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節
三日后,他們戀戀不舍地離開這所充滿各種各樣的美味鴨子的州城時,所帶的貨物,除了以前慣例會采買的汾州特產外,幾乎全是同鴨子相關的特色商品。 這幾位客商的經歷,當然不是獨一無二的——同樣的驚奇,幾乎每天都在發生。 但凡是過去來過汾州,都會先叫數量忽然暴增的鴨子大吃一驚,然后就樂得到處閑逛。 作為始作俑者的陸辭,也完全沒想到效果會好成這樣。 ……虧他辛辛苦苦地做了那么久的農業經營規劃。 結果是有心栽花花不成,無心栽柳柳成蔭。 最后效果拿來一看,竟還不如他對外正經公布自己一直引以為羞的饕餮名頭、再宣稱自己愛食野養的禽鳥,要來得顯著。 不過他平心靜氣地一想,也多少能理解其中緣由了。 要改變農人祖祖輩輩傳下來的種植習慣,可不是那么容易的。 偏偏還不能cao之過急,一旦施壓過度,怕是會起反效。 但讓他們在力所能及的情況下,多養上幾只既能幫著捉蟲,平時還能下蛋的雞鴨鵝的話,卻是很簡單的。 畢竟它們不用多cao心,頂多偶爾喂上一些,大多時候讓它們自個兒去水塘里也好、去地里也罷,吃草捉魚便能養活。 等它們長大下單,孵出新的小鴨后,多的公鴨就能捉去城里賣了。 哪怕陸知州瞧不上,州城里林立的飯店酒樓,也多的是愿投其所好、專門研制相關菜色者。 ——根本不愁無人肯收。 況且,就這么豁出去后,自己的吃貨名頭是鬧得滿城皆知了,但好處也十分明顯。 在三管齊下的情況下,原是最大隱患的蝗蟲卵就倒了大霉。 它們根本沒等來孵化的時機,就被沖著獎勵去的農人給挖了出來,燒了大半。 剩下的里頭,又被無孔不入的雞鴨鵝,給硬生生地從犄角旮旯里扒出來吃了。 就算有那么一點漏網之魚,怕是也掀不起任何風浪了。 在農人多養鴨后,不但經濟上多了一樣可持續發展的商品,州城里多了許多與家禽相關的菜式。 連他這好口腹之欲的,在每頓有鴨,日日有鴨,換著店子連吃了一個月后,也終于有些膩了。 這么一來,也徹底坐實了他愛食鴨的說法。 農人養鴨,也跟著更勤快了。 唯一為此感到有些煩惱的,恐怕只有狄青。 他常奔的附近山頭,幾乎都被農人集資,找官府租賃了下來,專門蓄養家禽。 背書之事,雖在經歷過持續了整整一個月的、堪稱無比痛苦的背誦過程后,他艱難地記下來了,可不但背得磕磕絆絆,還真真是不求甚解的。 他每在床上躺一晚,就覺得腦子如同一個漏斗一般,往外悄悄地漏好不容易死記硬背下的內容。 最糟糕的是,他根本不知下回見到無比忙碌的陸知州會是什么時候,也不知何時會被對方考校! 若是當陸辭考校他時,他已忘了大半,那豈不是白受了這么久煎熬,還是讓對方失望了? 在過了小半個月這樣的日子后,狄青實在受不了了,干脆向夫子虛心請教自己不懂的地方。 他是發現了,自己看不懂的部分,雖然勉強背了下來,但也記不牢靠。 相比之下,倒是自己能理解的那些,背起來也很輕松。 對勤奮好學的學生,恐怕就沒有夫子會不愛的。 尤其一聽他年紀雖小,就已自學著背了《春秋》和《禮記》時,夫子甚是驚喜之余,教授起來也是盡心盡力。 而遠在密州的柳七,在三月初的某日放衙后,因忙完防蝗之事,難得閑得發慌,去街上閑逛時,就發現了特意標明是來自汾州的熏制鴨rou。 他不免感到幾分稀奇。 怎么根據小饕餮的回贈,汾州特產里好存放的,就只得山藥那些呢? 按理說,若熏制鴨rou也在其中的話,以小饕餮的一貫作風,是斷然不會落下的。 柳七特意上前問了幾句。 等他弄清楚來龍去脈后…… 差點沒忍住當場爆笑出聲。 好個小饕餮啊,分明是故意想瞞著他的! 他用忍笑忍得發抖的手,掏錢買了一只整鴨下來,回去交給家里廚子烹飪時,就回到書房之中,詞興大發。 他先賦詞一首,狠狠地調侃了只靠公布‘饕餮’之名、就成功在城里興起養鴨風潮的陸辭,洋洋灑灑地告訴其紙包不住火,如今自己已然知曉之事。 緊接著又迫不及待地將陸辭故意瞞下的這件事,告予朱說和滕宗諒等人。 在這么一串行云流水的cao作后,只隔了不到半個月的功夫,柳七就破天荒地收到了陸辭的回贈詩作。 在幾位好寫詩詞贈他的友人心里,都很清楚陸辭分明頗有詩才,卻因太過自謙,不愛動筆。 除非是科場上的迫不得已,或是瓊林宴上需得相作,他是能避則避的。 因都了解這一點,久而久之,大家依然愛寫詞作贈送給他,卻也默認了,陸辭不會寫詩作相回的了。 因此,當收到這前所未有的第一封回詩時,柳七除了震驚,內心就是滿滿的受寵若驚了。 ——即使整首詩都在罵他。 第一百一十三章 柳七極稀罕地捧著信,簡直給樂壞了。 這可真真是頭一封來自陸辭的回詩呢!不單滕宗諒沒得,認識陸辭更早的朱說也沒得! 唯獨他有! 柳七樂滋滋地將這首詩讀了幾遍,越讀越樂。 ——哎呀呀,早知如此,他就該早些那般干的。 卻說陸辭一將信寄出去,幾乎立刻就感到了后悔。 怎么一氣之下,就不小心沖動了呢? 仔細一想,依他對柳七這些年來的了解,怕是半點意想中的效果都無法達到不說,反而能被對方拿來津津樂道,甚至引以為樂吧。 陸辭懊惱地嘆了口氣,然而信已發出,是無法追回的了。 不過,在洋洋得意的柳七,將陸辭頭一首的回詩抄錄幾份,分享給朱說和滕宗諒前…… 一場以京城附近為起始點的蝗災,如期而至。 有陸辭提前數月發現端倪,及時上報,朝廷也下令讓各地官員組織人馬,對蟲卵進行挖掘和焚燒。 至少使百姓不至于被打個措手不及,而多少有著準備。 但多年來轟轟烈烈的‘天書下凡’運動所帶來的惡果,就在此時彰顯無遺了:趙恒怪力亂神時的不留余力,不但騙過了他自己,也成功蒙蔽了無數地方百姓和官吏。 以至于他們在奉命防蝗時,許多完全稱不上用心,僅是敷衍了事,旋即就心安理得地寄希望于神仙轉世的皇帝向天祈禱、庇佑子民。 真落到實處的效果,各地可謂參差不齊。 在蝗災真正爆發時,京城附近最先淪陷,緊接著是長江以北的京東、京西、陜西、河北等路,一同告急。 清理蟲卵時并不上心的,此時就付出了慘烈的代價——經過雨水充沛的春季的滋潤,再來到漸漸溫暖起來的初夏,埋藏在地底下的蝗蟲卵悉數孵化,變為一只只飛蝗成蟲。 它們以鋪天蓋地之勢,橫掃過毫無抵抗能力的青青農田。 所有人都震驚又恐懼地看著,不知從何處冒出來數不勝數的飛蝗,竟是漫山遍野都是。它們就這么囂張地聚集成群,黑壓壓地席卷了一處處農地,毫不客氣地吞噬著地里的莊稼。 而它們所經之處,遮天蔽日,觸目驚心。 在無邊無沿的黑暗過去,就只剩令人絕望的殘根斷梗。 一城的不盡心,所禍害的可不止是它自己,還包括它身邊的無辜州城。 治下哀鴻遍野,饒是各路長官再心大,面對此情此景,也不可能還意識不到問題的嚴重性,紛紛陣腳大亂了。 一道道或是求賑濟、或是請罪的奏疏似雪花一般涌向了京城,飛到了中書省的案桌之上,又在次日,全成了朝議的核心。 王欽若心道好險。 得虧他當時聽出陛下對陸辭的回護之意,并未繼續詆毀對方危言聳聽。 否則今日蝗災真現,豈不是讓他在官家前的信譽大失,讓王旦等人得了勢呢? 王欽若率先出列,恭恭敬敬地一拜:“現蝗害猖獗,諸路束手無策。臣懇請陛下早日開壇祭祀,向上天祈禱,施以圣德,好祛除此難?!?/br> 趙恒內心卻是無比焦慮。 若是無人預見到這場災厄,也就罷了,病急亂投醫,也只能求神佛庇佑。 可分明是有過防患舉措的,怎還能讓蝗災如此嚴重,讓它們如入無人之境一般,蠶食盡地里莊稼? 他并無耐心聽王欽若說繼續裝神弄鬼的事,而更想聽聽主持防患之事的王旦的說辭。 “開壇做法之事,押后再談?!?/br> 趙恒先擺了擺手,讓王欽若先回了隊列,然后召王相出來,急急忙忙地問道:“王相公,不是數月之前,就已安排下去清理蟲卵,早做防患了么?” 王欽若眼睛一亮,只覺難得地逮住了王旦的差錯。 他在急切之下,根本不等對方開口,就出言諷道:“滅蝗之事,當時可是由王相公一人主張,一人主持的。如今——” 趙恒關心地盯著王旦,等他開口,卻聽得王欽若插話,不由沉聲喝道:“你先退下!” 這一聲不大不小,卻足夠叫朝中臣子全部聽清。 趙恒這些年來,幾將王欽若視作心腹,常喚人去說些體己話,卻從未當眾這般不給他顏面過。 不但叫所有人大吃一驚,連王欽若本人,也是一時間腦子嗡嗡作響地愣在當場,完全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么。 “……遵命?!?/br> 他吶吶地回了聲,臉已漲紅成了豬肝色,握著笏的手更是止不住的輕輕顫抖。 一滴冷汗,從他前額滾落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