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節
陸辭遺憾地嘆了一聲。 ——若王旦還在就好了。 而符合這些條件的人,他還能想到一個王曾,此時此刻卻也不在京中,而是被貶去外地,做一介地方官,等待復起時機。 對此,自是鞭長莫及。 即便在大多朝臣眼中,官家應因過于恩寵劉圣人,才連如此荒謬的請求都肯聽從,陸辭卻認為,事實不見得就是如此簡單。 趙恒,更有可能是裝著糊涂,實則順水推舟罷了。 約莫是既不好太早收回令太子監國的金口玉言,認為如此有損顏面,又不愿眼睜睜地放任朝堂隨羽翼漸豐的太子駕馭,逐漸超出自己的掌控。 這么一來,唯有通過暗逼的手段,讓趙禎不得不自行請退。 皇帝不愿過早放權,本是情理之中。只是趙恒沒能想到的是,因持續多年的‘天書造神’,讓知曉內情的一干重臣心中,都被他好‘心血來潮’這點深入人心,以至于他現雖是裝的糊涂,在他們眼里也快成真失心瘋了。 膝下并非無子,卻將弟兄子嗣抱入宮中撫養——劉圣人此舉的意圖解讀起來,是可大可小。 小是為自保榮華富貴,大是為要挾東宮。 若是心思重的,還可往那令人不敢議論、數十年前疑云遍布的斧聲燭影的上頭聯系。 按著陸辭對官家的了解,要說趙恒就因趙禎在‘監國’一職上表現太過優異、就恨其至寧愿將帝位交予并不算親近的弟兄之子手里,那顯然是無稽之談。 但就此壓制趙禎,讓他在趙恒真正咽氣前銳氣盡失,老老實實,卻也輕而易舉。 趙禎雖多少察覺出了爹爹的意圖,但他骨子里,卻藏著個外柔內犟、不肯輕易認輸的脾氣。 面對不住涌來的挫折打擊,他縱倍感失落不解,仍并未打算將親手扶正的軌跡拱手相讓、叫朝中一度泛濫的惡習故態重萌。 他在看出爹爹隱約對準自己的矛頭后,只將委屈藏在心里,一派如常地安撫寇準、李迪等人。 等到夜深人靜,才終于沒能忍住,向遠在密州的陸辭發出了求救信。 哪怕僅沖著這份難能可貴的信任和依賴,陸辭也斷沒了繼續隔岸觀火、優哉游哉同親朋好友歡度佳節的心思了。 丁謂雖是乘了與劉圣人同仇敵愾、官家與寇準較勁的東風,扶搖直上成了次輔,但撇開其品行不說,能力的確出類拔萃。 在他得居高位后,寇李二人,怕是將由順風順水,轉為束手束腳了。 在這種內憂外患的情況下,陸辭自是不敢有半分拖延,才決定盡快啟程。 具體緣由,他也不便宣之于口,尤其是趙禎密信中的內容,他連對狄青和娘親都是只字不提的。 他僅以‘職事有急’為由,歉然地向師長和故交們道了別。 以李夫子為首的書院恩師們,固然可惜沒能與這罪風光爭氣的得意門生多飲上幾杯,再將人帶出門去走街串巷,好好炫耀幾圈…… 然當得知陸辭是以公務為重后,就齊刷刷地改了口,對他贊賞有加。 至于外人那些個或是善意、或是惡意的漫天猜測,陸辭自是不會放在心上的。 真正讓他感到難以開口,唯有自家娘親。 街坊鄰里皆知的是,近些年來醉心打理蒸蒸日上的小經濟、就一直早出晚歸的陸母,自獨子回到身邊后,常連鋪子都無心思巡視了,而寧可多回家呆著,樂呵呵地親自下廚。 臨近年關,她對此更是準備充分:不僅央著陸辭早早寫好對聯,將自家店鋪都掛上桃符,又提前購置了除夕的屠蘇酒、元旦飲的椒柏酒…… 以她節儉慣了的作風,還不惜雇請了兩名廚娘,就為了給好吃食的陸辭弄一桌饕餮盛宴。 陸辭前些時日,看著她忙里忙外,心里暖融融的,也笑著陪她忙前忙后,收拾里外。 卻不想才過去這么幾天,自己就得讓她希望落空了。 想到將讓她失望難過,一向能言善道的陸辭,便罕有地嘗到了難開口的困窘。 狄青將陸辭的愧疚和為難看在眼里,心里也跟著很是憂慮。 ——若是他能代公祖開口的話,那就好了。 叫陸辭和狄青都未能想到的是,在他們向書院夫子提前拜了年,下定決心,要與興致勃勃的她說清時,就見由下仆幫著整理妥當的行囊不知為何,從屋中挪到了廳里不說,陸母還就在邊上一邊翻看厚厚的賬本,一邊在算盤上專心撥弄。 面對這明擺著東窗事發的局面,陸辭的心微微一沉,嘆著喚道:“娘親?!?/br> “等會兒!”陸母當機立斷地喝道,并未放下手中算盤,‘吧嗒吧嗒’撥弄珠子的聲音還更響了一些:“先莫與我說話!” 顯然,在這會兒的她跟前,天大地大,都沒算清楚這筆繁縟的賬大。 陸辭哭笑不得地住了口。 狄青卻是眼睛一亮,機靈地將椅子拉開,看著陸辭坐了下來后,就緊挨著也落座了。 陸母神色嚴峻,手指翻飛,就如打仗般緊鑼密鼓地敲了好一會兒,才終于完事兒了。 “算了五回,可算是對上了!” 陸母唉聲嘆氣,將賬簿推到陸辭跟前,隨口道:“你再隨便瞧一眼,看對不對?” 她不提滿地行囊,也不提做錯事般滿臉羞慚地杵在邊上,不敢看陸辭的健仆們,只嚴肅地叫陸辭算清楚這筆賬。 陸辭如她所愿地接過,略微掃了幾眼,就通過心算得出答案。 他挑了挑眉,在底下重新寫了串數字。 陸母聽他沒吭氣,就有了不祥的預感,擰著眉湊近了。 待瞧見那與自己方才所寫的截然不同的答案后,她差點一口氣沒接上來:“你這!” 陸辭不禁笑了,溫和道:“還是讓我來吧?!?/br> 狄青就親眼看著,公祖將那疊厚厚的賬簿接過來后,就開始翻動起來。 不可思議的是,接下來紙張唰唰翻動的聲響,竟與他的落筆一樣快。 狄青看呆時,陸辭卻并未感到有半點難度——畢竟賬房先生的寫法,與他核算時方便自己的阿拉伯數字相比,可要碩大又繁瑣。 于是在一頁里,實際涉及的運算并不多,他在現代時對賬務的接觸又很是頻繁,自是掃一眼就能記下了,才有了叫狄青嘆為觀止的運筆如飛。 陸母面色凝重地在邊上等著,對此顯是見慣,并不至于似狄青那般感到驚訝。 沒等多久,陸辭就將這堆叫她頭疼不已的賬簿,給掃蕩一空。 給出的答案里,大半是對的上的,唯有幾個不同,還需再次核查。 陸母皺著眉,將陸辭謄寫過的賬目總數接了過來,嘆氣道:“總有幾個辦事不穩妥的,還得多去鋪子里盯著才是?!?/br> 陸辭隱約聽出她的言下之意,心念微動。 陸母又自言自語般道:“也怪我這些天里,光將時間費你頭上去了,要么就圍著灶臺忙活,根本沒心思去瞧著他們做活計,才出這般大的紕漏?!?/br> 陸辭眨了眨眼,淡定接下黑鍋:“娘親所言極是?!?/br> 陸母緊接著擺了擺手,埋怨道:“既然聽見了,那還不忙你的去?你在家里呆久了,不僅耽誤了你的正事,還將我的也連累得一并耽誤了。我雖是婦道人家,不如你深明大義,卻也知曉食君之祿,奉君之事。更何況,你寒窗苦讀這么些年,不正是要為百姓謀福么?我這多算幾回賬的小事,完全無需勞動你,你便早些回去罷?!?/br> 狄青聽得著急,想幫陸辭辯解,卻被陸辭以手按住手背,輕輕制止了。 陸辭心情復雜地看了故作不耐煩的陸母一眼,低聲道:“娘親?!?/br> 陸母并不看他,只指了指行囊:“都替你掌了眼,仔細瞧過了,盡可放心。我還尋了人,好不容易給你改雇了今晚的船,你就聽我的話,盡早啟程吧?!?/br> 急匆匆地說到這,陸母如釋重負道:“我身上事也多得很,便不去送你了?!?/br> 陸辭還想說些什么,陸母卻沒心思聽了。 她很是強硬地將人‘趕’出門去,行囊也叫下仆拎走后,當真就沒去送,而是安安靜靜地坐回廳中,繼續翻著之前出錯的賬簿。 然而當蠟燭將要燃盡,燈光明暗交織時,她手中的賬簿,卻未翻動過半夜。 面上的神態,更是如泥塑一般,不曾有過半分變化。 只在燭光終于熄滅,守在門外的下人進來添燭前,她飛快地偏了偏頭,拭去濡濕眼角、將要低落的一滴淚。 第一百八十七章 一晃眼,就到了年三十這日。 冬寒凜冽,在風平浪靜的運河上,僅剩零星幾艘船在緩緩前行。 船員們多少有些心不在焉,相比之下,跟隨陸辭多年的下仆們則是安之若素,一如往常。 真算起來,距他們最初離鄉已過去四個年頭了,盡管對家人多有思念,但也絲毫不覺愁苦。 主家是個前程似錦的青年才俊,令下仆感到面上有光不說,還待他們極其優厚,這么好的差使,可真是這輩子都不見得能碰上第二樁的了。 正因清楚盯著自個兒位置的人在外頭將有多少,哪怕陸辭逢年過節頗愿放歸他們、表示可先從牙人處臨時雇傭幾人替他們一陣,他們都想也不想地選擇了留下。 誰知那臨時雇來替他們的是不是個特別機靈曉事的,屆時叫郎主用順手了,便將他們給真替了? 若只為同家人團聚這么幾日,就丟了這份好差的話,不止自己要追悔莫及,就連家人也要氣他輕重不分,得拿鋤頭把子錘他腦殼。 倒不如穩著這位置,再多掙一些,給家里捎帶去,也就算心意到了。 橫豎人是在郎主這,家里哪兒還有不放心的? 陸辭將諸人反應盡收眼底,仍似平時一般,先幫狄青將今日的課輔導好了,再在其對著一道時事策苦思冥想時起身出艙,將事前備好的紅封交予兩名下仆,著人一一發放下去。 待夜里船靠岸了,讓各人挑一兩件稍看得上眼的東西,也算彌補令人在大過年時陪他在路上奔波的辛勞、不得與家人相伴的遺憾了。 陸辭不欲讓施恩感太重,也不喜歡聽人對自己感恩戴德,便在讓兩下仆轉交,徑直回了艙房,繼續督促狄青做功課了。 許是他動作太輕,也可能是狄青全神貫注在眼前課業上,以至于他這一去一回,都沒能被狄青察覺。 這極輕的腳步聲,只比趁狄青不備、放肆地趴伏其左腿上的小梨花給察覺到了。 它一雙耳朵抖了抖,警醒地抬起頭來,一見是陸辭,便討好意味十足地軟綿綿一聲‘喵~’。 陸辭挑了挑眉,不假思索地走上前來,雙手將這只極識時務的真貍奴溫柔抱開,省得它擾亂了狄青的思路。 時務策一向是狄青的苦手,半晌一字未落,腦中草稿倒是打了無數道了。 陸辭將膝上貍奴抱走后,他才略微驚醒,也迅速抬眼,循聲看去。 這一番舉動,倒是與方才那只真貍奴的反應有異曲同工之妙。 陸辭被逗得微微一笑,也不開口,只懷里抱著那只熱情撒嬌的小梨花,尖尖的下頜朝著那一片空白的紙上點了點。 ——怎都好一陣子了,還一字未寫? 領悟出這未言之意,狄青倏然羞愧得滿臉通紅。 他將頭一低,不敢再有片刻分神,接著對題目凝神琢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