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節
作為惹起眾怒的當事人,楊廬卻根本都沒意識到自己方才叫出聲來了。 他剛一看到最后,就毫不遲疑地返回開頭,來回看了幾次。 每讀一次,都忍不住點頭。 其律賦所用的辭藻雖不繁復華麗,但辭理精純嚴密,更是難能可貴。 顯出學識優長,文路周密,才思該通,于群萃之中,也堪稱不可多得的高等。 楊廬滿意地捋了捋須髯,大大地在卷首再次批下“上次”。 依然是一手嚴謹而工整的好字,筆劃入木三分,不灑半滴墨點不說,他剛忍不住好奇地仔細驗看下,竟發現這連研磨的濃度,都是不可思議的一致。 不論是內容,還是字體,都將‘穩’和‘順’字貫徹得淋漓盡致,沒有半點年輕人的輕浮炫耀。 ——定是位閉門苦讀多年,一朝應舉的老士人吧。 楊廬感嘆一聲。 他連改這兩份卷后,難得地不愿作片刻躊躇,而是帶著些許自己都未意識到的期待,一鼓作氣地翻開了這位考生的策論卷子。 他萬萬沒想到的是,這位之前在詩賦上,已稱得上十分出彩的這位‘年長’考生,所出策論,非但沒辜負他隱約的期待,甚至精彩得只讓人剩下拍案叫絕的念頭。 跟作規矩甚多的詩賦時,顯出的講究程式的寫法,可半點搭不上邊了——若不是楊廬先讀過這位考生做的詩賦,也自己親眼確定了卷頭的字號,否則怕是完全想不出,這兩種截然不同的文風,竟會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這位不知名姓的年長考生,明顯更長于寫策作論。 其一掃之前的謹慎淳正,盡顯豪騁筆力,洋洋灑灑,共辯策十數條,剛大之氣讓人心悅誠服。 他一口氣看下來,已將閱卷的目的給忘之腦后,除大感痛快之余的幾分意猶未盡外,差點一個手癢,親自去查寫這份卷子的人是何人了。 還有,這位在五策中最后一策里提出的,‘曾于題壁詩中詳解,此卷中不宜再作贅敘’,那‘詳解’又是怎么回事? 這道題并非是楊廬所出,而是副司中的一位所命。他索性在邊上做備注用的白紙上將此事記錄下來,預備批閱完所有試卷后,再自己查去。 在戀戀不舍地改完這位“觬”字號的考生的所有卷子后,楊廬漫不經心地直接翻開了下一人的,就被那迎面而來、這幾天里已很是熟悉的鬼涂亂抹,給狠狠地刺了下眼睛:“……” 剛細嚼慢咽完一道難得珍饈,誰還能平心靜氣地立馬再用豬食? 他默默地將那卷子推開,決定先喝杯茶緩緩再說。 二日后。 年愈五十的趙穝,已擔任過編排官這一職位不下五次了。 他辦事手段十分干練,人也老實,這次自然頗得楊廬看重。 因此這次,他手底下還跟了好幾位副編排官,專聽他號令。 因為初、覆考官的所有評級結果已出,重活就重新回到他們手里,要對每份卷子所受到的兩次等次,逐個進行仔細比對了。 他自是打心底盼著,主司同那幾位副司的評定結果,能是一模一樣的。 往年他可不是沒碰到過,那種覆考官同初考官意見完全相左的局面。不但那雙方最后爭得臉紅脖子粗,他們的工作也平白跟著劇增,直讓人叫苦不迭。 趙穝雖未求神拜佛,但他心底的這個期盼,倒真得到了實現。 當然不至于夸張到所有等次都相同的程度,但絕大多數,都十分接近了。 只要非是決定是否落榜、或是前二十的重要等次的話,中間所取的那幾十人,基本都會讓詳定官取個最接近雙方意見的名次,給登記上去。 不過,趙穝憑過往的經驗也能猜出,越是靠前的名次,就越是會出現爭議。 說到底,每個考官都有不同的偏好,在主司資歷不足的情況下,就看最后是誰擰得過誰了。 正因如此,當趙穝尋出被初試官憑為前三的那幾份卷子,揭開封條,顯現出楊廬主司的評級時,才結結實實地愣在了當場。 怎么會完全一致?! 他直直地瞪著前三甲的卷頭好一會兒,忍不住揉了揉干澀的眼睛,意識到根本不是眼花導致的結果,才恍惚地接受了這幾十年都難得一見的結果。 作者有話要說: 注釋: 1.改卷過程如文中所提到的那般,是要走很多道工序的?!吨袊婆e制度通史宋代卷下》p489 2.在北宋時期,封彌時的編號一般是取自《玉篇》里的字的。譬如?字號就為《玉篇》中卷敵意,玉部第七。 觬出自《玉篇》卷第二十六,角部第四百二十。 在南宋時候,大概是為了防止泄露,變成三個字組成一個字號,更復雜一些?!端螘嫺濉みx舉》七之一一 第四十七章 九月二日辰時,貢院中的一名士子因先前同新友多飲了幾杯茶湯,以至于一宿沒能睡著,還老往茅廁跑。 他第三次從茅廁回房時,就見貢院門口有幾道人影一閃而過,不禁好奇地湊了過去。 這一看,可不得了。 辨認出最頂上那一行字是什么后,他的所有睡意登時一掃而空,徹徹底底地清醒了過來。 為了避免引起太大的sao動,楊主司下令,讓吏人在天未亮時就將榜張貼出去,再將貢院解鎖。 他顯然是頭個發現榜單的人。 在整個人幾乎都趴在了那黃燦燦的榜單上后,他的嘴張了又合,甚至因過于激動,導致根本都沒法專心去找自己名字了。 他深吸口氣,才顫聲尖叫道:“放——榜——了?。?!” 這一嗓子叫出來,直接就破了音,也瞬間讓離得近那幾間屋舍里的士子從睡夢中驚醒了過來。 他們慌慌張張地坐起身,緩了片刻,混混沌沌的腦子里才消化了那喊聲的內容,頓時衣裳都趕不及穿,鞋履也顧不上著,手忙腳亂地翻滾下床,跌跌撞撞地往外沖去。 這些沸沸揚揚的人聲和激動的奔走相告,當然沒有漏下陸辭他們。 陸辭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一邊慢吞吞地穿衣服,打水洗漱,一邊好笑地看一臉糾結的朱說:“朱弟看榜,何必急于一時?榜單將掛上好幾日,哪怕遲些去看,也不會叫它長腿跑了,更不會變更等次,倒免受了擁擠之苦?!?/br> 朱說不好意思地重新坐下:“攄羽兄所言極是?!?/br> 陸辭莞爾一笑,正要再逗他幾句,房門就被滕宗諒重重撞開,易庶滿臉通紅地撂下句‘榜發了攄羽兄朱弟快去看!’,就迫不及待地隨滕宗諒一起,往那已是人山人海的榜單前擠了。 一臉沒睡醒的鐘元還不在狀況,但出于湊熱鬧的本能,還也是跟在了二人后頭。 還是一群孩子呢。 陸辭無奈地感嘆這么一聲,搖了搖頭,轉而興致勃勃地朝朱說建議道:“趁他們還在里頭擠著,我們不如溜出去逛逛早市,解決早膳的同時,順道買份冰糕嘗嘗吧?!?/br> 榜單已經放出,貢院自然也隨著解鎖了,陸辭并不著急將行李搬回家中,倒更惦記一直沒能吃到的冰糕。 朱說面上只??扌Σ坏茫骸啊磺卸家罃d羽兄?!?/br> 可惜陸辭終究未能如愿。 他笑瞇瞇地領著同意了自己‘先溜出去買冰糕’這一提議的朱說走出房門,就往貢院門口走。 在路過圍在榜單前的那烏壓壓一大群人時,他還貼心地往外繞了一小繞,結果就察覺到了一絲不對勁的氣息。 剛還鬧嚷嚷的人群,等他一靠近,就倏然變得鴉雀無聲了。 眾人投向他的目光,具都怪異得很,好似他忽多出了三頭六臂一般,充滿驚奇。 這是怎么了? 陸辭挑了挑眉,雖不明情況,也不知原因是否出在自己身上,都立馬一派坦蕩地回視了過去。 但凡是接觸到他的目光后,那些個與他不相識的,很快就不自在地移開了視線,裝作無事發生;而近來同他以詩茶會友,熟悉起來的那些人,則略僵硬地微微頷首,嘴角勉強扯出一個微笑來,沖他拱了拱手。 陸辭心里就更莫名其妙了。 還是順利擠到了最里頭去的滕易鐘三人,一眼看到了被列在頭位,最大也是最醒目的那個名字后,瞬間爆發出一陣充滿喜悅的呼聲來。 在五人里個頭最矮的易庶,這會兒愣是蹦得比誰都高。 他甚至連自己的名次都不關心,亦沒想著去找,就反身奮力往外沖,恨不得立馬告知他的攄羽兄這個最美妙的喜訊:“攄羽兄何在!攄羽兄!恭喜攄羽兄——” 陸辭心里一暖,邁前一步,在不約而同地給他讓了一讓的眾人之中,截住了跟瘋子一樣亂蹦亂跳,還語無倫次的易庶:“就算我僥幸中了,你也不必歡喜至此吧?” 陸辭是做過研究的,自然知曉,密州的解額通常為參考舉人的十分之三,再少也不會少過十分之一。 也就是這兩百多號人里,能順利得解的,應該會有六七十號人。 真正難的在省試和殿試,解試不過是小試牛刀罷了。 陸辭對自己這次在考試里的發揮,還是頗具信心的。 在天時地利人和兼具的情況下,雖是初次應考,但要能中了,也不算太過意外。 如若這樣都能落榜,他就得重新評估一番解試的難度,仔細檢討自己太過驕傲的心態了。 對還一派淡定自持的陸辭,易庶只使勁兒搖頭,臉紅得跟火燒過一樣,還是朱說從他異乎尋常的興奮態度里察覺出什么,眼睛倏然一亮,詢道:“難道是攄羽兄位列三甲?” 易庶根本不及回答朱說的話,就深吸口氣,萬般驕傲地大聲道:“恭喜攄羽兄名至實歸,摘得解元!” “……” 陸辭面上那和煦的微笑,瞬間凝固了。 聽了這意想之外的答復后,他茫然過后的頭個反應,非是狂喜,而是懷疑。 他盯著滿臉紅撲撲的易庶看了半晌,確定對方非是說笑后,更覺困惑不解。 非是他妄自菲薄,而是有范仲淹,滕子京等史書上赫赫有名的大佬在,哪怕只是解試,于情于理的,都不可能輪得到他啊。 他滿腹懷疑,臉上還掛著云淡風輕的矜持微笑,落在悄悄打量他的其他士人眼中,就不由更欽佩他年紀雖小,卻已有大將的沉著氣勢了。 要換作是他們獲此殊榮,莫說是在最年輕氣盛的十五六歲了,哪怕年近花甲,都難免感到春風得意。 見陸辭走近前來,欲要親自查看榜單時,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往后默契再退一步,猶如摩西分海一般,給這位初次應舉,就輕易摘下解元頭銜的俊才讓開了一條路。 陸辭微微抬頭,望著那赫然排在最頂上的‘陸辭陸攄羽,南陽書院’,以及旁邊清晰寫著的‘解元’二字,才漸漸有了幾分真實感。 陸辭嘴角微微一抽,勉強回應著真心實意地向他道賀的滕宗諒等人,總覺得心里忍不住地發虛。 自己怕是不小心將攢了幾年的人品,都給一次性揮霍掉了。 易庶只覺滿腔喜悅無處宣泄,想抱住陸辭哇哇叫,偏偏又沒那膽子,索性退而求其次,抱住了這陣子似敵似友、此刻也激動得雙眼亮晶晶的朱說,倆人不顧形象地狂蹦亂跳起來。 陸辭不知道的是,對這等次感到懷疑人生的,不止是他,還有那幾位空前心有靈犀的考官們。 尤其主司楊廬,在張貼榜單前,就沒忍住讓底下人被他們一致列為解元的這位良才美玉的家狀資料,可全調出來容他過目。 在看之前,他可是打心底認為,能將穩健筆風貫徹到底,詩賦上游刃有余,策論更是作得那般出彩驚艷的舉子,少說也得有個幾十年的閱歷和學識累積在背后撐著,才可能如此表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