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節
柳七揉了揉眼,又抖了抖信。 在毫不自知地引來官署里其他人好奇的打量目光后,開始顫抖的,就變成精神恍惚的柳知縣本人了。 作者有話要說: 注釋: 1.麗正門: 皇太zigong位于麗正門內(《宋代官制辭典》)p26 2.官服顏色(之前備注過,但估計你們忘了) 按照宋代典志,三品以上官員的服裝為紫色,五品以上官員的服裝為朱色(《兩宋文化史》) 3.升朝官 升朝官乃指可以朝見皇帝和參加宴坐的中、高級官員的總稱。北宋前期,文臣自太子中允,武臣自內殿崇班以上為升朝官。神宗改制,文臣自通直郎到開府儀同三司,武臣自修武郎到太尉,為升朝官。(《兩宋文化史》) 4.關于趙禎性格: 這位皇家第一,且唯一的男孩兒自從降生之日起,就被當年全世界(沒夸張,中國那時就是世界文化之巔)最杰出的老師們調教成了一位沉默莊重的優秀兒童。史書記載,就算在他面前變戲法玩雜技時他都不動聲色,統統地看不見。(《如果這是宋史3》) 第一百二十四章 柳七精神恍惚地杵了許久,伸出一手來,顫顫巍巍地往后摸索一陣。 當手碰到冰涼的椅背后,他才慢吞吞地挪動身子,無比僵硬地坐了下來。 他面上還是一片空白,下意識地灌了一大口茶,才算是緩了這口氣。 但心里的震撼,卻久久消散不去。 他記得清清楚楚,距陸辭憑連中三元而金榜登科、打馬游街、名揚天下的那日,明明只過了一年出頭。 到目前為止,一甲內比陸辭低上一兩班、包括榜眼蔡齊、探花蕭貫,以及三班的柳七自己等其他人,月余前才通過了一年一考,離三年任滿,都還隔了近半的距離。 天底下大小官員,不都是這么按部就班來的? 縱使辛苦漫長,但有這實打實的進士出身,便注定前路璀璨。 即使不與底下人比,似柳七這些有幸直接得了官職任命的前四甲,只消看一眼第五甲不但需等吏部詮試通過,還要等何處有了空缺才可躋身的窘迫,就由衷地感到慶幸了。 而對那兩百多名落入五甲、同進士出身的士人們而言,他們又比三試之后還是榜上無名、需黯然還鄉的那數萬人,要好得太多。 誰又知曉,會有陸攄羽這么個得天獨厚的狡童,占盡了天時地利人和,一路平步青云,扶搖直上? 叫他們這些勤勤懇懇、兢兢業業、廢寢忘食地忙乎公務的同年只剩望塵莫及,滿心郁卒的份了。 柳七剛滿懷艷羨地大筆一揮,寫上一首賀詞,但信口還沒封上,很快就反應過來了。 ——也不對。 真算起來,陸辭所經歷的,根本不是什么天時地利。 倒恰恰相反:場場皆是不折不扣的天災人禍。 不過陸辭是個極能耐的,不論是突如其來的左藏庫大火,還是肆虐四野的夏蝗之災,只要撞到他手里,都是迎刃而解。 在一干損失慘重的官吏中,唯獨陸辭化險為夷,這要還不能脫穎而出的話 ,才是滑天下之大稽了。 若他只是獨善其身,或許還會授人把柄,然他但凡有些余力,都會去拉上周邊人一把,在事發之前,還曾奮力遞上奏疏。 無奈人微言輕,所提的話語,并未收到足夠的重視。 更可惜的是,這份見微知著的能耐,和能言直諫的魄力,卻很容易被別人忽視了。 怕是只單單看到在其他人累死累活還得挨罵時,陸辭一身清爽干凈,就能得諸多賞賜。 得虧陛下對他歷來欣賞有加,屢屢破格擢升,現他爭氣地立下這明晃晃的功績,正合了陛下寵愛他的心意,才叫這份才干未被就此埋沒。 柳七這么一想,起初的羨慕和驚詫就徹底淡去了。 取而代之的,是幾分對此時孤軍奮戰在京師之中、得無數人嫉恨的陸辭的憐愛來…… 心態有了變化后,柳七再瞅自己剛剛草草書就的賀詞,就是一千一萬個不順眼了。 ——外人誤解小饕餮,不知其中艱難,也就罷了。 他為人摯友,豈能寫這種官面廢話,錦繡文章,傷了小饕餮的心呢? 柳七素來感性,易癡易狂,現有感而發,自是當機立斷,將那墨痕已干了大半的賀詞揉成廢紙一團,旋即就著內心涌現的無限柔情,將思念和祝?;骷埳系膬灻涝~句…… 陸辭自是無從得知,放蕩不羈好寫詞的柳七郎,已隔空憐愛了他一把。 他被任命為太子左諭德,已有好些天,卻直到此時,才真正見到了太子趙禎的廬山真面目。 在修建佛寺宮觀上就極其鋪張浪費的趙恒,并未虧待自己膝下僅存的這么一根寶貝獨苗,至少在東宮的修繕上,極盡奢華精致。 當陸辭切身置身于這美輪美奐的殿所中,也忍不住感嘆其每處細節無不精巧美好,金碧輝煌。 而坐在象征太子的寶座上的趙禎,則是顯而易見的悶悶不樂。 他的唇平平地抿著,眼瞼往下耷拉了些許,平庸的眉目間還帶著稚氣,只被死氣沉沉的肅穆所壓蓋,僅能給人年少老成、不茍言笑的印象了。 陸辭忽然意識到,這位太子殿下,可是同自己在汾州認識的那位聰穎好學活潑好動的小貍奴,還要小上兩歲的。 侍人向附耳去的趙禎小聲說明了陸辭身份后,趙禎輕輕地點了點頭,抬眼看向陸辭,原很是憂郁的眼底倏然一亮。 陸辭此時已行完禮,對上他打量的目光時,不由溫柔地回了一笑。 趙禎的眼睛一下就睜大了。 他愣了許久后,忽醒過神來,不自在地輕咳了咳,竭力保持一本正經的模樣,正色問道:“陸左諭德?” 他身形清瘦,卻不是漫山漫野跑、煉出一身扎實腱子rou的小貍奴的那種精瘦,而是匱乏活力的虛弱。 裹了一領寬松紅袍,背脊微微躬起,肩膀也聳著,圓潤的雙手搭在扶手上,膚色因常年不見日曬,而很是白皙。 任誰一眼看去,都能認出,趙禎便是那種極典型的,從小錦衣玉食的富貴子弟。 陸辭含笑頷首,再次拱手一禮:“正是。見過太子殿下?!?/br> 趙禎身邊簇擁的官員雖多,卻都是年紀大,面容古板的老者,是需要他尊敬守禮,謹慎言行的。 現頭回見到個只比他大上那么一些,面上還總帶著叫人賞心悅目的笑的,就忍不住有些高興。 然而身邊還那么多人盯著,他平時也端習慣了穩重的架子,于是即便內心歡喜,面上也不怎么顯露。 趙禎捏了捏自己掌心,最后僅是矜持地頷首,再正正經經地從座椅上起身,走下臺階來,沖陸辭小執一禮,一舉一動都在禮儀上堪稱無可挑剔:“如此,就勞請諭德了?!?/br> 左諭德的職務,主要是與右諭德輪流進宮為太子講經史,或與左右太子庶子同供故事。 但不知是巧合,還是皇帝和宰輔的有意為之,現僅有陸辭這一位左諭德,右諭德和左右庶子之位,都是空置著的。 這便意味著無人輪換,陸辭除休沐日外,都得天天進宮,為這位小太子講經說史了。 等太子與這位左諭德坐到太zigong的講堂里,內侍已將陸辭需講的《尚書》給備好,放在案桌之上。 陸辭眼皮一跳。 講解《尚書》,對不久前才為應付科舉、而把其中內容逐字逐句地細讀的他而言,當然不算難事。 但在他看來,《尚書》采用的語言,大多連成人都感到古奧難讀,迂澀難懂,又怎么適合給趙禎這么個虛歲不過十歲的少年郎? 不知陸辭的小小糾結,趙禎悄悄地懷著難得的隱秘期待,已一絲不茍地坐好了,兩眼亮晶晶地看著他。 陸辭縱同情小東宮,也不可能不知天高地厚地對教材的選取指手畫腳,多加置喙,而在心里暗嘆一聲,將書攤開,不疾不徐地開始了。 好在他所講解的內容,同日的上午,就已由太傅他們傳授過一遍。 他所負責的,應只是查漏補缺了。 出乎他意料的是 ,這位看著寡言少笑、身份尊貴的太子,全程都聽得無比認真,絲毫沒有不耐煩的神態,還不時客客氣氣地提出幾個問題。 而他所問的,陸辭也分辨得出,句句言之有物,非是隨口亂說。 ——不愧是用全國最強師資力量,教育出的最為精英的兒童啊。 陸辭心里感慨萬千,在回答趙禎問題時,自是極其認真盡心。 考慮到對方尚幼的年紀,他切入問題、講解答案的方式,自然與過去跟友人們探討時有所不同,而采取了類似于他編寫那幾本教輔書時的模式。 致力于深入淺出,又不失風趣。 這么一來,就既能被所趙禎吸收理解,還能保持對方繼續聽講的興趣了。 陸辭的這份用心,效果也是十分顯著的。 尤其趙禎平日已習慣了接受比原文還來得艱澀復雜的答案、懵懂半知的,現盡能聽明白,不禁很是驚喜。 一人講得用心,一人聽得認真,時間不知不覺就過得飛快。 當內侍小心進來,提醒二人已到了宮中落匙、陸辭出宮、太子用膳的晚膳時辰時,趙禎還大吃一驚:“當真這么晚了?” 內侍也沒想到,這位頭日進宮任職的左諭德,會與太子殿下如此投緣,連講解如此枯燥深奧的《尚書》,都能叫殿下沉浸其中,直到忘了時辰的地步。 面對趙禎的疑問,他縱無奈,還是給出了肯定的答復。 陸辭倒是一直留意了時辰,確保自己講學進度的。 他莞爾一笑,起身行禮道:“那臣便先行告退,不打擾殿下用膳了?!?/br> 趙禎心里很是失望,下意識地就想開口挽留。 然而他并非任性孩童,且清楚宮中規矩,不愿給陸辭添麻煩,便抿著唇,乖巧地點了點頭:“好罷?!?/br> 看著趙禎這明明無比失望、卻還勉強忍著的,叫一張白嫩嫩的包子臉也鼓了起來的可憐模樣,陸辭便在心里忍笑:“如此,臣明日再來?!?/br> 趙禎并不言語,只用目光追尋著陸辭的身影,直到那穿著朱色官服的修長身影消失在宮門外,才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 陸辭順利完成一天的工作,又確定趙禎是個體貼人的好學孩童后,心情很是不錯。 他暢通無阻地出了宮門,騎上馬后,就在天黑透前,趕回了自己家中。 進門前,他還順便瞄了眼晏殊家門,發覺對方還未回來。 ——也是個大忙人啊。 陸辭舒舒服服地泡了個熱水澡,又用了豐盛的晚膳,再去到剛收拾干凈的書房時,他也不急著備課,而是饒有興致地寫起信來。 寫完后,他著人明日拿去郵遞處寄了。 隨信一起的,則是《左氏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