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節
只可惜陸辭為防再次出現被人捉婿的情況,嚴防死守,不但多雇了十個健仆看家護院,除去大酒樓用餐飯外,一改之前到處游山玩水的作風,幾乎足不出戶,就使他們的好奇心得不到任何滿足。 這一下就傳出了要跳河這等大事,怎不令人興奮? 在不清楚具體緣由,只知是為一場友人間‘賭約’的情況下,小報的無良撰稿人就很敬業地發揮出了胡編亂造的本事,一陣妙筆生花,愣是給發酵出了四五個版本來。 有接近事實的版本,有更一本正經的版本,有充滿神話色彩的版本,還有涉及歌妓、很是香艷的版本…… 一時間鬧得沸沸揚揚,連午時受皇帝傳召,要進宮去的晏殊,在出門前都不可避免地聽到了這一傳聞。 陸省元? 晏殊記性向來就好,只略一思忖,就把有過一面之緣、俊俏得叫人難忘的那小郎君,與這名字給對上號了。 在被傳得胡里花哨的那些個版本里,他也能一眼看出,到底哪些才可能是真的緣由。 不禁莞爾。 那日看來,明明是個討喜的聰明模樣,怎也會犯下挖坑埋自己的傻事來? 皇帝趙恒在問過晏殊關于早朝提起的一些政務后,見在他面前素來表現得很是嚴謹的這位臣子,難得神態間很是情況,不由問了幾句。 陛下親口過問,晏殊自不可能有半點隱瞞,一五一十地說了。 趙恒愣了愣,回想起那日的一瞥,隱約憶起是個模樣漂亮的小郎君,忍不住也笑了起來:“雖胡鬧了些,倒是個謙虛重諾的脾性?!?/br> 跳河可稱不上多體面的事,哪怕知是賭約,也需著輕薄衣裳,粘附身上,又易著涼。 在連奪兩元后未欣喜若狂,大肆慶祝,而是認認真真地履行舊約,趙恒便最喜愛這份老實。 況且導致陸辭輸了此約的原因,便是他太過謙遜。 在有過行事專橫強勢的前宰相寇準后,趙恒就變得不喜過于驕狂自滿、張揚高調的人才了,寧可親自去選端謹誠實、謙遜克己之人,充當身邊重臣。 晏殊聽出官家對此的態度,心念一轉,面上仍是不笑的模樣,只認真地以不甚贊同的口吻道:“然再過幾日便是殿試,他若為重一人之諾,卻因此病了,屆時不得入殿,可不使官家錯失了一良才美玉?” 他心知肚明的是,當年能得皇帝破格提拔,是自身實力足夠爭取,也是運氣好。 現既然陸辭也有這個運氣,他便推上一把,又能如何? 與曾數次欲阻撓他升遷的寇準相比,晏殊對朝中暗暗較勁的南北勢力,倒未怎么放在心上過。 只因他曾被寇準針對,便被所有人歸于跟寇準敵對的南派了。 可晏殊卻看得明白——哪怕官家行事越發糊涂,要求穩健,還是得徹底站在官家這邊。 現是官家主動問起了陸辭,他便送一陣東風去。 趙恒一聽,也覺得頗有道理。 自開朝來,也就幾十年前出過一位三元及第的人物。 要是陸辭爭氣,能在自己治下再出這么一位文曲星來,流傳下去,因人才濟濟,他也是面上有光。 難得遇到個模樣賞心悅目,才學亦極傲人的青年才俊,要放任其因區區一賭約耽誤了正事,那還了得? 加上他此時心情不錯,一來靈感,興致也跟著來了,笑道:“那我不妨插上一手?!?/br> 這場充滿偶然的心血來潮,莫說是別人,哪怕是晏殊和趙恒這對君臣本人,都沒預先想過。 在半盞茶后,還在任店里享用飯后甜點的陸辭一行人,就毫無準備地得了一道御筆親書、內容極其簡明扼要的詔書—— “且莫跳河?!?/br> 陸辭詫異之余,便是哭笑不得。 且不說消息是怎么傳進宮里的……史上有個奉旨填詞柳三變,怎輪到他就變成奉旨不跳河了? 在茫然接旨后,負責傳詔的內臣因十分看好這位剛剛奪得兩元,原本就前途不可估量,然而還未進到殿試這關,就已頗得官家恩寵的陸解元,不禁玩笑了句:“得官家如此關懷厚愛,陸省元往后與人打賭時,可需慎重啊?!?/br> 對皇帝身邊心腹內臣的小小示好,陸辭自不可能不識好歹地推拒。 “多謝提醒?!?/br> 但他也掌握好了分寸,并不表現得受寵若驚,以免有諂媚之嫌,而是客氣得體地再次致了謝。 見他性情穩重,毫不輕浮,內臣對他忍不住更看好了。 作者有話要說: 注釋: 1.宋真宗為了喜歡的人才破例下旨什么的,次數還不少。以下舉例: 朝廷南郊祭祀大典,為了表示對神的敬畏,真宗特意下詔:所有參與的行事官員,必須身體健康,不得用“老疾幼弱”者。而新任秘書省正字晏殊先生只有十四歲,屬于“幼弱”行列,不得參與南郊活動。晏殊于是上章,聲稱愿意“觀大禮”。史稱“上憐其意”,真宗喜愛他的這種心意,破例允許他參加,為此另下一道詔旨:京官中有年未及十五歲者,如果愿意赴南郊陪位觀禮,可以自由參加活動。 2.真宗欣賞誠實的臣子: 當時殿試時,試詩、賦各一首,與進士千余人并試廷中,但晏殊毫不怯場,史稱“神氣不懾”,下筆而成,用的詞語允當而又豐富。過了兩天,再試詩、賦、論。晏殊拿到試題后,很真誠地說:“這個賦的題目,十天前我曾經做過,請給個別的題目?!闭孀谙矏圻@個小家伙的“不隱”,覺得晏殊淳樸正直,就改了題目試他。題目完成后,真宗看過,多次贊賞不已。這樣試下來,證明這個小孩子確有真才實學,國家得士,真宗更高興了。 晏殊的‘不隱’,還有一個體現: 當時的館閣臣僚都很喜歡嬉游宴賞,出入于汴梁酒樓歌舞之地。此事,大宋不禁,但真宗更喜歡端謹之人充任東宮文職。晏殊接受任命的時候,真宗將這一層意思說給他聽。不料晏殊回答道:“臣不是不愿意宴游,真是因為家道貧寒,辦不起宴席。臣要是有錢,也會出去,無錢是不能去的?!闭孀诟钨p他的誠實,史稱“眷注日深”。 3.晏殊當年的競爭對手: 與他同科的另一名進士姜蓋,來自河北大名府,只有十二歲,二人都以“俊秀”聲聞天下。 寇準從一開始就心情不爽,很想“抑制”晏殊、提拔姜蓋。他給出的理由是:晏殊是江外也即南方人。按傳說中太祖時的意見,南人不得為官,但真宗太喜歡晏殊了,就回擊寇準說:“朝廷為天下取士,只求有才干之人。四海一家,豈能以南北遠近而限制?大唐名相張九齡,更在嶺南僻陋之地,難道能棄置不用嗎?”一番話說得寇準沒法答對。 晏殊、姜蓋應“童子試”后,晏殊成績更佳,賜進士出身,姜蓋低一級,賜同學究出身。更賜晏殊秘書省正字,相當于國務院機關秘書。 以上皆出自《大宋帝國三百年:真宗趙恒下冊》 第六十八章 陸辭雖不解居于深宮之中的皇帝,究竟是如何得知他這一小人物的事情的,但圣旨既已下達,且還當著了無數人的面,也就沒有再追究緣由的必要了。 在其他人眼里,這更是不得了的大事——在尚未殿試登科的情況下,就已受官家如此昭顯恩寵的,陸省元怕是近些年來的第一人了。 在領旨后,陸辭果斷在諸人各異的目光中離了任店,回到院所之中。 等將厚重的木門嚴實地關上了,他才重得了安靜。 橫豎殿試將近,接下來的這幾天,他是不準備出門的了。 在寫信將登榜的喜訊告知家母后,陸辭就整理起了他所歸納的學習資料來。 相比解試省試,殿試所考的內容要簡略許多,直接去掉了帖經、墨義和策,唯留詩賦論三題,且都并在一日。 雖說極大地縮小了所試范圍,但對長于策論的陸辭而言,可就完全稱不上有利了。 眾所周知的是,省試以詩賦定去取,但以策論定高下的。 他正因長于策論,才得以瞎貓碰見死耗子,奪得意料之外的省元。 等到殿試這步,策不再試,唯剩論不說,還被排在詩賦后頭。 不得不舍長用短,他自然就如被生生斷一臂般難受了。 而且這回莫名其妙地受到過多的關注……如若發揮失常,折戟沉沙,丟的可不止他一個人的臉,恐怕還有對他額外恩寵的官家的。 要讓官家失了顏面,可不就意味著,他的仕途尚未開始,就已走到盡頭了。 再聯系上省元能帶給他的升甲優待,陸辭保守估計,自己若無雜犯,肯定不至于被黜落的地步。 那哪怕落到最末的第五甲,也能被升至第四甲。 運氣好的話,也許能從第四被升到第三甲吧。 雖說勝利就在眼前,陸辭更是得慎之又慎,連啃起往日最不喜的詩賦集冊時,都是空前的專心。 然閉門造車終有不足,他一遇著費解之處,就毫不猶豫地敲響柳七的房門了。 柳七此時一顆心其實還為高居第五的事飄著,翻書也翻得心不在焉,聽得敲門聲時,才收斂心神,一邊開門,一邊笑瞇瞇地詢道:“來了來了——攄羽?” 見是鮮少來他屋里的陸辭,柳七不免有些稀奇:“難得見攄羽來?!?/br> 陸辭瞟了眼他紋絲未動的筆墨,挑了挑眉,揶揄道:“柳兄半天不動筆,難道不是料到我要來么?” 柳七下意識地擋了一擋,很快就意識到自己此舉,反倒有欲蓋彌彰之嫌,趕緊打了個哈哈,岔開話題道:“攄羽是為何事而來?” 陸辭便收了笑,一本正經地與他討論起來了。 柳七平時縱再不正經,在小饕餮破天荒地來他屋里,又是在問關于自己最擅長的詩賦時,在受寵若驚之余,還是很穩得住的。 待盡心盡意地解答完后,他看著小饕餮安靜認真地記錄著方才談話的漂亮側臉,不自在地輕咳一聲,心里生出些微的自慚形穢來。 連天縱奇才得僅是初試,就輕易奪下兩元的陸辭都這般篤學向業,不見有驕傲自滿、片刻松懈,他個二試才掛在前五的庸人,又怎么好沾沾自喜,只顧偷懶呢? 陸辭不知柳七剛浮動沒一會兒的心,就受到感染,很快沉靜了下來。 他確定無一遺漏地記下后,離開之前,又耐心地主動問道:“關于論題方面,柳兄可有要問我的?” 柳七訕訕道:“暫時未有?!?/br> 他剛干坐半天,實際上一個字都沒看進去,哪兒會有問題? 陸辭隨意地“嗯”了一聲,未再作逗留,直接回自己屋去了。 在他離去后,柳七才覺身周的無形壓力徐徐散去。 小小年紀,又生得漂亮模樣,是哪兒來的這么強烈的壓迫感? 柳七百思不得其解。 他撫了撫胸口,老老實實地坐了下來,不再惦記著位列第五的喜悅,沉心靜氣地學了起來。 陸辭回房之后,反復品味著柳七方才口授他的小竅門和心得,略有所悟。 雖然他不習慣像柳永這位婉約派的代言人一樣,幾乎每詞每句都拉上‘佳人’‘美人’做喻,但其他的小技巧,還是很值得借鑒的。 恰在此時,他忽想起自己還欠著那無償給他們訂造了試椅的盧木匠一首廣告詞,索性就以此為題,作了一首練手了。 “妙手翠娥棄繡毯,小客不愿棲藤床。搖時如云波海動,靜時若盤木生根。汴京木匠千千萬,唯有盧家憑心雕?!?/br> 他落下最后一筆時,朱說剛好進來了。 他是來告知陸辭,鐘元和易庶方才結伴,悄悄去了外頭,連健仆都沒帶上,多半閑逛去了。 對一臉嚴肅地來打小報告的朱說,陸辭心里忍笑,面上只寬容頷首:“到底只是小郎君,這回未能登榜,出去散散心也好?!?/br> 哪怕已看開了落榜之事,但一直在屋里呆著,其他四位都在專心復習,他們無所事事,不免顯得格格不入,很是尷尬。 索性趁著離返鄉還有那么一會兒,在難得來一趟的汴京城里多逛逛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