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節
因此,在看到歲數邊上,那白紙黑字寫著的“十五”二字時…… 他含在嘴里半天沒咽的茶湯,可全隨著‘噗’的一聲,貢獻給了這張紙了。 “這怎么可能?!” 楊廬大聲地嚷嚷道。 他下意識就以為,要么是下頭人受賄徇私、膽大包天地拿個同名同姓之人頂替進來,要么就是負責調取資料之人老糊涂了,對錯了卷子上的字號。 他沉著臉,滿是不悅地將趙穝給喊了進來,將那沾滿茶水的紙張給拍在了桌上,忍著怒火道:“這么離譜的錯,你竟然也犯得出來?還不給我看仔細了,重新查去!” 寫得出那份能讓他們全都為之判案叫絕,心甘情愿地一致判‘上次’的卷子的人,怎么可能才十五歲! 要不是這回的錯犯得太過荒唐離譜,他也不至于即刻就會發現此人疏忽。 趙穝信以為真,大氣都不敢出,認過錯后,躡手躡腳地出去了。 楊廬也不坐著干等,而干脆自己也在那堆小山一般的公卷里認真翻找起來。 公卷無需封彌,他只費了半柱香的功夫,就翻出了屬于‘陸辭’的那份。 草草翻了幾頁后,正如他模糊印象中的那般,映入眼簾的,就是那工整得無比賞心悅目的字跡。 可算是找到正主了。 楊廬呼了口氣,重新翻回卷首,再看向家狀時…… 整個人就又懵了。 他死死地瞪著那‘十五’二字許久,才認命一般地搖了搖頭,哭笑不得地將這份公卷抽出,放在了桌上。 “這可真是……” 他沉默許久,可算是消化了這一事實,不由笑著感嘆道:“后生可畏??!” 在楊廬眼中十分‘可畏’的后生陸辭,卻只覺自己是五分實力,加五分的運氣好罷了。 要不是運氣好,他就不可能押中部分題目;也不可能正符了主司的喜好;更不可能一直順利,沒在途中出什么不受他控制的岔子,以至于超常發揮…… 不論如何,他只抱著嘗試一下的心態,結果直接得解不說,竟還得了解元這一驚喜,可以說是空前圓滿了。 陸辭既被人讓進來了,也不著急出去,而是仔仔細細地在榜單上翻找,直到一個不拉地發現了這幾位同保友人的名字,才真正放下了心。 第二名不認識,第三名為朱說,滕宗諒第七,易庶則排在第二十三位,連實力最弱的鐘元,也險險地掛在了最末的位置, 陸辭目標明確,知曉高難度的考驗還在后頭,因此能平常心對這份殊榮。 可他的這幾位好友,則比他還要來得激動百倍。 換作任何一個別人摘得此名號,他們怕都得心里暗暗比對一番,不甚服氣的,唯有放在陸兄身上,才是‘當之無愧’,‘名副其實’。 就連平時跟陸辭相處起來最隨意的鐘元,在親自體會過解試之艱,自己能取得一個末尾的解額已是謝天謝地后,對竟能在這般困難的考試中力克群雄,一舉奪魁的陸辭,不免多了幾分敬畏和崇敬。 他戰戰兢兢地背著陸辭的行囊,生怕磕了碰了,漏掉幾分才氣。 樂過頭的朱說和易庶,更是一路一臉驕傲地‘陸解元’‘陸解元’地喚,故意惹來無數路人或是好奇、或是欽佩、或是震驚的打量目光,簡直沒完沒了。 特別是朱說,一路過集市,看到陸辭一直心心念念卻沒能吃上的冰糕時,就想也不想地回頭問:“陸解元,可要嘗嘗這個?” 陸辭眉心一跳,婉言謝絕道:“多謝朱弟,暫且不必,還是先回去再說吧?!?/br> 易庶不甘示弱,哼道:“簡直胡鬧。一早哪有吃冰糕的?也不怕鬧壞了陸解元的腸胃。還是先用點好克化的熱食……” 朱說面無表情,也不作辯解。 反正他清楚,陸兄也清楚……最想一早來嘗嘗冰糕滋味的,還真是陸兄本人。 滕宗諒聽著有趣,也來湊熱鬧:“陸解元何必著急回去?總有想討賞的人早我們一步,回陸家向你娘親道喜的?!?/br> 陸辭涼涼地掃他一眼,忽淡淡一笑:“解試已畢,子京兄也該回鄉去,一是道喜,二是為來年春闈做準備了吧?” 不等滕宗諒回答,陸辭就作勢要招匹馬車來:“剛巧整理好的行囊都是現成的,快別再在這做耽擱了,現便雇馬車送你去碼頭,也好早一日坐船歸家吧?!?/br> 滕宗諒討饒地按住陸辭的手,賠笑道:“愚兄知錯,還請陸解元——咳,攄羽弟莫怪?!?/br> 陸辭涼涼地睨了見風使舵的他一眼,剛要開口,就聽得樓上倏然響起一陣悅耳絲竹。 眾人不由腳步一頓,往上看去。 雪白的紗幔被微風輕輕吹起,送出一道嫵媚婉轉的女聲,正悠悠地唱著新詞《少年游》。 “古城貢院聲寂寂……” 盡管香面半張未露,也才聽了短短半句,可這始作俑者是誰,這五人都瞬間一清二楚了。 陸辭當機立斷:“快走!” 作者有話要說: 注釋: 得解:解試合格 大中祥符二年到嘉佑二年,每舉所有州府軍監加起來的總解額為7000人左右(《中國科舉制度通史·宋代卷上》p152),后來越改越少,最后定為十分之三左右。 第四十八章 另外四人雖然沒意識到這悠悠絲竹和低吟淺唱有何不妥,但慣了唯陸辭馬首是瞻,也就放棄探究,跟在加快腳步的陸辭身后,很快穿行過了這條長街。 朱說倒隱約猜出幾分來。 隨著他對攄羽兄的了解與日俱增,在他印象中,能讓連解試都毫無緊張和壓迫感的對方倏然色變的,除了美食,恐怕就只有那位譜詞寫曲如吃飯喝水一樣輕松自如的柳七郎了。 等陸辭飛快躲過總以靡靡之音為登場背景樂的柳七,領著同保且同榜的四位友人回到家中時,就被在門口等候多時的鐘家父母握住了手,好一陣千恩萬謝。 鐘元是怎么個皮性子,腹里又有多少墨水,他們為人父母的,自是再清楚不過了。 偏偏皮實,有時怎么打都倔著不聽,成親后是安分了一陣子,到底玩性未消,不甚懂事。 這不,平日陸辭領著朱說安安心心地在屋子里念一整天書時,自家兒子卻是一副避之唯恐不及、很是不識好歹的態度,叫他們也無可奈何。 盡管如此,就靠著平時所沾的丁點兒屬于陸辭的才氣,竟還能讓榆木腦袋的笨兒子得解了! 不論陸辭怎么不肯接受他們的拜謝,反復解釋鐘元是全憑實力才得解的,可不論是鐘家父母,還是對陸辭已生出深深敬畏的鐘元,都是半個字都不肯信的。 陸辭推辭不去,唯有哭笑不得地接受了他們的感激,才讓鐘家人稍微安了心,回屋照顧兒子洗漱休息去了。 陸母在得到機靈人的報信后,立馬就關了鋪席,領著兩位女使燒好四人的熱水,準備好干凈衣裳放在一邊,還在臥房的桌上,擺好了讓人食指大動的多樣點心。 陸辭最滿意的還是,心細的自家娘親,不但給他房里特意備了降暑的冰盆,還有一大碗香芒味的冰糕…… 等舒舒服服地洗浴過了,換上熏過香的衣裳,陸辭一邊一勺勺地挖著半化的冰糕品嘗,一邊悠然自得地享受著女使為他絞干長發、再輕柔束起的服務。 ——這才是他理想的生活嘛。 不過,這還不是安心睡大覺的時候。 陸辭的心態一直保持著四平八穩,連考試那幾日都能睡得踏實,更何況是在他看來,完全是混吃混喝,談天說地,僅等放榜的這些天了。 他絲毫沒有嘗到半分等待結果的煎熬,倒是在結交不少新友的同時,把貢院里那小廚房的有限食材來了個物盡其用。 因此這時也不覺有多疲累,就直接帶上之前就備好了的禮物,準備同朱說、易庶一起上山去拜訪授業恩師了。 誰知剛走到大門前,就聽著外頭鬧哄哄的。 讓人出去問過情況后,才知道是李夫子他們親自來了。 陸辭一愕,趕緊迎了出去:“先生們怎親自來了?我正要同朱弟、易弟他們上書院去拜訪先生們?!?/br> 李夫子滿是欣慰地看著他,笑道:“聽了得意門生成了解元的喜訊,我哪兒還坐得住呢?” 他這些天等著放榜,簡直到了寢食難安的地步,給其他人授課時,也或多或少地有些魂不守舍。 在得知自己最喜愛的得意門生陸辭順利得解了不說,居然一下就奪得解元的滿身榮光,直讓他心花怒放,驕傲得胡子往上吹個不停,還當場大笑了出聲。 ——在他手底下,可終于教出了個解元來! 最重要的是,這還是他最疼愛的弟子所得的! 李夫子隱約猜出,陸辭肯定會在家里稍作歇息后,就來拜訪自己的。 他卻舍不得叫心愛的弟子來回奔波勞累,自己得了這么個天大的好消息后,更是半刻都坐不住,干脆借用了院長的馬車,帶著同樣也激動不已的楊夫子和劉夫子一起,三人結伴下山,直奔陸辭家來了。 “好好好,”李夫子緊緊地握住陸辭雙手,眼角眉梢盡是喜意,說話時,卻因情緒過于激動,禁不住一陣哽咽:“我便知攄羽龍章鳳姿,絕非池中之物!” 楊夫子也喜不自禁,美滋滋道:“往后我也能對外稱,自己手底下教出了個解元來!” 哈哈,可算能跟那幫老伙計炫耀炫耀了! 劉夫子慢了一步,就被搶走了最好的位置和想說的話,憋了半天,才干巴巴地說了句:“……戒驕戒躁,爭取春闈中再奪省元?!?/br> 李夫子原還在偷偷摸摸地擦眼淚,聞言毫不留情地瞪他一眼,振振有詞道:“小郎君該歡喜時就當歡喜,該得意時就當得意,若換作是你得了解元,怕還不如攄羽此時十分之一的穩重!瞎教訓什么?掃興!” 放榜才過一個時辰多點,離春闈還有三四個月功夫,急什么急! 況且陸辭平時就是他的心頭rou,眼中寶。這回還這般爭氣,明明只是頭次下場,就一舉奪得解元之位,讓他面上大為增光。 正是將人含在嘴里還怕化了的歡喜時候,哪兒容得劉夫子亂教訓? 劉夫子啞口無言。 偏偏楊夫子到關鍵時刻,也同仇敵愾了一把,兇巴巴道:“早知你這般不會說話,就不該帶你下來!” 劉夫子欲哭無淚,囁嚅著不敢說話了。 陸辭既是感動,又是好笑,趕緊出來打了個圓場,才讓劉夫子從這尷尬又后悔的處境里掙脫了。 等三位夫子挨個握住陸辭的手,先跟孩童一樣,淚汪汪地表達了一番濃烈的歡喜,又對著同樣位列三甲、讓他們面子大漲的朱說好一頓勉勵,再對發揮得中規中矩的易庶夸獎幾句后…… 滕宗諒也笑瞇瞇地去打招呼,卻只換來李夫子充滿敷衍意味的一句:“如此甚好,快寫信予你父親,讓他早些知曉吧?!?/br> 滕宗諒嘴角一抽:這待遇差別,未免也太大了點吧。 自己好歹也是這位夫子的故人之子呀! 可惜只有他一人不甚適應,其他幾人,早已習以為常不說,還將此認為是再理所當然不過的了。 李夫子又戀戀不舍地握住陸辭手說了好幾句,才想起什么,隨口沖滕宗諒補了句:“既已考完,也當早些歸家去?!?/br> 省得還整天賴在陸家,閑得無事就叨擾他的寶貝門生陸解元。 滕宗諒一臉麻木:“……曉得了?!?/br> 等留了三位夫子在家里用過一頓豐盛的午膳后,眾人情緒漸漸平復,陸辭也微笑著,親自送三位夫子回書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