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3節
在趙禎的執意堅持下,陸辭秘書省監的從三品官本位到底是被保留了,但職事卻從知制誥變成了秦州知州,且當月就得出發。 得知這個新任命后,眾人都忍不住挑了挑眉。 對陸辭懷抱的情感,就從嫉妒和羨慕,瞬間變成充斥著微妙的同情和憐憫了。 秦州那是什么地方? 位于大宋西北,正拒西夏,民風彪悍、戰事頻繁,荒涼貧瘠的軍事邊陲! 盡管西夏自李繼遷死后,表現還算老實,但也絕對稱不上是好去處。 與它相比,連陸辭之前所知的、那因貧瘠而不起眼的小小汾州,都能被勉強稱作一片福地了。 而要將陸辭打發去那不毛之地的不是別人,正是以前對陸辭無比喜愛,屢屢破格擢升的趙恒本人。 在不知內情的人眼里,這陸三元無疑是自掘墳墓,要倒大霉了——任誰都清楚,被陛下以這樣的方式惦記著,真真是一輩子晉升無望了。 而在略知實情的人眼中,則對陸辭充滿惋惜和敬佩。 哪怕只知曉了只言片語,但從趙恒那激烈的反應來看,不難推斷出大概來。 在他們選擇裝聾作啞,視而不見的時候,這樣一位錚錚傲骨,不貪慕權勢、不在意功名,敢于直言規諫的青年才俊、國家棟梁,卻因損了陛下顏面,而被發配至軍事邊州…… 實在該令世間無所作為的士人,感到羞愧恥辱了。 趙禎仍想為陸辭爭取留京,但趙恒卻是心如磐石,不論趙禎如何說,都絕不肯讓陸辭再留在京里礙他的眼了,定要遠遠地打發出去才罷休。 “沒想到我與諸位煞費苦心,仍沒能保住陸秘書監?!?/br> 趙禎在最后一次爭取失敗后,心知事成定局,竭力保持面色如常地回到東宮,等在殿室中召見李迪、寇準二人時,才放縱自己露出沮喪之色:“爹爹心意已決,我無論作何勸說,亦動搖不了他?!?/br> 小夫子若非為他奮身直言,又如何會激怒爹爹? 而他明知是爹爹的過錯,在如愿護住生母后,卻還是保不住功勞最大的小夫子周全,那自己又還有什么臉面再去見小夫子呢…… 寇準卻是笑了:“比起胡思亂想,殿下何不召陸辭進宮一敘?” 趙禎猶豫良久。 在同寇準和李迪商量完正事,送走二人后,他在宮室中發了會兒呆,還是下定決心,將這不如意的結果同陸辭親口說出來。 第一百九十八章 “……爹爹心意極其堅定,我實在說服他回心轉意不成,唯有讓小夫子受些委屈了?!?/br> 至于對自己這些天里如何費盡唇舌,同寇準李迪他們商議對策,哪怕讓步也不住爭取的努力,對陸辭僅懷滿心愧疚的趙禎,則是只字不提。 辛苦奔勞這么些天,與jiejie相關的事辦成了,卻沒能保下最大的功臣陸辭,他哪兒還好意思提這些徒勞的折騰,借此邀功似的,來減輕內心的歉疚呢? 他在干巴巴地闡述完最后結果后,就不自覺地垂下眼來,一時半會不敢看陸辭了。 然而他遮掩得雖快,陸辭卻是為他講學過那么長時日的人,又怎么可能瞧不出他負罪般的小心思。 “原來是秦州啊?!标戅o以輕松玩笑的口吻說道:“那我這些天來搜集嶺南區域的風土人情的功夫,好像是不巧白費了 ?!?/br> 趙禎順理成章地將陸辭半認真的話語,當做為安慰他說的胡亂話,當下心里更難受了:“小夫子,你且在秦州忍上一些時日。我將盡快,盡快……” 而這‘一些時日’究竟是多久,趙禎雖未點明白,兩人卻都是心知肚明的。 陸辭見趙禎誤會了,便溫聲解釋道:“殿下想岔了。我方才所言,句句出自真心,絕無半分勉強?,F知秦州的,可是戰功赫赫、為人爽直,亦是我神往已久的曹安撫使,此回接替他的職務,我是戰戰兢兢,唯恐自身不足,替不來曹安撫使,又如何會因擔此職務而委屈呢?” 趙禎一怔,不禁反詢道:“曹安撫使?莫不是小夫子你曾屢次提到的那位驍勇善戰、屢建戰功的曹將軍?” 陸辭頷首,含笑道:“果然,殿下也還記得他?!?/br> 即使是從未踏出過皇城半步的趙禎,內心也藏著顆上陣殺敵、熱血沸騰的男兒心的。尤其陸辭當初同他講完課后,分享各地趣聞奇聞時,但凡涉及西北面敵國的,往往就少不了這位曹將軍的登場亮相。 當初聽得趙禎陣陣心馳神往,早想見到曹瑋一面,好親眼目睹這位英雄人物的風采了。 無奈大宋值當的將才少,老練沉穩、可獨當一面的大將更是屈指可數,常有人蠢蠢欲動的邊境,完全少不得他們坐鎮。 哪怕是曹瑋的娘親于不久前病逝,他要停職丁母憂的請愿,都遭到了趙恒的奪情,不得不繼續接受任職,鎮守遙遠的西北防線去。 好在這幾年來,最需防范的李德明并無太多舉動,表面上更是愿向朝廷屈膝,進行奉養,以至于曹瑋思念身處汴京的家人的愁緒再次被勾了起來,屢發奏疏,哪怕調不回去,也想回一趟汴京省親。 趙恒正思忖著將陸辭丟到哪處不礙他眼的地方處時,剛巧就再次看到了曹瑋鍥而不舍地請求回京的奏章,當下拍板,要將兩人位置互調。 既如了這好似已派不上什么用場的老將的心愿,也能讓不識好歹的陸辭滾到秦州去,老老實實守一塊荒涼的破土。 趙禎還來不及終于要見到這位常出現在小夫子的一個個精彩故事中的傳奇大將而感到激動,就重新燃起了憂心:“既然秦州局勢莫測,若遇著兇險棘手、需人協助處,小夫子可得速速回報予我知曉,千萬量力而行,莫要逞強?!?/br> 要不是秦州近些年來瞧著風平浪靜,不似要再起戰事的模樣,趙禎幾乎都要不敢放陸辭去了。 對于這項補償,陸辭倒未辭謝,而是大大方方地點了點頭,笑道:“臣先多謝殿下美意了?!?/br> 人在地方任職時,最看重的,自然是‘朝中有人好辦事’這點了。 撇開他對秦州所知寥寥,的確需要幫手外,對于朝中局勢,他也做不到徹底撒手不管。 不過可想而知的是,由于鞭長莫及,即使趙禎想讓他出謀劃策,等策略送達,只怕已然太晚,更多時候,就只是充當個心理安慰。 按理說,話說到這,該交代的也都交代完了,當放陸辭回家,準備收拾行囊,盡快出發,以免再次觸怒官家才是。 但趙禎只要一想到,這次一別,也不知幾時才輪得到自己做主,更不知何時能將小夫子召回京中,心里頭就抑制不住地一陣陣悲從中來。 他垂著腦袋,眼眶熱燙,一言不發地握著陸辭的手不肯放,半晌小聲道:“……哪怕無事,也可常常寫信來?!?/br> 橫豎經過這回,他有多看重和信賴這位小夫子,都已完全叫爹爹知曉了。 兩人的通信,也沒必要再當做秘密保守,索性光明正大來。 ——人都被趕到遙遠荒涼的秦州去了,爹爹再不滿,難道還能比這個更壞嗎? 陸辭輕輕地嘆了口氣,忽地上前一步,對這位掏心掏肺地對自己、又一向最認真懂事的學生,徑直展開一臂,用力地抱了一抱。 在云淡風輕地做了這個能叫旁人看到,定要大驚失色的逾禮舉動后,陸辭很快將人松開,溫和道:“殿下已經長大了?!?/br> 被突然抱住,又猝不及防地聽了這話,趙禎一直強行憋著的眼淚,瞬間隨著被擊潰的心里防線,決堤般滾滾落下。 他從未像這時般清楚地意識到,在今天之后,他最信任,也是最為他著想的這位小師長,就要走了。 被爹爹狠心地趕到遠方去,徒留他孤零零的一個。 陸辭莞爾一笑,并不替他擦拭,僅是在其微微發顫的手背上輕輕一拍。 “陛下保重,”他不急不緩地行了一禮,笑著說出最后一句:“后會有期?!?/br> 說完,陸辭再不看向淚流滿面的趙禎,徑直轉身離開了。 等他回到家中,將這消息向焦急等待消息的兩位友人宣告后,盡管對此有所準備的柳朱二人,亦是難以抑制地感到傷感。 尤其這回遠調,還是出自官家之口,更讓歸期顯得遙遠漫長了。 柳七吧嗒吧嗒地掉了一會兒眼淚,就頂著紅紅的眼睛和鼻尖,一邊清晰地哽咽著,一邊嘟嘟囔囔地往陸辭已將提前準備好的行囊里不斷塞自己的詞集。 若非今日曝光,陸辭根本都不知道,柳七何時寫了那么多關于他的詩詞,甚至還偷偷摸摸拿去出版了的…… 看在將要分別,向來情感細膩的柳七又如此傷心難過的份上,陸辭眼皮抽抽,到底是忍住了沒問,而是縱容他給自己累重的行李繼續增加重量了。 相比之下,朱說雖明顯蔫了下來,仍還強作鎮定。 他步履凌亂地在廳里轉了幾十圈后,深吸了口氣,狀似平靜地向輕松含笑的陸辭詢道:“攄羽兄這回前去任職,是要讓狄弟留在京中,還是一同帶去?” 同樣也最關心這點,卻一路上都不敢開口問的狄青,心瞬間被提到了嗓子眼。 陸辭卻道:“是走是留,當然由狄弟決定了?!?/br> 說完,他轉身看向一臉錯愕的狄青,笑道:“狄弟是想留下,還是隨我去秦州看看?先說好了,秦州我可未曾涉足,又為外敵欲犯大宋時的必爭之地,是兇是吉,我也說不清楚。至于留在汴京的話,雖平和無趣了些,但有朱弟與柳兄照看你,定——” 原本憂心忡忡的狄青聽到前頭幾句,已是心花怒放,雙目放光,哪里愿聽讓他心情急轉直下的第二個選項? 登時也顧不得是否失禮了,他更怕再沉默一陣,會叫公祖誤以為他是在勉強,于是情急之下,打斷了陸辭不說,還破天荒地在陸辭跟前大聲嚷嚷了出來:“秦州!我愿隨公祖往秦州去!” 狄青的反應,自然都在陸辭的意料之中。 他笑道:“也好。我亦認為,你既有從武的意愿,那兵書讀得再多,紙上談兵終是虛言??倸w需親眼一見。雖說不好曹將軍是否會親自與我進行事務交接,但有他一手cao練出的軍隊在,你即便只得皮毛,也定能獲益匪淺了?!?/br> 狄青拼命點頭:“公祖思慮周全,正是如此?!?/br> 朱說安安靜靜地看著此時此刻、已幸福地渾身都在冒粉紅泡泡似的狄青,心底竟也悄悄地產生了一抹前所未有的嫉妒來。 若非理智尚在,他在這份不知何時才能再見的傷懷不舍的驅使下,幾乎都要脫口而出‘想跟去做主簿’的荒唐話來了。 ……他依稀明白,柳兄平日三天兩頭把‘你這小崽子真走運’的戲言掛嘴邊時,究竟是怎么個心情了。 就在朱說心情微妙時,陸辭忽嘆息一聲:“只是離開京城后,要有好久都沒法嘗到北街的茶果子,金靈巷的勸酒果子庫十番,樊樓的砌香果子、雕花蜜煎……” 他一口氣歷數了三十多樣,還有些意猶未盡:“……以及二陳館的煎香茶了?!?/br> 朱說要是聽不出陸辭故意只說了好存放的那些小食的話,也就白與他交往這么多年了。 “攄羽兄放心?!彼扌Σ坏玫厝嗔巳嗝夹?,鄭重保證道:“我一定記得每月按時給你寄去?!?/br> 陸辭滿意地點了點頭:“等我出發后,過個十天,就可以往秦州官衙寄了?!?/br> 朱說不禁失笑。 不可思議的是,籠罩在他心頭的那厚重的離愁,當真就被攄羽兄這刻意展現的熟悉的饕餮胃口,給驅散了大半。 朱說忍不住一臉認真地開起了玩笑:“若我晚些寄去,攄羽兄等不及,不得不寫信來催,豈不更遂我心愿?” 陸辭:“……” 果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不然一向最正直的朱弟,又怎么會跟柳七學壞了? 第一百九十九章 宋制在派遣京官外任上,稱得上十分寬仁。 但凡不是身負十惡不赦的罪名,或是得了特殊勒令需得立即出京的,那哪怕故意緩收行囊,同親朋好友慢告別,途中順道游山玩水,只要到任的時日別遲得太過分的,都會得人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不予追究。 趙恒固然想給‘傷透了自己心’的陸辭這么一道特殊勒令,奈何說不出具體罪名,加上太子死活攔著,還為劉娥不住送出的情信,最后唯有悻悻作罷。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陸辭明知道前頭等著的是這樣一份的苦差事,卻無一絲一毫要繼續賴在京中,仿效別人久久不出發的意思。 甚至恰恰相反——他連送行宴,都只赴了關系最好的那幾人所辦的兩三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