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節
陸辭頓了頓:“……有勞相公?!?/br> 寇準說了立刻看,就當真立刻看。他直接擱下了手頭正批閱著的那份,拿起陸辭那一沓厚厚的報告來,仔仔細細地翻看起來。 陸辭便筆直地站在跟前,隨時等著在寇準發問時,能即刻回答問題。 這一等就是整整一個時辰。 寇準全程一言不發,只眉頭上的皺褶漸漸舒展,不時點頭。 因陸辭寫得極其詳盡,語言卻用得較為淺顯,針對環境,讓所有策略進行直接比對。 即便是不通水利之人,也能對優劣一目了然,自然就認同陸辭選用那幾種的合理性了。 對款項數目的復核,還是會由計省的人處理,寇準只大致過目一遍,就準備讓人謄抄一份,將抄本交給計省的吏員。 這一抬眼,才發現陸辭還站在這,寇準不由將眼一瞪,脫口而出道:“你怎么還在這站著?” 陸辭莞爾道:“相公不曾開口,怎好擅離?” 寇準卻沉下臉色,毫不客氣地向周邊吏員斥道:“怎么他在這站了這么久,也沒人給他搬張椅子來?” 陸辭還想說‘不用’,寇準已經徹底化身暴龍,朝著這時才笨手笨腳地搬椅子來的一吏員噴火了:“人都要走了,這會兒才搬來有什么用?!” 陸辭:“……” 他總算是切身體會到,寇準是怎么做到在同一時刻,一邊叫人對他恨之入骨,一邊讓另一些人對他追捧崇拜的了。 作者有話要說: 注釋: 1.知開封府王隨是史上被丁謂在倒寇后清算的官員之一,算中立或親寇派。(《如果這是宋史2》) 2.根據《宋代物價研究》,讀一整晚書要用的燈油大概是0.16斤,折合價格是45文錢。 第一百五十五章 寇準的脾氣來得快,去得同樣也快。 他不一會兒就放過了已被訓得大氣都不敢出的吏員,輕咳一聲,努力展露一副和顏悅色的神情,看向陸辭道:“結結實實地三個多月下來,也是累著你了?!?/br> 就在陸辭以為,寇準的下一句話會是“允你回家多歇息幾日”時,卻等來了話鋒一轉:“太子正在東宮等著,你莫耽擱了,快去吧?!?/br> 陸辭對此雖感到幾分始料未及,但還是毫不猶豫地應下了。 他知道對身邊名師環繞,生性內斂自律,卻也過得很是枯燥無趣的小太子而言,自己與其說是單純的師長或臣下,倒不如說,是亦友亦兄的存在。 而且愿意聽小太子傾訴心里話,又能讓小太子愿意主動開口傾吐的人,對方身邊還真是寥寥無幾。 現幾個月未曾見面,會迫不及待地召他去,哪怕只是好奇治水的具體情形,也是理所當然的。 因趙禎雖負起監國一職,卻到底只是太子,于是與趙恒常年在大內處理公務不同,還得將政務帶回東宮去。 而這臨時充當理政堂的位置,正是從前聽講進學的資善堂。 陸辭走入東宮大門還沒多久,就看到背后跟著十來名內侍、頗有氣勢的趙禎迎面行來,微抬下頜,沖他露出個靦腆的笑來:“陸左諭德?!?/br> 太子監國,排場果真是今非昔比。 但看到趙禎面上那一如既往的溫柔認真后,陸辭便清楚,對方雖已步履蹣跚地開始學著運用重權,心里卻還是那位善良體貼、會因掛心于一區區左諭德的安危,不惜撒下‘散步’的小謊,好親自出來接人的那一位小太子。 陸辭回以莞爾:“太子殿下?!?/br> 趙禎唇角上揚的弧度,就忍不住又高了幾分。 他在原地等了會兒,待陸辭近到跟前了,就轉過身,與陸辭肩并肩地往回走。 盡管趙禎臉上除了得體的微笑外,并不露任何端倪,但陸辭還是敏銳地察覺出,這位半大郎君的步履間,隱約帶了幾分輕盈的雀躍。 趙禎為防陸辭誤會自己不務正業,還特意解釋道:“自聽寇相說起,陸左諭德今日要去政事堂遞交奏疏,我便在早朝散后那會兒,將急務給處理好了?!?/br> 陸辭哪兒還不明白,趙禎是在含蓄地向自己表示,他多的是時間,一定要與自己好好地聊一聊? 他笑著頷首:“太子殿下向來勤勉,當初在學業上如此,現于政務亦然?!?/br> 趙禎被夸得面頰微紅,不禁又笑了笑,小聲催陸辭加快步履,很快就進到資善堂內了。 一回到熟悉的地方,身邊又坐著喜歡和信任的小夫子,趙禎渾身的姿態,很明顯地就放松了許多。 他毫不遲疑地屏退所有內侍和宮婢,只留最信任的兩個親信在里頭守門。 嗓音中雖還帶著少年特有的清朗明亮,但那份帝王特有的威嚴,已經開始被慢慢地鍛煉出來了。 東宮中因太子仁善,而在侍人間一直存在的些微散漫,此回也不再明顯。 陸辭若有所思。 再通過對小太子的仔細觀察,他更是發現了更多的細微變化。 個子高了一點點,小圓臉的下巴變尖了一些,溫潤的眼眸帶了一些過去不曾見過的銳氣,舉手抬足間,也不再是之前一昧依循古禮的刻板,而添了幾分隨意,氣勢卻不減反增了。 不得不承認,這幾個月的監國下來,小太子固然辛苦,但因此得到的成長,幾乎稱得上是突飛猛進。 即使有寇準李迪等能臣輔佐,但要在黨派林立,明爭暗斗不已的朝野中明辨是非,擇優聽取,駕馭那一位位摸爬打滾多年的老油條,而不因年幼受糊弄蒙蔽,可是難度極高的。 趙禎渾然不知自己正被入微地觀察著,因無外人在場,他甚至殷勤地親手給陸辭斟了碗茶,桌子底下的腳還悄悄地將冰盆往陸辭那推了一推,才努力擺出一本正經的模樣,開口問道:“治理蔡河時,陸左諭德可有遇著什么難題?” 看著趙禎那雙因期待而變得亮晶晶的眼,陸辭默默將問話里的‘難題’替換為‘趣事’,便爽快地將治河時遇上的,或是聽到過的不尋常事,說予好奇的小太子聽了。 譬如當一位河工敲碎干硬的泥沙塊時,赫然看到里頭竟裹著具穿著女裝的尸骸,讓周圍人當場被嚇得魂飛魄散的離奇;又有排沙孔被螺類補上,因孔洞小而長,用尋常工具難以清理,最后還是街邊玩耍的頑皮稚童想出了法子;還有百姓們起初只是站在邊上圍觀,后來不顧臟亂,主動下來搭把手,而婦人們則家中煮了蒸餅,熱心地送予河工他們的溫情…… 趙禎聽得津津有味,目不轉睛,直到陸辭講完了,他還有些意猶未盡。 特別是陸辭未提及后續的那些,他且將問題擱在心里,不愿打斷對方。 直到陸辭說完了,他才一一拋出:“那具無名尸骸后來是怎么處置的?是失足落水,還是遭人謀害?” 陸辭卻是一笑:“后續恐怕要讓殿下失望了。因臣職責只在修治蔡河,頂多再加樁防治內澇,命案涉及刑事,可得由開封府去勘察偵測,再作判定?!?/br> 趙禎果然就失望地‘哎’了一聲。 見小太子對讓命案真相水落石出這點頗為執著,陸辭不得不補了句公道話:“但從包裹尸骸的河砂的厚度和硬度看來,少說也有三五年了,莫說查出兇手,哪怕只尋出死者身份,也難如登天?!?/br> 他未說出口的是 ,會居住在環境較差的城南,連受內澇也不舍得挪位置的百姓,大多家境貧困,也不見得能引起開封府官吏的重視。 趙禎認真地點了點頭,虛心地接受了陸辭的話:“陸左諭德所言甚是?!?/br> 陸辭欣慰地笑了笑,剛要順著夸贊他幾句,就聽這一向最為乖巧懂事的學生,忽地換上滿臉八卦的神情,笑得狡黠:“當日我將金吾衛派去的命令,可否稱得上是有先見之明了?” 陸辭猝不及防。 ——究竟是哪個癟犢子趁他不在,教壞了小太子? 見陸辭面上的笑倏然消失,趙禎明智地選擇了立刻轉移話題:“不知開封府尹王隨,可有妨礙陸左諭德辦正事?” 陸辭微微一怔。 他一時間猜不出趙禎突然點名的前因,第一直覺,便是以為有王隨的政敵在小太子耳邊說了什么,答時便很是慎重:“雖不知殿下為何突發此問,據臣所知,王府尹不曾露面,亦不曾阻撓?!?/br> 趙禎聽得陸辭的話后,卻更加生氣了,直接道:“王隨這人十分可惡。我聽他說時,還以為他與你有些過節,卻不想你與他根本素未謀面。分明是你治水有功,才叫城中今夏不犯內澇,他卻胡言亂語,將功勞盡數扣在……” 說到此處,他忽地意識到不該妄言父過,便將差點脫口而出的‘天書’二字含混過去,“這般顛倒是非,讓我不得不懷疑,他是否德不配位了?!?/br> 陸辭卻險些被趙禎這義憤填膺、替自己打抱不平的小可愛模樣給逗樂了。 在對氣鼓鼓的小太子好一番安撫后,陸辭便道:“王隨此舉固然不妥,但也不能全怪在他個人品行不端上?!?/br> 趙禎深吸口氣,勉強恢復了平心靜氣的模樣:“那是何故?” 陸辭躊躇片刻后,還是輕聲說了:“請問太子殿下,獻‘新天書’的朱能,現處境如何?” 盡管修建新宮觀來供奉天書的工程,因官家的突然病倒而暫時擱淺,但為了將自己撒下的大謊維持下去,而不至于一道穿幫,成為天大笑話,趙恒哪怕明知此中恐怕有著貓膩,也只能硬著頭皮,抱著半信半疑的心態,讓人將新降下的所謂天書,供奉在原天書的偏殿里頭。 趙禎素來聰慧,立馬就明了了陸辭的言下之意,頓時沉默了。 王隨也好,朱能也罷,不外乎是‘上有所好,下有所效’這八個字。 無數人十年寒窗苦讀,所求是有朝一日能金榜題名,加官進爵,光宗耀祖,治理天下。 哪怕是已貴為首輔、過去屢建奇功的寇準,心里也還是深深戀權的。 現有人能憑偽造‘天書’,就生生越過辛辛苦苦熬資歷的所有人,走出一條叫人眼熱的捷徑,又如何不會惹人爭先恐后的仿效? 陸辭點到為止,只微微笑道:“有殿下明鑒,實是臣的福祉?!?/br> 趙禎這才從凝重的心緒中回神,搖了搖頭,卻也無心再在這一話題上糾結了,而是想起了喚陸辭前來的一樁正事:“這幾個月來,陸左諭德實在辛苦?!?/br> 陸辭眸光微亮。 他聽這善解人意的小太子的語氣,是要給他放個長假的意思了。 即使他有了些許‘身在其位謀其政’的覺悟,也愿意為百姓辦些實事,但骨子里還是懶的。這幾個月的奔波勞苦下來,也的確疲憊得很了。 若能順勢歇上一歇,他是不打算推辭的。 只是趙禎接下來的話,卻徹底出乎了陸辭的意料,也讓微笑從他面上完全消失了—— “今歲開貢舉的詔令,我早在一個月前,就已命人頒布下去,對此,想必陸左諭德也有所耳聞?!币婈戅o頷首,趙禎就更高興了,將接下來的計劃和盤托出:“現治水之事已畢,你也空了下來,剛好擔任開封府解試的監試官,鎖院之后,能得閑整整二十余日呢?!?/br> 趙禎在終于能說出自己早在監國前就已籌備好的‘陸辭升職計劃’的第一步時,口吻是難以抑制的小興奮。 陸辭卻是在震驚之后,心里發苦。 他默默無語地看著一臉小高興的趙禎,猶如看著一只小魔鬼。 ……在小太子口中所謂的‘得閑’二十余日,可是不能走出院落,不能與親朋好友交流,還得翻看數以萬計的公卷的鎖院期??! 第一百五十六章 面對這樁別人恐怕是求之不得的‘清閑’差事,陸辭的頭個反應,便是堅定推辭:“謝殿下看重,然以臣為充監試之事,恐怕不妥?!?/br> 趙禎對陸辭的推脫,顯是早有預料,仍是微微笑的模樣,耐心問道:“這是何故?” 陸辭遂將最官面的原因拋了出來:“不符舊制,朝中定有異議?!?/br> 宋循五代后周之制,在諸路州府監軍的解試中,只設監試官一員,多由轉運司選差本州府監軍的通判或幕職官來充任。 開封府自有通判,監試一職,當由其任,如何輪得到陸辭頭上? 趙禎不慌不忙地反問道:“陸左諭德曾連中三元,亦曾供職于館閣,還曾為我講經數月,有半師之實。世人應知,陸左諭德為天下難得的英俊之才,難道還當不得一場解試的監試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