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節
他并不怎么懷疑陸辭的話,只是品出陸辭的言下之意,卻讓他高興不起來了。 陸辭卻不給他再開口的機會,也不看那能晃花人眼的滿地嫁妝,語調不疾不徐,卻是無比堅定:“我現不過過了發解試,正是篤心向學,籌備省試之時,豈能忘記自己讀過的圣賢之書,將自己當做可居奇貨,在富豪家中待價而沽?如此不顧婚姻六禮,不講廉恥,斯文掃地,風俗敗壞,只因貪圖富貴和權勢,就許諾婚姻,豈是大丈夫所應為!” 他說這番大義凜然的話時,氣勢一下將郭首義還未出口的詰問給徹底壓了過去,叫人都徹底呆住了。 陸辭卻還未說完,斂了唇角笑意后,重重地嘆了口氣,沉聲道:“如今世間盛行娶婦不問德行,而問資裝厚薄,與其謂之為士大夫婚姻,更似是駔儈奴婢之法!如此得來的妻室,又如何尊重得起因貪戀錢財而失了骨氣的夫君?如此得到的夫婿,又如何能證其性不怠惰貪鄙?仰仗婦財以為致富,依岳勢求取貴,即使飛黃騰達,亦注定為世人所鄙!我于讀書致仕之道上,不過剛剛起步,現就受重金迷惑,貪攀高枝,往后不思進取,又還有何顏面立于人世? ” 陸辭慷慨激昂地說完,直接不看對方目瞪口呆的神色,沉著臉最后道:“我粗親文學,本實凡庸。承蒙郭老丈厚愛,受之著實有愧。然細軟雖惑人,名節志向價更高,此事決計不可,還請莫要再提!” 言罷,屋中寂寂,竟全被震住,無人敢攔。 于是,一身‘傲骨錚錚’的這位清高解元,直接氣勢凜凜地拂袖而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 注釋: 1.看到大家因為捉婿之事義憤填膺,我不得不重申一下,榜下捉婿為宋朝特有,可在當時真是非常非常普遍的一件事情。上至宰相,下至富商,都會這么干。哪怕捉婿的手段可能有些粗暴,但極少出現真的逼婚的(張堯佐不惜拿皇帝的意思來壓馮京,馮京也照樣拒絕沒啥事兒),而多是強行展示一番自己的財力勢力,以求打動對方。 榜下捉婿一開始只多出現在士大夫家,那是因為經過五代十國的亂世和宋初的花式打壓后,世家大族名存實亡,取而代之的是通過科舉取士出現的新貴。為了形成新的政治團體,就出現了大臣不停將女兒許配給新科士人的現象,在娶妻的那一刻,也就決定了日后的政治立場了。 因為宋時對商人十分寬容,到后來,富商們為了增加自己的政治資本,也加入角逐之中。他們許諾不了朝廷里的支持,許諾不了光明前程,但一擲千金,簡單粗暴的價高者得,則很能打動寒門士人的心。 只不過根據央視的《大宋奇案·榜下捉婿》所列,但凡是跟名臣名相家結親的,后來也基本成為了名臣名相;跟富商巨賈結親的,則大多默默無聞;而位列jian臣傳的那些權臣們,包括秦檜、蔡京和張堯佐(宋仁宗時最受寵的張貴妃之父),榜下捉婿時全都受挫,無一不遭到了拒絕。而拒絕了他們的人,也沒有出啥事兒啦,起碼身家性命無礙的(讓秦檜顏面盡失的那位郭知運也沒被逼死)。拒絕了張堯佐,后來成為了名聲清正的宰相富弼女婿的那位狀元馮京,更是仕途不錯。 2.北宋朱彧的《萍州可談》:“近歲富商庸俗與厚藏者嫁女,亦于榜下捉婿,厚捉錢以餌士人,使之俯就,一婿至千余緡?!?nbsp;千余緡=千余貫錢 3.陸辭說的那些話,部分化用自司馬光的訓斥《司馬光·書儀(卷三)婚儀》 4.古人結婚曾需經六禮,在宋時被簡化到只有說親、定親、迎親和成親四個步驟了。這讓一些士大夫感到十分不滿,認為俗化而不體面,徽宗時期更試圖恢復至六禮,未果。 第五十三章 陸辭一出郭宅,便在街上租了匹馬,向人問清楚方向,直接騎回了下榻的客邸處。 而他上樓時迎面撞上的,就是一臉嚴肅地下樓的四人。 一臉憂心忡忡的朱說走在最前,猛一看到在他想象之中、正在某富商宅里受苦受難的陸辭一身清爽從容的出現在眼前時,腦子還是懵的。 他睜大了眼,腳步下意識地頓住,腦子卻沒轉過來。 陸辭瀟灑合攏折扇,讓竹制的扇身在發愣的朱說頭上敲了一敲,笑瞇瞇道:“朱弟啊朱弟,你若讓柳兄出了這門,與縱虎歸山何異?” 柳七不滿道:“好你個攄羽弟!” 陸辭輕輕一哼,權當回應。 “攄羽兄!”在意識到始作俑者是自己后,易庶幾乎已經被濃重的愧疚感所淹沒了,見著陸辭安然無恙,差點沒喜極而泣:“你沒事!” 陸辭挑了挑眉:“事是沒有,但這筆賬,卻得同你好好算算?!?/br> 對方再神通廣大,也不可能每個去茶館吃茶的外來士人身份都能一下調查清楚。那可想而知的是,郭首義之所以能一口叫破他‘陸解元’這層身份,還知曉他未婚娶的事實,就是通過一個大嘴巴隊友的。 且不說朱說一直跟他寸步不離,只據其性情謹慎,對生人具有一定防心,嘴巴更是緊得很,陸辭便從頭到尾都沒往他身上想過。 倒是吃茶時臉上紅紅,一臉表現得心不在焉,結賬后還愣神在二樓,以至于叫朱說不得不跑一趟將人喊下來的易庶,最為可疑。 再看易庶此刻臉色,就徹底印證了陸辭的猜測了。 易庶滿臉通紅,愧疚地垂下頭來,萬分歉然道:“實在對不住陸兄。若不是我過于疏忽大意,叫對方輕易套了話,也不會害得陸兄當街遭人擄走,半天才得脫身!” 陸辭不置可否,只道:“折騰這么一會兒,我也有些餓了。打包帶回來的那些茶點還沒被柳兄用完吧?拿點來?!?/br> 朱說都沒來得及動身,最想彌補自己過錯的易庶就如離弦之箭一般沖了上樓,直奔陸辭和柳七睡的那間屋里去取了。 剛還笑瞇瞇的看戲的柳七,這下可坐不住了,沒好氣地嚷嚷道:“那不是給我買的么?怎就又要進攄羽弟嘴里了?” 鐘元則將陸辭從頭到腳打量一遍,確定沒缺胳膊斷腿后,就大大地松了口氣,詢道:“那我先回房了?” 陸辭笑了笑:“去吧?!?/br> 鐘元大大咧咧地走了。 柳七與陸辭同住一屋,這時自然一同回房,倒是朱說一聲不吭的,直接就悄悄跟了上來。 柳七不禁調侃道:“朱弟怎也來了?一屋里可睡不下三人?!?/br> “少欺負他?!标戅o瞇了瞇眼,輕描淡寫道:“大不了叫你打個地鋪,不就成了?” 聽得陸辭直白的回護,朱說一直繃著的臉色才忍不住緩和一些,抿唇露出一抹笑來。 柳七嘴角一抽。 他懷疑陸辭這不按常理出牌的當真做得出來這事,悻悻然地搖了搖折扇,倒真不追著朱說揶揄了。 待回了屋,滿心想著將功折罪的易庶,已將熱茶倒好,包好的茶點也整整齊齊地擺了出來,一臉忐忑地站在一邊,眼巴巴地看著陸辭。 陸辭莞爾一笑,在他身上輕輕地拍了拍,溫和道:“行了,下不為例。日后別人再問你什么,若不知對方是何人、是否可信、又是出于何種目的話,便當直稱不知,而非據實相告?!?/br> 沒想到那么快就能得到陸辭原諒,易庶只覺眼眶發燙,險些哭了出來,用力點頭,鄭重承諾道:“絕無下次!” 陸辭似笑非笑道:“你若再來一次,我可就要拜訪令尊令慈,建議他們即刻為你娶妻納妾,也省得輕易被色迷心了?!?/br> 若易庶是那種吃一塹而不能長一智,且意識不到所犯錯誤的嚴重性的人,是否要給予懲罰和教訓還在其次,單是作為友人,就已是徹底的不合格了。 不論是秉性太過單純,還是悟性不高,如若維持原狀,以后僥幸走上仕途,恐怕也難走遠。 特別在朝廷中,就難免被卷入黨派之爭,再犯類似錯誤,后果可就不是這般輕描淡寫地就能帶過,而隨時會帶來滅頂之災的了。 陸辭已下定決心,若易庶下回還有這般表現,那是無論如何都得疏遠對方的。 易庶不知陸辭已將他納入了重點審視的范圍,聽此玩笑后,臉上不由一紅。 他小聲應了,就在陸辭的打發下,小跑著回房了。 “坐吧。這一宿折騰,害你們也跟著擔心一場?!?/br> 易庶走后,陸辭便徹底放松下來,毫不客氣地拿起一塊酥瓊葉,在柳七幽怨的注視下“咔嚓咔嚓”利落啃完后,笑道:“柳兄怎么想?” 柳七正懶洋洋地一手支在頰側,歪著腦袋看陸辭,聞言,嗤一聲笑道:“不過意料之中?!?/br> 他顯然是這幾人中最不擔心陸辭會被人強捉成婿的一個——不僅是他年歲最大,上回赴考時目睹過無數相似陣仗的緣故,更多還是因著對陸辭頗為了解而產生的信心。 陸家能從一窮二白,一躍至中上戶的寬裕狀態,關鍵明顯唯系于陸辭一人身上,倒無幾分陸母功勞。 再一想陸辭在密州城中可謂友人遍布,從上至下無不對他客客氣氣,哪怕是在此次解試中拔得頭籌而名聲大噪前,那些個平日囂張跋扈的人家,也從不輕忽對待過他。 陸辭在人情世故方面的本事的強大,就可見一斑了。 這樣年紀輕輕就心思玲瓏的人物,又豈會被個區區富賈哄騙住,稀里糊涂就看在錢財份上,當了別人女婿? 要真發生這如同白日見鬼的怪事,他才覺得稀奇有趣,必須得親自看上幾眼,再談救人之事。 一想到這,上一刻還在笑盈盈地喝茶的柳七,就不由一下轉為萬分失望的模樣,深深地嘆了口氣。 這一嘆著實來得莫名其妙,惹得一直沉默的朱說都瞥了他一眼。 陸辭輕哼一聲,一眼看穿他在想什么,毫不留情地揭穿道:“柳兄倒不見得有過擔心,怕是在遺憾未親眼看著在下被擄走的好戲吧?” 柳七笑道:“知我者,攄羽也?!?/br> 乍看到一路狂奔得滿頭大汗的朱說,直沖他求援時,他倒是結結實實地嚇了一跳。 然而在聽清來龍去脈后,他就毫不給急得滿頭包的朱、易二人面子,爆笑得就差滿地打滾了。 可惜啊可惜,那強搶民男,叫面上總一派云淡風輕的從容的陸辭臉色大變的精彩一幕,他竟是錯過了! 在柳七笑了個痛快后,就在幾人不快的逼視下,上氣不接下氣地作了分析。 只可惜他們根本不信他的判斷,尤其自稱有過類似經驗的朱說,還一個勁兒地在那危言聳聽——仿佛他們晚去一步,陸辭就要被人押著來個夫妻對拜一樣。 易庶直接被嚇得臉色慘白,仿佛下一刻就要以死謝罪一般,不斷苦苦哀求于他,磨得他不得不換了衣裳,跟著幾人下樓。 還在朱說的強烈要求下,頭疼地做好了叫上他的歌妓大軍助陣的準備,要轟轟烈烈地去郭宅要人。 得虧就在這時,輕松脫身的陸辭回來了,這才省了他們白跑一趟。 陸辭頷首:“今日之事,倒是給我提了醒了?!?/br> 待進了京,遭遇捉婿之事只可能更為頻繁,又因對方身份極可能更為顯貴,應付起來也會更加困難。 柳七頷首:“你們可莫要想著,等過了殿試才有人家行捉婿之舉。似你們這般好模樣的青年才俊,早早就有無數人盯著,哪兒會等到那么遲?我敢說一進汴京城門,還未下榻,攄羽弟你就將迎來冰人向你提親了?!?/br> 陸辭皺了皺眉:“往年得解赴省試之人,不下七千,其中得進殿試者,僅三百余人,他們不至于這般急切吧?” 柳七笑著搖搖頭:“攄羽弟這可想錯了。你若是行將就木的枯木朽株,或是年過不惑卻其貌不揚者,欲嫁女者還真得多加斟酌考慮??蓳Q作是你,敢等到殿試放榜唱名之日才動手的,怕是只剩當朝相公那般顯貴的人家了?!?/br> 陸辭蹙眉。 他自然分辨得出,柳七措辭間雖有幾分夸張,但還真不是胡說八道。 柳七趁機給他出主意:“攄羽弟和朱弟若不想待價而沽,遭人挑選,唯有一策,才可一勞永逸?!?/br> 陸辭連聽都不需聽,就能猜出他想說什么,直截了當地拒絕道:“免了?!?/br> 柳七所指的,不外乎是讓他成了親再進京:有了律法在‘有妻更娶’上的嚴懲做阻礙,桃花運也就不得不絕了。 柳七笑著揶揄道:“我早料到攄羽弟眼界甚高,不會輕易應了婚事?!?/br> “車到山前必有路,”陸辭笑了笑,以輕松隨意的口吻安慰一臉緊張的朱說道:“待入了汴京,先每人雇個書童,再視情況雇幾位健仆相護便是?!?/br> 唯一讓陸辭感到幾分后怕的還是幾人都未聽到的另一點:捉婿的人家有所圖謀,縱使先兵,也得后禮。 如果今夜遇上的是真的歹人,這般輕易竟就能將他擄走加害,那后果才是不堪設想。 陸辭很快就下定了決心,別的姑且不說,保鏢必須得多雇幾個。 經過方才之事,陸辭縱再不情愿,也不得不承認在一群膘肥體壯的健仆面前…… 似他這般斯文嬌貴的文人,還是挺需要人保護一下的。 作者有話要說: 注釋: 1.有妻更娶=重婚。 按照大宋律法,必須徒一年,且還得離婚,所以只要把已婚的身份搬出來,再位高權重的人,也只有鎩羽而歸,不可能強行將女兒嫁過去的。 2.蘇洵他料定蘇軾和蘇轍在進京赴省試時,會遇上被多人提親的情況,干脆在兩人走之前,就讓人把婚結了2333 3.如果不愿意被招婿,是可以撒個諸如‘已經訂親’的小謊來作托詞的。史上的馮京就是這么應付張堯佐的。 4.省試的淘汰率非常高,舉例,有一屆赴省試的解人高達一萬五千人,然而最后通過省試,進入殿試的,僅僅七百人左右。而在大中祥符二年(1009)到仁宗嘉佑二年(1057)之間,解額大約七千人,省額則不到這個人數的十分之一,也就是不到七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