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節
但在仕途方面,王曾稱得上是步步為營的穩打穩扎,陸辭則是作弊版的加速版了——同是年紀輕輕便連中三元,頗得陛下賞識,王曾卻是先去地方上任將作監丞,后才被召回京中擔任館職。在館閣中連連升遷后,再為翰林學士,后主管審刑院,接著升任尚書主客郎中,又知審官院、通進銀臺司、勾當三班院…… 這份讓人眼花繚亂的履歷的結果,就是讓他初初邁入不惑之年時,就已以右諫議大夫拜參知政事。 在一干位高權重的同僚之中,他如此歲數便當上副相,絕對稱得上是小年輕了。 如此炙手可熱的顯貴,想要結交他的人,不知凡幾,尤其明爭暗斗的寇準與王欽若等人,一度有此意向。 然王曾卻對兩派都不甚搭理,單純于政見方面,則較欣賞寇準所為。 他曾贊和數次,便被丁謂等人視作是寇準一派的了。 而不論旁人如何看待,王曾仍是公事公辦、我行我素一般,私下交游的對象,也只以館職時的舊交,或是其他官部任職時、感情甚篤的昔日同僚為主。 晏殊曾受他相邀數回,交談甚歡,不免對他頗為推崇欣賞,亦有意向其引薦陸辭。 不想還未等晏殊提起具體名姓,王曾便直接猜出了陸辭的名諱,爽快表示,自己早有意與其結識,苦于無人引薦而已。 若非那回陸辭忙于雕琢木龜司南,就不會錯過迫不及待地來尋他數回的晏殊。 陸辭對王曾相邀的意圖,自有諸多猜測。 是為王欽若之事,還是為寇準之事,或是,為小太子之事? 陸辭漫不經心地看著沿街的店面擺放的琳瑯商品,不知不覺間,就已到了王曾位于春明坊的賜宅前。 不等他報上姓名、再道明來意,門仆就已一眼認出他來,趕忙恭恭敬敬地領著他,越過前院,直往后圃去。 待陸辭穿過短短行廊,再走出兩道石門,映入眼簾的,就是一副富麗雅致的‘四方賓客游華園’的景致了。 經歷過前院的窄小逼仄后,乍見此幕,便予人豁然開朗之感。 有那山石瑰奇琬琰,亦有嘉木繁陰如云,有說有笑的士人們手持酒盞,姿態閑散隨意地走于其中,顯然都是比陸辭還早到一步的其他客人。 陸辭的到來,一時間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紛紛將目光投向了他。 陸辭莞爾一笑,淡然自若地拱手一禮。 大多數人在或是頷首、或是拱手回禮后,就禮貌地將目光移開了。 而作為這場游宴的主人,王曾正與人笑著說話,眼角余光捕捉到園口附近的陸辭時,索性將人一道帶著,上前相迎了。 雖人人皆著便服,且大多都是生面孔,但單憑這身與眾不同的氣質,陸辭也能不費吹灰之力地認出王曾的身份。 當視線在王曾身邊人上一掃而過時,陸辭眼底卻飛快掠過一抹笑意。 “陸左諭德,”王曾微微笑著,目光在陸辭身上作片刻逗留后,便風度翩翩地收回,贊道:“果真是百聞不如一見?!?/br> 王曾在觀察他時,他也在大大方方地打量對方。 王曾雖已是不惑之年,鬢霜發華,眉目輪廓仍極端正,眼眸神采奕奕,可謂正氣澄清。 對王曾釋放的善意,陸辭推辭幾句后,再行一禮: “謝王參政之邀?!?/br> “不必如此客氣?!蓖踉χ?,將身邊友人向他做了引見:“此乃宋公垂,你于館閣中,應也聽過他名諱吧?” 不等陸辭開口,一直裝模作樣地憋著笑的宋綬,再也忍不住了。 他哈哈大笑著,主動上前一步,旋即張開雙臂,極其親昵地將陸辭攬?。骸昂沃故锹犨^而已?” 王曾微微一愣。 陸辭也笑著輕輕回抱他:“承你那日情,現我那兩位至交遴選得過,還想著哪日邀你上門,好好謝你,卻不想在這先見上了?!?/br> 王曾回過神來,不禁失笑著拍了宋綬一下:“原來你一直賣關子不肯說清楚名姓,只道要尋個好時日才來引薦予我的,便是陸左諭德?” 宋綬爽快承認:“正是?!?/br> 有宋綬這位熱心腸且話癆的好友在,在這日的私第宴飲中,不僅沒讓陸辭有片刻閑著,也沒讓正主王曾有單獨與陸辭說話的機會。 陸辭就哭笑不得地任宋綬帶著,如花蝴蝶一般自如穿梭在這片漂亮小園林中,將他當大寶貝一樣,驕傲地引薦給諸多來客。 當他拽著陸辭往第七個友人身邊走去時,耳畔響起了悅耳的絲竹妙音,眾人也紛紛往聲源所在的東齋聚去。 陸辭雖極少赴此類宴飲聚會,卻也清楚,但凡士大夫的宴席上,多有婢女或聘請歌妓為客人表演歌舞,以此娛賓遣興。 奏曲的佳人身影曼妙,透過珠簾若隱若現,卻難窺見真容。 在這之前,通常是相熟的人坐在一起,談論時事,或是抒發情懷。 陸辭被宋綬獨占著,新認識的人自然不會前來搶人,便各自尋了相熟的緊挨著坐了。 宋綬因近來館試之故,也很是繁忙,這陣子頭回出來赴宴,就遇上陸辭,自興致勃勃,滿腹的話要說。 而自從陸辭坐下后,就有幾道不懷好意的目光,隱蔽地投了過來。 只可惜讓他們失望的是,陸辭在后世卻是見慣比這還狂浪得多的場合的,當然不會出現一些人希望看到的孟浪模樣。 而是一派清心寡欲,仍與書呆子般的宋綬有說有笑,甚至連一眼都不曾瞟向那香風陣陣的珠簾后。 他們耐心等了會兒,陸辭仍是如此,就讓他們沒了興致,默默收回了視線。 不知不覺間,已是酒過三巡。 隨著琴聲一滯,在簾后撫琴的六位歌女撥開了珠簾,紛紛露出了俏麗真容后,席間的氣氛頓時就變得更熱烈了。 宋綬壓低了聲音,熱心地告知陸辭道:“為首之女名笛姬,尤擅竹笛,柘枝舞亦是一流,都請得動她的人據說寥寥無幾?!?/br> 陸辭發自內心地對此感到興趣缺缺,只微笑應了聲“噢”了事。 見他一副面無表情的模樣,宋綬忍不住好奇道:“你究竟是眼里無佳人,還是心中有佳人?” 話剛說完,宋綬就自己找到了答案:“不過以你的這副相貌,也的確難瞧上別人了?!?/br> 陸辭:“……繼續喝你的酒吧?!?/br> 宋綬笑著端起酒杯,正要飲下,身后的女婢就小心走近,通過一張精巧的小桌,從陸辭空著的身子右側,呈上一套簡單文房。 陸辭不知這是作何用意,也不直接問詢,只靜靜地看著她。 卻瞬間就將侍女的臉看得緋紅,極小聲地嬌羞道:“此、此為蟲娘懇請左諭德,賞面填詞侑觴用?!?/br> 宋綬見她的頭都快低得埋到胸口去了,便揮了揮手,打發她下去,再給對此一無所知的陸辭解釋道:“方才所奏曲目,你可還有印象?若你愿賞光依曲制詞,她便將當場譜入其中,于賓客前歌唱?!?/br> 既是歌女能接觸身份清貴的士大夫,從他們手里求些好詞的好時機,也是客人在其他人前一呈詩藝,順道得些‘艷?!臋C遇。 畢竟在這一場宴席中,歌女只得六名,也只會求六首,賓客卻有數十名。 能被歌女挑中,軟語相求,在未被‘青睞’的其他人眼里,也給陸辭增添些榮光了。 陸辭卻以為自己聽錯了,不由重復道:“蟲娘?” ……那不是柳七以前心心念念的那名歌妓嗎? 宋綬以為陸辭對那歌女起了興趣,不免覺得有趣,點了點頭道:“你若愿為她寫上一首,多半可受邀成為入幕之賓了?!?/br> 陸辭雖不知歌妓間的藝名重名率有多高,但完全不愿去親身驗證一番。 若說在知道對方名字前,他還不介意略解風情,為這些賣藝的美貌歌女助攻一把的話,現在就徹底沒了那念頭了。 陸辭客客氣氣地拒絕后,蟲娘仍覺得被掃了面子,不滿地瞪了陸辭一眼,抿唇挪開目光后,卻還不時向陸辭送去暗嗔的秋波。 陸辭淡定飲酒,看也不看她,而她所換求的人也欣然應請,作了一詞后,蟲娘才終于不再看他了。 這場小小插曲后,編曲呈藝部分,就是全宴的高潮。 陸辭認真聽完,宴業已畢,盡興而歸的眾人紛紛告辭回去。 意猶未盡的宋綬看著一臉無奈的王曾,才恍然意識到不妥:“我是不是將你的活給搶去了?” 王曾好笑道:“你這才發現?” 宋綬不好意思地打了個哈哈,就聽王曾玩笑道:“我看你之所以遲遲不肯將陸攄羽引見予我認識,是舍不得,而不是真要挑個好時候吧?!?/br> 宋綬卻當了真,頗愧疚道:“的確怪我,那你們好好聊會兒,我先走一步了?!?/br> 話音剛落,他就訕訕地真放開陸辭,快步走了開去。 陸辭笑著看他心虛的背影搖頭,王曾卻道:“剛才雖是為了逗他為主,但我也的確有東西要交給你看?!?/br> 陸辭對此早有預料,不置可否,只有禮地頷首:“有勞王參政?!?/br> 王曾不急不緩地帶著陸辭進了書房,直接就拿起放在桌上的那一小疊文書,放入一布袋中,交到陸辭手里:“我從寇相口中聽聞,你近來自請了治水的職事。我偶有閑暇,便尋出早年于外地任職的一些資料,略作整頓,應能對你有所助益,用或不用,就看你的了?!?/br> 陸辭微微一怔,王曾已不再看他。 他自顧自地坐在書案之后,懶洋洋地往后一挨,含笑看向灑落園中的夕陽余暉,自言自語道:“若想賦詩飲宴,就多趁此時吧?!?/br> 陸辭心念微動:“多謝王參政提點?!?/br> 王曾笑著看向他,卻道:“錦上添花,不必多謝。天色已晚,你不妨回去罷?!?/br> 陸辭從善如流地告辭了。 王曾:“……” 真走了? 作者有話要說: 注釋: 這種酬答互動在宋時家宴上很常見的,被視作風雅事。且因為多是家妓,傳唱范圍不大,傳播意義并不明顯。 代表人物:晏幾道 第一百四十五章 對王曾言語間所暗示的朝中將有大番波折之事,陸辭并未太過放在心上。 并非是不信的緣故,而恰恰是因為太信了。 陸辭心知肚明的是,朝中寇王丁三派混戰的局勢早已明朗,總有徹底決出勝負的一天。 決定性的那件事,隨時都會發生,且一旦發生,就絕對將在朝堂上掀起軒然大波。 作為區區一太子左諭德,陸辭頗有自知之明,過得很是安分守己。 早朝過后,白日主要是繪畫和講經,夜里備課之余,就是陪友人們閑聊。 連休沐日歷,也只是與柳朱晏幾人在京師內游景喝茶,連城門都沒出過,免得被人彈劾個‘擅去官守’的罪名。 到天禧元年年末時,京中突然發生了一件很是荒謬的案子。 那是兩名巡查皇城的親從官,被查出夜宿長春門時,使用鋼刀撬開了由他們看護的玉清昭應宮墻壁,順利進入后,便將慎重收于其中的‘天書’,以及各類‘法器’和金銀珠寶,都一并盜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