中了。 因三枝羽箭攜萬鈞之勢,精準地命中了盔甲縫隙間的那一小截脖頸,導致被射穿氣管的李立遵連慘呼都來不及發出,就已轟然倒地。 許是有那氣勢磅礴的三枝奪命箭矢在的緣故,在陸辭眼中,那人高馬大、身姿魁梧的吐蕃主將失力墜落的身影…… 竟是顯得那么弱小、可憐、又無助。 陸辭冷靜地止住向李超下達進一步指示的話頭,用力地眨了眨眼。 居然不是煙霧太濃下產生的幻覺? 陸辭面上風平浪靜,心里卻已掀起了驚濤駭浪。 他無比清楚,若將敵軍主帥斃命的消息宣揚開來,本就因竹筒火槍的強猛威力而死傷慘重的吐蕃兵,定會六神無主,惶然懼怕,再下令宋兵全軍追擊,就能將戰意潰散的敵兵徹底收割。 但—— 是誰做的? 明知當立即向李超下令,陸辭卻一時間失了言語。 在稍縱即逝的茫然后,他猛然轉過身去,篤定地看向狄青所在的方位。 敏銳地察覺到打量的目光,狄青毫不猶豫地側過頭,回以冰冷鋒銳的一瞥。 陸辭愣了愣神。 數年的相處下來,他可謂見慣了狄青或是羞澀靦腆,或是強自鎮定古板,甚至是驚慌失措的小表情了。 但這般傲然冷峻的模樣,卻是從未有過的。 畢竟是頭一回,饒是狄青素來沉著穩重,此時也難免仍沉浸在蟄伏多時、成功奪得敵將性命的余韻中。 哪怕面上還勉強維持著沉靜如水的假象,指尖卻因難抑的亢奮,一直輕輕顫動著。 他雖有九成九的把握,被三箭同時射中頸項的李立遵幾是必死無疑,但身體里緊繃著的那根弦,仍舊未有松懈。 當看到大驚失色的吐蕃副將們在驚詫過后,想也不想地就要翻身下馬,查看李立遵的情況時,他當機立斷,隨便取了根斷羽的半廢之箭裝填,朝著那幾人的方向射去。 到底只是殘箭,不論是準頭還是威勢,都比之前蓄勢多時的必殺一擊要弱上許多。 僅是靠著狄青自身的高超箭術,才在極其接近那數人的位置,顫顫巍巍地墜了下來。 然而,就是這讓狄青懊惱不已,敗筆于無箭可用的一下,卻被本就心有余悸的那幾人當成了明晃晃的威懾,當即給嚇破膽了。 開什么玩笑,連一身堅實甲胄,身邊護衛成群的主帥都被那鬼魅般的三箭奪了命,他們也是血rou之軀,還能幸免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