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節
說是平級差遣,但一個在汴京中,一個遠在汾州,明眼人都能看出,這其中簡直存在著天壤之別。 哪怕只是一資成,也要整整三年時間。 想到陸辭那樂觀得很是天真的說錯,林內臣就忍不住皺起眉來。 三年??! 別說三年了,以陛下的忘性,除非一直在身前晃悠,恐怕不出三月,就能忘得一干二凈。 哪怕真在不久后立了東宮,也不見得還記得這一早早任命好的太子舍人。 而在地方上任職,哪怕表現再優異,要隔重重山水傳到帝都,再從諸多奏疏里脫穎而出,簡直千難萬難。 不然在地方上苦苦熬資歷,等成資的那些大小官員,又怎么會擠破頭都想進京來? 陸辭最為棘手的地方,還在于他極可能是得罪了王旦。 有深受皇帝信任的這位宰執壓著,哪怕有寇準一昧幫護著,也難成氣候了。 畢竟寇準脾氣耿直爆裂,自身姑且難保,又哪兒還能說得動陛下? ——去容易,回來就難了。 林內臣難掩可惜地搖了搖頭。 陸辭雖從林內臣走時那一改往常笑臉迎人,而很是冷淡敷衍的態度中,猜出了幾分真相。 但也沒料到,林內臣會誤會得這般徹底。 汾州隸屬河東路,下轄四縣,分別為西河、孝義、介休和靈石。 治地位于西河縣,他在看過輿圖,與印象中的后世地圖做過對照后,判斷出約是山西省汾陽市的方位。 在得了任命后,哪怕委任的詔書上,給他趕路所留出的時間很是寬裕,陸辭絲毫不打算做多的拖延。 他仿佛能感覺到,包括汾陽石傲餅、杏花村酒、麻醬涼皮、汾州核桃、豆角燜面……等等在內的無數美食,都在無比熱情地呼喚著他,盼他盡快走馬上任,去照看可親的汾州百姓。 為一方父母官,又豈能讓百姓們失望呢? 陸辭當仁不讓,決定明日就啟程。 現家中有下仆六人,皆是簽了五年長約的,倒不必著急續契。 就留兩人在京中打理房屋,他帶上另外四人前去赴任,應也足夠了。 在下仆們忙著打包細軟,收拾行李時,陸辭也未閑著,回到書房中,給眾友人寫信。 尤其每月雷打不動地給他寄來各地特色小食的柳七他們,陸辭反復做了強調,表示從這個月起,郵遞的地址將會變更。 切莫再寄到原先供職的集賢院,或是他位于京中的宅邸了。 至于新的跑遞點在哪兒,暫時還沒定下,要等確切去到任上,再從官署位置,就近尋合適房屋租賃。 畢竟再經放的美食,置放的時日稍長,口感也將大打折扣。 事關友人心意,陸辭自然是不愿有半分浪費的。 又考慮到自己這一去起碼三年回不來,許是顧不上要趕下任貢舉的場的鐘會和易庶了,他便給夫子們和鐘易兩家都去了信。 讓鐘會和易庶在應考期間,借住在自己家中,陸辭當然是愿意的。 然而兩人都不是多有輕重和分寸的人——易庶相對還好,只對女色抵御力較差,然而鐘元的影響力太大了些,難免會被帶歪——只讓兩個未及冠、又總惦記著往外跑的郎君在他家里待著的話,恐怕于復習備考之事,毫無益處不說,還有反的效果。 陸辭索性請李夫子辛苦一趟,領這兩讓人不放心的兔崽子一起上京,正好督促二人用功苦讀。 在做好安排后,陸辭就往茶館去了一趟。 一進大門,就對上店家為難和歉意的笑來,原來早在半個時辰前,晏殊忽然來到,還不由分說地占了向來留給陸辭的位置。 陸辭心如明鏡一般,笑著安撫他:“正好。明日我便將離京,與晏學士敘話的機會,恐怕以后幾年都難再有了?!?/br> 店家訝道:“明日就要離京了?” 陸辭頷首。 店家頓時滿臉遺憾。 似陸辭這般脾氣好的老???,大主顧,甚至活招牌……乍然離京述職,對他這店而言,可以說是個極大的噩耗了。 然見陸辭面上仍是帶笑,他還是真心實意地恭賀了對方幾句。 陸辭道過些后,就照例點了幾道茶點,慢悠悠地上樓去了。 進到包廂時,一直憑窗出神的晏殊聽得些微動靜,迅速回過頭來,見是陸辭,不禁唇角微微一揚:“聞攄羽即將往汾州西河赴任,特來相送?!?/br> 陸辭大大方方地坐下,笑道:“多謝同叔。那今日的茶水和茶點錢,就勞煩你出了?!?/br> 晏殊難道地沒揶揄回去,直接應下:“不需你說,好歹是踐行宴,本就沒有讓你出的道理?!?/br> 陸辭莞爾道:“看你這神色,倒像是早有預料了?!?/br> 晏殊含笑頷首:“有王相思慮周全,待你又盡心盡意,為促成此事,還不惜在寇樞密那背了一口黑鍋……你可得記得這份恩情了?!?/br> 陸辭何嘗不知? 他微微一嘆:“我盡心為國為民,于他而言,就是最好回報了?!?/br> 晏殊欣然認同道:“正是如此?!?/br> 等茶點送上后,晏殊便止了話,安安靜靜地與陸辭消滅起一桌的點心來。 待二人合力,消滅得干干凈凈后,晏殊慢條斯理地將帕子沾得半濕,抹去唇角的些許碎屑,才慢吞吞地將袖中疊得無比工整的一張紙條取出,放到陸辭跟前。 陸辭挑了挑眉,看向晏殊。 晏殊頗為傷懷地感嘆道:“你我相識于偶然,又不好在外碰面,好不容易建立起這么深厚的交情,你說走就走了,徒留我一人在京中奮斗……我思來想去,連一頓正經的踐行宴也無法送你,唯有賦詩一首,聊以祝愿?!?/br> 陸辭已習慣了友人們動不動就賦詩一首、吟詞一曲的行徑,將紙展開,不出意外是首《贈陸知州之任汾州》,便笑著收下了。 與晏殊作別后,陸辭心里因受到些許感染,不由放棄了趁這最后一天逗留汴京、大吃特吃的原計劃,而要先回家中,好好休息。 但當他騎著馬,在歸途中時,心念忽地一轉,不由撥動韁繩,催馬拐了個小彎,往王旦的相府去了。 他知此時此刻,哪怕滿腔謝意,也不好上門,便只打算遙遙地看上一眼。 不料才到拐角處,就見一陌生的寬敞車駕停在相府門前,車夫剛巧下來,攙扶車里人下車。 那人的側面,就被陸辭看了個正著。 此人穿著三品以上官員才可著的紫色官服,身形干瘦,唇緊緊抿著,眼窩頗深,容貌短小,眼神卻透著陰鷙。 最醒目的,還是他脖頸上生了一顆極醒目的大rou瘤。 陸辭往后小退一步,就將自己徹底隱入了兩邊的林木之中。 他想,此人甲狀腺腫大,恐怕不止缺碘,還很缺德。 哪怕從未謀面,憑這如此顯著的特征,他也能認出此人不是別人,正是與寇準斗爭正酣的宿敵、為自身官途不惜促成天書下凡的鬧劇的癭相——王欽若。 在安安靜靜地目送王欽若入了王旦府邸后,陸辭淡定地移開了目光,未做逗留,而是立刻轉身離開了。 比起對‘五鬼’深惡痛絕的王旦等人,陸辭顯然沒那么深刻的遷怒情緒。 ——說到底,他們只是為一己私欲而迎合上意,真正做這決定的罪魁禍首,還是當今圣上。 難道王旦就看不出來嗎? 絕無可能。 只是他深受忠君愛國的儒家思想教育,絕不可能會有如此大逆不道的想法,只會將滿腔怒火宣泄在五鬼身上。 想到這,陸辭不由搖了搖頭。 自己目前人小力微,與其想這些,還不如多吃一口蛋奶酥呢。 作者有話要說: 注釋: 1.五鬼之中,王欽若頸上有個大rou瘤,人稱“癭相”;丁謂則長相很猥瑣,像個猴子;林特更是身體瘦弱,弱不禁風。這幾個人都是一副病態樣子,卻個個才華出眾。(《大宋帝國三百年7真宗趙恒下》) 2.汾州的轄縣等信息出自《狄青傳》 3.皇上的詔令要發到中書也即政事堂,由宰相簽發。如此宮禁與中書一體,可使國家政令統一。詔令一般由翰林擬寫(政令則由知制誥擬寫),到了中書,遇到“不合”之處,可以“駁回”重擬。此一層意思,是保證國家法令的嚴肅性與妥當性。所以王旦可以“壓”下皇上詔令,暫時不發,來爭取圣意變更。(《大宋帝國三百年7真宗趙恒下》) 第九十九章 卻說柳七初初與陸辭分別時,還感到極不適應。 少了幾位情投意合的密友在畔,哪怕密州也是他住過幾年,頗為熟悉的地方,仍有些許失落。 尤其在陸辭高強度的督促下,他已習慣了早早就寢、又早早起身的節奏,乍然少了盯梢,竟感到很是不自在來。 而在密州走馬上任的開頭半年,他也是鼓足了干勁,日日早出晚歸,很是勤勉。 直到半年之后,見一切風調雨順,百姓和樂,他腦海里一直繃著的那根弦才漸漸松懈…… 很快就要原形畢露,再次變得散漫起來。 他忙于公務,廢寢忘食了這么久,總該犒勞一下自己,去秦樓楚館坐坐吧? 不算不知道,一算嚇一跳。 他在忽然間萌生此久違念頭時,才猛然意識到,距離他上回出入花街柳巷,居然已過去一年之久了! 確切地說,是從發解試結束、他與陸辭幾人重聚、起居住行都在一塊起,就一直被那狡猾的小饕餮給哄得團團轉。 自己一直心甘情愿地繞著他背后打轉不說,明明是隔幾年才去的汴京,都忘了走前探望一眼蟲娘她們! 一想到陸辭層出不窮的招數,柳七就忍不住唇角上揚。 嘴上是想埋怨幾句,但更多還是思念。 “……相縈,空萬般思憶?!?/br> 一揮寫就新詞,柳七神色寥落地擱下筆,心里默默數了數日子,興致無形中又好了些。 哎,要不了多久,就是年末了。 以小饕餮的孝順,總該會回來一趟,探望他娘親吧? 剛好那時也放衙了,自己多的是時間陪同。 這日于官署辦完公務后,他抬眼望望窗外,見時辰還早,索性主動開口邀請縣丞、主簿和縣尉一行人往歌樓聚聚,聽聽小曲,喝喝小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