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節
林牙人頓時如吃了顆定心丸,繼續同那些人交涉了。 然而陸辭答應得這般痛快,反而讓艄公認定他果真是怕了,更加有恃無恐。 見林牙人來討價還價,他們非但不肯降下一些,還額外加了十貫。 甚至為讓陸辭盡早掏錢,他們還擺出兇神惡煞的模樣,查驗得更加頻繁,道船上所載物品頗有可疑處,恐是鄰國細作,夸大了恫嚇一番。 面對自認為搞砸了,一臉如喪考妣地來見他的林牙人,陸辭這次是一口咬定‘拿不出’,還道‘要扣就扣’。 見陸辭還負隅頑抗,那艄公啼笑皆非之余,當真就將他扣下了。 即使不好讓這細皮嫩rou的漂亮郎君受什么皮rou之苦,他們也有的是手段叫他有苦說不出,日日心驚rou跳,遲早被嚇唬得乖乖就范。 果不其然,這位小可憐在同他們僵持了近十日后,最后頹然認栽。 在老老實實地付了他們幾日來兜兜轉轉下、共索要的一百五十貫,才終于能脫身了。 然而在通過官渡后,好似飽受驚嚇的陸小可憐,并未急著順沂水北上返鄉,而是在廬州境內,多逗留了幾日。 在僵持的這七八日里,陸辭所雇的船員也的確嚇得不輕,陸辭便給他們每人發了一貫錢作為壓驚,也放他們輪流下船休憩一陣,就帶著幾名下仆和狄青,不急不慢地往城里去了。 只是與之前下船時是為四處閑逛,嘗嘗當地美食不同的是,陸辭這回目標明確,直奔城中縣衙所在,針對方才受艄公衡索之事,正式提起訴訟。 訟紙送至,花押也已畫下后,陸辭便面色如常地帶著狄青在縣衙附近的一處邸舍住下,好似要打持久戰一般。 見陸辭這般較真,狄青猶豫再三,還是小聲提醒道:“那艄公如此囂張,定是仗著官官相護的底氣,公祖縱要訟他,恐怕也會被官府壓下,落得不了了之?!?/br> 陸辭笑著解釋道:“狄弟誤會了,我從頭到尾,就不認為縣衙能為我主持什么公道?!?/br> 狄青一愣。 陸辭輕飄飄道:“不過是要釣魚執法……不,順藤摸瓜罷了?!?/br> 之所以陪那些人耗了七八日,就是想看看,在他不肯松口的情況下,那些人到底能用什么手段來迫使客商就范,胃口又能有多大;而在雙方僵持時,對于如此重要的官渡口,竟不曾有過哪怕一名當地官員走出衙署,到官渡一帶巡歷查訪,探訪督查;再是他遞上訟書時,依照詔令,本該‘非急病,在假,不許不出廳治事’的縣衙官員,只得寥寥無幾的幾人在,也根本不見縣令和通判的影子。 現距他報案,已過去三天了,衙門里仍是靜悄悄的,里頭只剩懶洋洋的官吏在打瞌睡,偶爾翻閱一下少得可憐的公務,并無調查的跡象。 而官渡那些脅迫客商的艄公,更還是那般猖狂行事,根本不受影響。 狄青聽完,若有所思。 他看著陸辭將自身遭遇,以及近日所見所聞,悉數記下。 最后在登記好同受脅迫,不得不破財消災的那些商船的信息后,就往郵遞處跑了一趟,將這奏疏加急送往京師了。 送出信件后,徹底完成突擊調查工作的陸辭便不再在廬州逗留,而是拎著狄青回到船上,要沿沂水回密州去。 ——畢竟他很是懷疑,若不走快一點,很可能又要被喪心病狂的小太子隨手抓了壯丁了。 作者有話要說: 注釋: 官府設立的官渡畢竟有限,而且手續煩瑣,很多地方又要買牌又要查驗貨物,還有固定營運時間。因此老百姓選擇私渡也就是圖個方便。不過私渡亂收費不說,營運地點又往往是急流險灘——官府不設官渡、也不容易監督的地方。所以說,乘坐私渡,即便是幸運,沒遇到船匪船霸,也很可能被宰上一刀或是不幸翻了船,做個冤死鬼。 私渡很危險,乘坐需謹慎。不過官渡也未必盡如人意——大宋官渡船費不貴,有的地方才三十文錢。不過吃拿卡要一樣免不了,這一點從大宋政府一再嚴令官渡營運人員——艄公、不得“邀阻”客商,“橫索”財物,并且將這種行為定為重罪,就可以知道。(《活在大宋》) 第一百六十九章 隨著對小太子做派的了解與日俱增,絲毫不愿做那只老被逮著一直薅毛的倒霉羊的陸辭,這回倒是真想走。 偏偏他剛跟狄青回到船上,就馬上體會到了什么叫事與愿違——幾天前還對他最終上交的過路費感到滿意,肯放任的渡口官吏,又氣勢洶洶地沖上了船,嚴聲厲色地讓陸辭出來。 陸辭甫一露面,就被他們兇神惡煞地控制住,以‘公驗’上所列的貨品數額有誤,懷疑其中私自夾帶了違禁品為由,將人直接捉拿入獄了。 陸辭雖愣了片刻,但也不難猜出,他們這般折騰,除了是因得到風聲,要報復自己這幾日來東奔西走、向縣衙發起訴訟的無用功外,更主要的原因,還是出于貪得無厭。 畢竟他做的‘無用功’,根本無損他們皮毛,倒成了一場笑話。 反而是切切實實的一百四十貫的額外收益,顯然讓他們徹底嘗到了甜頭。 現這頭本來就不舍得輕易放走的肥羊,竟傻乎乎地沖縣衙檢舉起他們來了,那自然得再懲戒一番。 所謂‘有疑’,而非定罪,足證狡猾。 既給了陸辭那定也極其富裕的家里撈人跑關系的空間,也防了一旦被哪個不長眼的付諸訴訟,他們還能充分自辯。 畢竟‘有疑’二字,可僅憑他們個人判斷,而無需定罪那般,需要真憑實據。 捏造證據,令陸辭真背上莫須有罪名的膽子,他們自是沒有;但將人扣在牢里后,什么時候查清,還不是他們說了算? 反正著急的,自然不可能是他們,而是身陷囹圄的陸辭,以及他背后的陸家人。 就陸辭所表現出的,連一百四十貫的渡資都舍得拿出來的豐厚財力,陸家想必極其富裕。 也定會愿意為保住自家郎君無損,而使大量銀錢來打通關系了。 若陸家那般做的話,便是他們的一廂情愿,定也不敢聲張。 陸辭很是無語地被他們關進了牢里,連帶狄青也遭了連累,同樣被關押了起來。 畢竟陸辭對狄青的關懷照顧,是眾人有目共睹的,身份顯然與其他下仆不同,便被當做一同出行的陸家子侄,給一道關起來了。 至于那些六神無主,一看就沒什么見識的下仆,則被他們一通恫嚇,勒令盡早將消息回報給陸家,好派人來贖人。 殊不知船上那些臨時雇工是被嚇得夠嗆,冷汗漣漣,但已跟隨陸辭三年許的那幾名近仆,看向這群對自己主家兇神惡煞的艄公時,眼神非但沒有半點懼怕,唯有微妙的同情和……欽佩。 若非陸辭剛沖他們使過眼色,之前也曾叮囑過讓他們將計就計,莫要起沖突,更不要暴露真實身份的話,他們是決計不會叫陸辭這么被輕易帶走的。 但即使眼睜睜地看著陸辭被帶走了,他們想裝得慌亂,也實在裝不動:哪怕再傻的人也能想象出,只要將陸郎主的真實身份抖出來,根本不是什么好欺負的富家公子哥,而是結結實實的朝中從三品大臣的話…… 這幾個耀武揚威的艄公,怕是要嚇得當場暈倒在地吧? 因裝不出害怕慌張的模樣,又怕露餡而破壞了陸郎主的計劃,他們唯有快速交換了個眼神,就齊刷刷地低下頭去,權當演出‘怯弱怕事’了。 而看著他們雖一個個都長得人高馬大,卻窩囊懦弱得很,連上前問詢幾句都不敢的模樣,眼光向來毒辣的艄公們,更對勒索陸家之事胸有成竹了。 能養出這般沒底氣的下仆的人家,富恐怕是有余,貴則肯定不沾邊的。 那些個權貴人家的下仆,他們可見過不少,都是一個賽一個的氣勢凌人,自然不會去輕易招惹。 他們將算盤打得嘩嘩響時,前世加今生都是頭回蹲號子的陸辭,也絲毫不覺氣惱。 他反而感到新鮮,開始四處仔細觀察,作起實地調查來了。 同樣也是頭回蹲大牢的狄青,亦是淡定無比。 他對陸辭從頭到尾都有著絕對強大的信心,知曉公祖會任由這伙人擺布,絕對是另有打算,想慌也慌不起來。 況且,能被一道關進牢里來,這般接近公祖,保護公祖,簡直是他做夢都盼不來的好事。 唯一不太如意的,就是這陰冷潮濕,又極為污糟的環境了。 見陸辭正忙,狄青當然貼心地不打擾,而是將牢房里堆得亂七八糟的破稻草親自篩選一遍,挑出較為干凈完好的,用巧手一陣凝神細編,很快就編出了張薄薄的簡易草席和扁枕出來。 剩下的稻草,得到的待遇就敷衍多了——狄青隨手一攏一扎,再踩了幾腳,將一些太扎人的毛刺給壓平后,自個兒在上頭拿皮糙rou不厚的背脊滾了幾個來回,就算自己的狗窩了。 其實這間牢房還算好的。 說到底,捏造緣由將陸辭關押進來的艄公們,目的是為了有向陸家索要更多錢財的名目,再加這養尊處優的富家郎君只要關進牢里,多半也已經嚇破膽了。 怕真弄出人命,落得魚死網破,人財兩空,他們自然不敢,也不需要動用刑罰,還算得上優待地將兩人單獨關在一間里,免得被其他不乏窮兇極惡的犯人給打傷打死了。 等陸辭將這牢房的基本環境研究了個七七八八后,一回頭,就詫異地看到對比鮮明的兩處草席,以及周邊牢房里一臉見鬼表情的其他囚犯。 “這是你親手編出來的?” 陸辭雖未太關注狄青一直待著的陰暗角落里具體堆了什么,但也不可能不知曉,牢房里不可能有這種稱得上精致講究的寢具。 他不可思議地觀察著那雖是草草編就,卻有模有樣的草席和枕頭,饒是清楚狄青年紀雖小、自理能力卻無比強大這點,仍忍不住吃了一驚。 狄青很是不好意思地低下頭,慚愧道:“若是娘親在,定能編得更好?!?/br> “……” 在編織方面自認是個絕對廢柴的陸辭,聞言只有無比真摯道:“是您老謙虛了?!?/br> 狄青以為自己聽錯,困惑地眨了眨眼。 陸辭不理因看到兩人氣定神閑而一臉莫名其妙的獄卒,在感嘆了那么句后,就故意板著臉,教訓道:“你將好的稻草盡留給我了,還費心思編成這模樣,自己卻用那些殘次的,真當我能睡得安心么?” 狄青在陸辭跟前向來嘴笨腦拙,見陸辭非但不感到高興,還凝眉不悅的,頓時整個人就心慌意亂了起來,壓根兒沒心思去琢磨這話里真正意思是什么:“我,我,我只是……” 陸辭見他這真被嚇到的惶恐模樣,不由繃不住嚴肅表情了,失笑著在他頰上輕輕捏了一下,莞爾道:“這輩子我們可能就只住這么幾日牢房了,天還那么冷,分兩處作甚?干脆請小貍奴幫人幫到底,順道暖暖被窩吧?!?/br> 狄青:“…………” 聽著陸辭明顯是玩笑的話語,在這一瞬,狄青腦子卻像是被大錘子狠狠掄了一下,淪入神魂顛倒的狀態。 而對此毫無察覺的陸辭在調戲完后,就拉著僵若木偶的他躺下。 還將暖和厚實的外袍褪下,當被子一樣蓋在兩人身上。 雖未真正抱在一起,但兩人挨得極近,如此親密地依偎著,加上都是氣血旺盛的年紀,根本不覺冰冷刺骨。 自然也用不著似陸辭所說的那般,叫狄青‘暖床’。 直到累了頗久的陸辭很快陷入睡夢中,才回過神來的狄青,腦海中浮現的頭個念頭,就是感激這牢里昏暗得難辨面孔的光線來。 毫不懷疑,在聽到陸公祖那話的那一刻,他渾身蒸騰起的熱度,別說是暖個區區被窩,怕是就連水都能燒開了…… 面頰還紅彤彤的狄青,想到這又很是不好意思了。 他默默地往外袍里縮了縮,悄悄摸地繼續‘不好意思’了一陣。 仗著公祖睡著了,他索性鼓起勇氣,又睜大眼,借著一點黯淡的光,仔細打量起陸辭的即便睡著了,仍是微微上翹的唇角來。 片刻后,他不禁也抿了抿唇,往上翹起一個相似的弧度。 ——公祖真好看。 后知后覺地意識到,自己竟是走運地獨占了一晚公祖的狄青,忍不住壯著膽子,美滋滋地開始瞎想。 不對。 ——應當說公祖最好看。 一晃過去三天。 陸辭的船只一直被扣押在官渡口,飽受驚嚇的船員認定陸辭難以脫身,最膽小的那幾個,更是連契書上的報酬也放棄了,直接乘了別的商船,順路回京去。 唯有林牙人和那廚子還撐著。 倒不是因他們額外膽大,而純粹是心眼稍微多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