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節
只不過,他在剛睜眼時,就猝不及防地看到了白底黑字寫的幾個大字——距離館職考試還有十三日——差點沒嚇出一身冷汗來。 他正要抱怨始作俑者幾句,就見了這色香味俱全、叫人食指大動的一桌子菜,不禁愣住了。 饒是他并不看重口腹之欲,也油然生出幾分倍受珍視的感動來。 陸辭笑道:“醒了?” 尤其一年多未見,燈下更是漂亮得整個人都在發光似,此時笑吟吟地朝他看來的陸辭時,更是被感動得眼睛發熱,視線模糊了。 陸辭雖不知他為何傻愣愣地站在那一動不動,只當是還未睡醒,也耐心地微笑著,溫和回視著他。 最后還是柳七醒神,倉促地錯開目光,感慨道:“就憑你我的交情,不必大張旗鼓,破費折騰這些虛的?!?/br> 陸辭莞爾:“無妨,我最近正巧樊樓吃多了,想換換胃口,剛巧你來了,那就干脆從任店多叫幾道?!?/br> 柳七:“……” 意識到自己不過是個小饕餮犯饞時的順帶由頭后,滿腔感動就跟著煙消云散了。 他面無表情地坐下,手持筷箸,就毫不客氣地大快朵頤起來。 不是他愛失禮于人,而是這幾年的交情下來,就已告知他在吃食跟前,萬萬不能跟小饕餮客氣的。 別看此人身形纖細,進膳時一派不疾不徐,優雅從容,但菜肴不見的速度,卻是快得叫人目瞪口呆。 陸辭見他泄憤般做出的餓虎撲食之態,只笑著挑挑眉,就也拿起筷箸,慢條斯理地消滅起眼前的菜式了。 待盤子盡空后,兩人的狀態,又是截然不同的了。 柳七因搶食時過于急切,不慎高估了自己,一口氣吃過了頭,這會兒撐得肚皮滾圓,只能軟軟地挨著椅子靠背,目光發散地一動不動。 比他的進食量多上兩倍有余的陸辭,卻還游刃有余地給自己泡了杯茶,捧在手里暖手,有一搭沒一搭地與他說著話:“房間還滿意嗎?” 柳七笑道:“攄羽的心意,向來都是最好不過的?!?/br> 陸辭點了點頭,語重心長道:“館職只試詩賦各一,這一直都是你的強項,我本是不需cao心的。就怕你得意忘形,揮灑下跑偏了題,來個弄巧成拙?!?/br> 柳七耳尖微動。 他自動忽略掉陸辭老氣橫秋的后半段話,只倏然領悟到未曾言明的意思:這回備考,會比貢舉時多半要松快許多。 柳七悄悄地松了口氣。 別看距那段艱辛難熬的歲月已一晃近兩年,陸辭面上溫柔帶笑地不斷施壓,日程安排之嚴格,別說去逛個花街了,就連瞄上一眼的閑暇都不可能擠出……這一幕幕對他而言,可都歷歷在目,記憶猶新。 要是再來一回,他恐怕受不了。 陸辭嘆了口氣,話鋒一轉道:“最主要的原因,還是你知一縣久了,再想逼迫你恢復一心著素冶學的狀態,我也不敢指望?!?/br> 這話可就太不順耳了。 柳七皺了皺眉,直覺被小覷了,忍不住不服氣地反問:“怎么就恢復不成了?” 陸辭攤攤手:“雖比當年籌備貢舉要短上一些,唯得十三日,柳兄應也耐不住重溫清苦吧?!?/br> “區區清苦,如何受不得了?”柳七不滿道:“那有何難!” “好!” 陸辭干脆利落地一下拍板,直將柳七小唬一跳,展顏笑道:“不過我每日需上早朝,白日怕都是不在家的。這便意味著,在朱弟到來前,怕是無人督促得你……我且看看你獨自一人,能不能堅持個三五日吧?!?/br> 沒想到與柳七一隔兩年,人還是這么好激。 等愣愣的柳七終于意識到,自己許是因吃得太飽而思路不暢,才一個大意中了陸辭的激將法時…… 狡猾的小饕餮已施施然地拋下他,笑瞇瞇地先行回屋了。 盡管為柳七和他所帶來的禮物折騰得頗晚才睡,以至于上朝時,陸辭難得地感到了些許睡眠不足,但心里卻是久違的滿足的。 也難怪人要講究先成家,后立業。 不然日日一身疲憊回到家中,除下仆外卻無人候著,偶爾想說說閑話,身邊也找不到人。 這樣的時日過久了,自然容易郁郁。 哪怕晏殊家只有一墻之隔,但離得再近,到底不比住在一屋來得親近。 現故友重逢,有柳七入住進家中,就要有滋有味多了。 再一想到過上幾日,朱弟也要來到,接著設想館閣考試如果通過,屋里就會長久地變得熱鬧起來…… 陸辭的心情頓時就變得更好了。 更別提明年貢舉或許會開,屆時許久未見的李夫子、易庶、鐘元,甚至狄青都可能會來。 那些個空置已久的房間,就剛好夠將他們裝下。 一切都安排得妥妥當當。 晏殊自然瞧得出陸辭心情不錯,不由挑了挑眉,打趣道:“難得見攄羽如此歡喜,莫不是你密州的相好不遠千里地,專程來投奔你了?” 陸辭睨他一眼,哪怕知道他是故意調侃,還是澄清道:“有朋自遠方來,不亦說乎?!?/br> 晏殊忍不住追問:“是你總掛在嘴邊的朱弟,柳兄還是滕兄?” 陸辭莞爾:“是柳兄。再過幾日,朱弟應也要來了?!?/br> 晏殊故作失落道:“我從攄羽處聽聞他們名姓久矣,卻一直無緣得見,攄羽不打算為我們引見一二么?” 陸辭略作思忖,不免遺憾地婉拒了:“我雖早有此意,現在卻無論如何都算不上什么好時機。還是再候上半月,到時由我作東,于樊樓設宴,正式讓你們認識吧?!?/br> 晏殊對這安排并無異議,只好奇道:“為何要等上半月之久?” 陸辭理所當然道:“館職之試迫在眉睫,怎能分神到飲酒作樂上?” 尤其還是柳七這種給點陽光就燦爛,一去歌館就放蕩的類型,更不能冒一點風險,在關鍵時刻去沾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晏殊一臉的難以言喻。 他自問連對家里幾個小子的課業,已算上心的了,但也不曾盯得這么緊過。 聽陸辭這話里的意思,是要奉陪到底,且是嚴苛得連出去喝個酒都不準許的地步。 單沖這點,他已悄然同情起那位被陸辭的氣勢徹底壓倒,落得明明年長幾歲,卻還淪為被督促管束方的‘柳兄’來了。 陸辭剛好在這時側了側身,就捕捉到晏殊那微妙表情,不由蹙眉道:“同叔?” 卻見晏殊一回神,就無比誠摯地請托道:“不知來年貢舉時,攄羽若有閑暇,可否允我隔三差五地將犬子送至你家中,請你幫著督促一二?” 陸辭:“……” 當他開高考補習班的啊。 第一百三十六章 陸辭嘴角一抽,被這建議給逗樂了,故作欣然地點頭道:“你要將小郎放我這,倒無不可?!?/br> 不等晏殊裝模作樣地道謝,陸辭就不急不慢地繼續道:“若是我喜你家郎君伶俐,將人留下,直接就不還你了,你待如何?” 晏殊挑了挑眉,春風得意地炫耀道:“無礙,我與在京孑然一身的攄羽相比,膝下郎君還真不算少。若犬子中真有同攄羽投緣的,使你愿賞光為其義父,我自是求之不得?!?/br> 陸辭眼皮一跳,呵呵一笑:“那我可真得多謝晏兄的一番美意了?!?/br> “攄羽太客氣了?!标淌膺z憾道:“可惜你無論如何都不肯做我女婿,那你我不妨改定個兒女親家,我將我家幺子許你做婿,你可愿意?” 晏殊的幺子? 陸辭微微一怔,竟還真有點印象。 好像是晏幾道吧。 見陸辭神色微變,晏殊誤以為他當真心動了,不由玩笑著追問道:“攄羽意下如何?” 陸辭摸了摸光溜溜的下巴,笑道:“后者免談,前者尚可?!?/br> 若他沒記錯的話,晏幾道是晏殊的老來子。 現晏殊正當壯年,談幺子的學業,未免為時太早了。等真過了幾十年,他也到了致仕的年紀,屆時賦閑在家,教一兩個孩子,倒是無妨。 待到那時,晏殊還不曾反悔的話,他倒不介意拐走好友的兒子來玩玩。 晏殊不知陸辭所想,見他如此爽快,倒讓只是隨口說笑的他愣住了。 陸辭也不等他,悠悠然地撥轉馬頭,自顧自地往皇宮行去了。 今日早朝上,陸辭一眼就瞥到了站在第三排的位置、身著紅色官袍,一臉陰郁的王欽若,不由心念微動。 未著紫袍,位置只比他靠前一些……儼然意味著重新被召入京中的王欽若,被授予的官職,且在三品之下,連朋黨中往常不如他、卻掌有實權的林特等人都還不如。 陛下到底是什么心思? 陸辭這下是真猜不透皇帝的目的了。 他原想著,官家之所以不惜打臉,也要力排眾議,將王欽若召回來,打的就是借其聯合南人等寇準政敵、以分裂這位不討皇帝喜歡的首輔的權力。 要讓王欽若有抗衡寇準的資本的話,官職就低不得。 除卻可隨意越級彈劾的御史臺外,區區一個三四品官,又能如何呢? 陸辭挑挑眉。 看王欽若這黑著臉沉默,被迫聽寇準滔滔不絕的模樣,就知是辦不了什么的。 難道官家真只是想找個說話好聽的,在身邊聽自己說說話,發發牢sao而已? 陸辭又覺官家雖行事不按基本法,不時胡來,但也不是傻子,絕對另有用意。 他一時半會地猜不透,索性也不去費神了,認認真真地聽起寇準的發言來。 盡管是吹擂居多,但寇準的高水平擺在那,撇去錦繡廢話不提,其他內容,還是很值得一聽的。 然而聽著聽著,陸辭忽有所覺,極其迅速地抬起眼,準確地朝那道充滿探究和惡意的目光看去。 他反應之快,顯然遠遠出乎對方所料。 周懷政根本來不及完全移開視線,就被他清晰地捕捉到了眼底一掠而過的陰郁。 二人目光一觸即分,周懷政微瞇了眼,垂下眼眸,并未再看向他的方向。 陸辭也不為所動,只覺一陣困意上涌,不由以袖掩唇,面無表情地打了個小小的哈欠。 ——看來,還是被周大內臣發現他才是導致寇準忽然倒戈的元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