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節
等回到家中后,陸母不知所措地在廳里轉了幾圈,渾然失了主心骨的茫然。 她下意識地想問兒子的意見,卻猛然反應過來,對方并不在此,不由很是惆悵。 是了是了,辭兒素來最珍重書院里的那幾位師長,這么大的喜訊,不管他們是否也聽說了,還是得差人告訴一聲才對。 陸母趕緊派女使出門捎信。 結果女使一打開門,一下就被猛然涌入的人群,給無情地擠到了邊上。 這么一堵結實寬大的木門,竟差點都被門外等著的冰人給擠破了。 陸母雖應付得手忙腳亂,但她還是記得清楚,辭兒出門前千叮萬囑,關于他的婚事,莫要應任何人的這點。 于是哪怕這些受城中富商巨賈和官戶人家的托付,舌燦蓮花,以重聘求此前途無量的前途快婿的冰人快磨破了嘴皮,她也始終沒有松口。 而為了打動這位摘得兩元、不久后就要成為炙手可熱的朝中新貴的陸辭的母親,這些冰人思忖著一旦事成后自己能得到的豐厚報酬,不但展現女方條件時更加急切,說著說著,居然就在陸家公然和彼此大打出手了。 陸母看得頭昏眼花,干脆以此為由頭,讓健仆們把所有人都請了出去。 剛把吵吵嚷嚷半天的冰人們請走,匆匆忙忙下山來,紅光滿面的夫子們,背后還跟著路上遇見的女使,就進屋來了…… 看著治下州城竟因一人得了省元名頭,而鬧得沸沸揚揚,熱熱鬧鬧,這等過節一般的奇觀,連知州李炳都忍不住嘖嘖稱奇。 他往窗外望了好幾眼后,忍不住感嘆:“別的不說,單這得人心的本事,這位陸省元的日后發展,都差不到哪兒去?!?/br> 通判王祀亦是感慨萬千。 哪怕陸辭還未至殿試一步,也未得一官半職,這兩人都已經開始羨慕起他了。 倒不只是羨慕對方年紀輕輕,就得了兩元的風光。。 風光都是一時的,更叫人稱羨的,還是大宋律例上寫得明明白白的‘殿試頭三名和省元初次任官,可以不必宰邑’。 而且進士列甲靠前者,多得圣恩留在汴京不說,升遷還堪稱神速。 最后能官至宰輔的,幾乎無一例外是進士登科的出身。 哪里像他,在地方兢兢業業,輾轉多處,苦苦積攢業績,只為能按部就班地升遷,得以早日回京。 “不過這位陸省元,”李炳忽想起什么,在案上翻找起來,很快找出了一個月前的那卷報告來:“便是給出活水建議的那人?” 王祀正是主持此事之人,立馬答道:“正是?!?/br> 陸辭當初將自來水系統的修建方法以題壁詩的形式,寫在了亭臺之上,自然引來了官府的注意。 尤其王祀,只看了幾眼,就得出此策可行的結論,立馬上報給了知州,懇請著手。 按此策所列的那般,需要的人手并不多,開銷亦小,收益卻是好幾代人能享受到的,自然值得一試。 然而當時的知州還不是李炳,而是一心想著混日子的林琦。 他雖得了王祀匯報,但只擱置一邊,始終秉持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的態度。 直到今年年初,在這位上致了仕,才輪到李炳被調遣來。 李炳自然不甘心一直待在這位置上,一心積累政績,大張旗鼓地植樹造林。 王祀原已有些心灰意冷了,見狀才燃起些許希望來,舊事重提,果然就得了李炳的痛快采納。 對這種失敗了損失不了多少,成功了卻得不小功績的好事,他當然是不會錯過的。 王祀立馬組織人忙活起來,很快就將自來水系統修建得像模像樣,讓水道一下覆蓋了三分之一座密州城的民居。 見那些人家受益,其他未被覆蓋到的,也忍不住來上請了——要能一勞永逸,從此都可以隨時用干凈的活水,他們當然不想再從挑夫處買些死水。 不是每家每戶都鉆得起私井,也不是每處都鑿得出水的。 但這引水的系統,瞧著只是用竹子為基搭建的,開銷肯定比鑿井要來得便宜。 對百姓的請求,李炳當然不會坐視不理,于是王祀就忙得熱火朝天了。 因知州嘗到了甜頭,這次派了更多人手出去,成效也十分可觀。 三個月過去,除些犄角旮旯的小地方,或是大戶人家堅持用私井供水外,絕大多數密州城人,都能在家里用上以竹子修建的供水系統送上的山澗清水。 李炳還琢磨著,再觀察些時日,確定這供水系統不出問題了,再上報上去,算入今年的績效之中。 結果陸辭一舉奪得省元,風光一時無兩,也讓他猶豫了起來。 按理說這功勞,至少該歸大半在英明采用、以及負責主持的他和王祀身上的。 但說到底,獻策之人,可還是陸辭。 關于這點,不論是在題壁詩中,還是在解試卷子里,都寫得清清楚楚,壓也壓不住。 要只是個無名士人,在上報時隨便提上一提,再以官府名義給些賞錢,也就罷了。 對待注定前途遠大的陸辭的話,勢必得更慎重一些…… 王祀心里則另有計較。 別看這修是修好了,運作暫時亦是良好,然而在具體維護上,還是多有不便。 一旦一處堵塞,卻因不知是具體哪條出了問題,而不得不將數十根一同換了的事,前不久就發生了一出。 這還是新竹——要是再過一段時間,這樣的情況出現的頻率,只會更高的。 屆時還能動不動就一換數十根么? 王祀很是懷疑這點。 在他看來,要是幾年前就說出此策的陸辭的話,定會有更好的想法的。 王祀還想著等陸辭回來后,他去親自上門,好請教一番呢,當然不肯見李炳為點蠅頭小利,把注定前程似錦的才俊給得罪了。 于是便好好勸了對方幾句。 李炳起初還有些不甘心,遲疑許久,還是王祀的話讓他下定了決心,忍痛把大頭讓給了陸辭。 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 要能讓陸辭身上再添一道光環,在多憑皇帝心意決斷名次的殿試里,對方取得高第的可能性,自然也就變大不少。 以對方一貫長袖善舞的表現,定會領了這情。 往后他回到汴京述職時,也好多條人脈。 退一萬步來說,哪怕陸辭對此熟視無睹,在自己治下能出個兩元進士,證明密州人才濟濟,也是能算入他這個知州的績業的一部分的。 這么想后,李炳心情才終于徹底平復了下來。 然而遠在汴京的陸辭,早把幾年前就提出過、卻一直不被采用,如石沉大海的自來水系統建議給忘得差不多了。 哪怕不久前通過陸母回信中,得知它終于被弄起來后,也未太放在心上,更不覺得會與自己有多大聯系。 對李炳的滿心糾結,更是一無所知,只專心復習。 況且在陸辭眼里,汴京雖好,但要想嘗遍各地美食,還是實際去到每個地方,才能吃到最正宗的佳肴。 就算大宋船運發達,也不可能讓他吃到最新鮮的洞庭魚膾,鮮煮河豚啊。 要能選擇述職地的話,他無疑是很樂意被外放去各個地方進行‘鍛煉’的。 倒是在殿試前一日的早朝上,匯報地方事務時,新任省元而變得頗受矚目的密州知州派人送上的奏折里,不僅對修建自來水的利處大書特書,還重點點出了出策人名姓。 那熟悉的名字一出,不但喚醒了因熬夜修仙而此刻昏昏欲睡的趙恒,還引起了許多朝臣的注意。 趙恒是感到稀奇為主。 他雖為九五之尊,對底下人的彎彎道道,也不是一無所知的。 還是一介白身,就能讓知州選擇老老實實地上報,而不私吞了功績…… 單看這點,就能看出,這陸省元不但挺會辦事,還是個頗通人情的伶俐人啊。 而剛剛一直表現得興趣缺缺的樞密使寇準,捕捉到關鍵字后,大致消化了一下,耳朵抖了抖,精神倏然為之一振。 作者有話要說: 注釋: 1. 宋朝的地方機關分三級,分別為:路,府州軍監,縣。最大級別的“路”設有安撫使司、轉運使司、提點刑獄司、提舉常平司、監司。 次級別府州軍監設有官員知府、知州、軍、監、通判。 2. 宋朝官員的升遷,其實有跡可循。只要安分守己、按部就班完成分內的事情,就會通過“磨勘”得到升遷的機會?!澳タ薄?,就是業績考核制度,所有在官場任職的人,經過一定時期,都可以主動申請升職。經查明其資歷與升職的規定相符,不需要在職務上有特殊的表現,職位都可以逐步上升。(《假裝生活在宋朝》) 3. 殿試頭三名和省元初次任官,可以不必宰邑。(《兩宋文化史》) 4.殿試合格者會被授予一定的官階。如仁宗時,狀元授將作監丞官階,榜眼授大理評事,探花授太子中允,并通判諸州。第四名授校書郎,第五名授奉禮郎;皆注簽書諸州判官廳事差遣。第六名授兩使職官。第二甲授初等職官,第三甲授試銜知縣,第四甲授試銜主簿或縣尉,第五甲授判司簿尉。(《兩宋文化史》) 第七十章 雖然李炳忍痛將修建自引水的功勞安了大半在獻策的陸辭頭上,但這說到底,只是給一城百姓提供了便利的程度。 且不說起效時日頗短,單是修造時,就因極其依賴周遭的竹木植被這點,而難以被其他地方復制,影響力便被極大地局限了。 李炳雖對此大書特書,但未在朝中掀起多大波瀾。 倒不如說,這等小事,還是托了新任省元摻和其中的福,才引起了一陣小小驚奇。 然而也就驚訝這么一小會兒,連皇帝趙恒都很快喪失了興趣,一臉敷衍地應付著之后的奏對議事了。 唯有寇準傲然而立,眼底流露出幾分若有所思。 在未至殿試這步前,他素來不會對貢舉投以過多關注的。 畢竟在他看來,通過省試者,有超出三成的人會在殿試中遭到黜落,要談拉攏,顯然還為時過早了。 但對于在汴京城中引起不小sao動的新晉省元,陸辭陸攄羽的名字,他縱表現得漠不關心,也不可避免地略有耳聞。 不過,他只知其是個虛歲僅得十七的北人,卻不知還是個不折不扣的實干輩。 不在其位,已憂其政,一介白身,便已cao心邦國命運…… 這種以天下為己任,有德能志氣,氣魄非凡的士人,才當得起‘國士’二字。 這可太對寇準的脾氣了。 等下了朝,他回到府上后,還心情頗好地哼起了小曲,就為他夫人所奇。 寇夫人一邊婷婷立于一旁,等女使替他更衣,一邊忍不住問道:“老爺今日瞧著,好似興致頗佳?!?/br> 自被罷相,后又遷任樞密使后,寇準就日日臭著臉色,連皇帝都不給個好臉。 對他這又狂又牛的脾氣,趙恒倒是早習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