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節
這會兒倒還能欣賞得動了……果然是占了命題熟悉的便宜啊。 陸辭美滋滋地舒展了一下上身,根本不忙著繼續下筆,而是先征得巡鋪官的同意后,就倒了一杯存放在孔明壺里的解暑湯喝。 巡鋪官聽完他的要求,臉上起初是一片空白,以為自己幻聽了。 這么多年來,他處理慣了考生的諸多事況,可這么個悠閑又從容,把考場當自家一樣的,卻還真是頭回見。 涼絲絲,甜滋滋的湯水一下肚,又活動開了僵硬的十指和發酸的肩臂,陸辭才在巡鋪官一臉難言的復雜注視下,心情頗好地琢磨起了最后的論該如何寫。 作者有話要說: 注釋: 借用自《岳陽樓記》的那幾句我就不再列了,你們都懂的。 1.具體哪天考哪場,我并沒有查閱到相關的參考資料。 只是從開封府天禧二年的封彌順序來猜測的“望依南省例謄錄進士試卷,及前一日先進詩賦論題目,御筆點定”《宋會要輯稿·選舉》一五之二《發解》 如果有對此更為了解的親,歡迎指正,我真挺好奇的……(電視劇就算了) 2.《求遺書于天下詩》,《堯舜性仁賦》和《易簡得天下之理論題》的出處正如文中所列,這也是嘉佑四年的殿試考題。 3.省題詩=格詩。之前好像有提過。這章一度混用,我就再強調一次好了w 4.文中的詩句借用自嘉佑四年及第進士楊杰的《御試求遺書于天下詩》 5.律賦和策論命題正如文中所說那般,天馬行空毫無規律可言,是由考試官所擬定的。雖然真宗咸平五年(1002)年張知白開始提出要限制詩賦命題的范圍,范仲淹在慶歷四年(沒錯就是寫岳陽樓記那年)也提過要限制在九經、諸子和史內出題,但直到元祐八年5月27日宋哲宗采納蘇軾的意見,才真正進行限制。 6.‘涂’=涂改 ‘注’=注釋或者添注 ‘乙’=勾轉倒誤 奉要寫在答題前,最后要自己數上一共寫了多少字,寫下來,再寫上‘涂’‘注’‘乙’的總共字數。一旦作偽或者遺漏,后果很嚴重…… 7.不考式:犯不考式者,即不予錄取。 每個時期的不考式條例不同。拿仁宗慶歷四年的舉例,一共有十五條,后來高宗時期更加具體了一些。 《宋會要輯稿·選舉》三之二六的《貢舉雜論》中提到: 策論詩賦不考式十五條:策一道內少五字;論詩賦不識題;策論詩賦文里紕繆;不寫官題;用廟諱,御名;論少五十字;詩賦脫官韻;詩賦落韻或用韻處脫字;詩失平側(脫字處亦是);重疊用韻;小賦內不見題意;賦少三十字;詩韻數少剩;詩全用古人一聯;詩兩韻以前不見題意。 8.點抹 南宋高宗頒布的《紹興重修通用貢舉式》,《禮部韻略》附《貢舉條試》記載: 抹包括文理叢雜,文意重疊,誤用字,脫三字,文意不與題目相關,詩賦重疊用事,詩賦不對等二十條。 點包括錯用一字,脫一字,誤一字,賦少五字,論少十字,詩疊用一字。 關于處罰,按照仁宗寶元二年(1039年)的舊例,大致為‘脫誤三字為一點,三點為一抹,降一等;三抹九點,準格落’。懲罰是非常重的。 9.仁宗景佑四年(1037)年才開始解試謄錄,大中祥符八年則開始了省試謄錄,在這之前,只有殿試有。 按照本文時間段,此時的解試只有封彌(糊名) 無論是謄錄還是封彌,都是從殿試開始,再逐漸推廣到省試,最后才是解試的。期間要花個好多年……不要見怪。 第四十四章 在考場里還有解暑的閑情逸致的人,顯然只有陸辭。 吳永自打翻開題目的那一瞬,就已汗如雨下了。 對賦的命題,他略微有點印象,題意卻完全想不起來了。 而格詩和論的命題,更是完全摸不著頭腦,根本不記得出處。 他家為一縣豪富,又為家中幼子,可謂受盡千恩萬寵。 上有個能干兄長繼承家業,吳父卻不甘心吳家僅為商賈,便將希望寄托在自小就機靈的幼子身上,盼他出人頭地,高中進士。 可吳永雖有些小聰明,卻懶惰得很,哪兒吃得起寒窗苦讀的罪?這些年來能受先生夸獎,全靠尋那些個衣食不繼的寒家學子們做代筆罷了。 真到了解試的時候,但凡有些才學的,都不可能冒著一旦被查出后、非但要受牢獄之災,還終身不得應舉的風險來替他代考的。 而沒有真才實學那些,吳永又何必去花重金雇他們替名? 偏偏平時他頗得夫子們嘉獎的成績,更使吳父對他寄以厚望,導致他騎虎難下,唯有最后幾個月里潛心惡補,再與一干狐朋狗友湊錢,找人帶巾箱本進來了。 萬幸入考場時,監門官的檢查并不算認真仔細,只敷衍地隨便瞄了幾眼,就放他們進來了。 只是將巾箱本帶進來后,終究不是那么好翻閱的——生得一雙利眼的巡鋪官們一直在走來走去,凡是有些許異動的考生,都會立刻察覺。 哪兒做得出翻書這么明顯的舉動來? 吳永他們事前也預料到如此場景,商量一陣后,發現最好的時機,只有在集體上請時。 所謂上請,便是以‘有疑’為由,向主司進問題意,請其明示題目出處,予以解說。 正常情況下,即便此舉可能迎來旁人恥笑,主司也不會輕易拒絕的。 當他們被引至別屋,聽主司講解題目時,便遠離了巡鋪官的視線,也就能圍作一起,隔絕開主司視線,輪流作中間之人、迅速翻閱小抄了。 吳永清清嗓子,將巡鋪官引了過來,恭敬有禮道:“此題頗淵奧,鄙人欲問堯舜為一或二事,出自何典,好用其字,可否請問主司?” 巡鋪官皺了皺眉,還是回身去請示主考官的意思了。 就在去的途中,又被同吳永一伙的那些人以同樣的由頭叫住,成了聯合請愿。 得知此事后,主考官楊廬就不禁蹙眉:“竟有十數位請解人同時上請?” 通常真出現有不懂題意的士子的時候,由于士人臉皮薄,好面子的本性,大多都選擇緘默不言,寧可揣摩大意,硬著頭皮寫下去,也不愿在大庭廣眾下丟了這臉。 況且問了之后,哪怕貢例中未有明文說會導致降等,眾所周知,亦會導致考官對其印象變差。 現上請的卻不止一人,而有十數位,就容不得楊廬不疑惑和緊張了。 是他命題太不明晰,才引發這種多人上請,以求釋疑的情況么? 楊廬表面上還嚴肅地板著臉,心里犯嘀咕之余,已有些不安了。 他還是頭回被任命做考試官,自然不愿出任何差錯,可此一旦傳出,難保會有政敵彈劾他命題不當。 若真被定罪的話,雖不比受人請托、行王法贓事來的嚴重,但也是要罰銅,導致一整年的其他政績也跟著清零,給升遷帶來阻礙,也使名譽受損的。 楊廬對那十幾人已很是不滿,但連官家在殿試時都允許士子們上請,他豈能拒絕? 唯有點了點頭,讓巡鋪官將那十幾人引出,帶入別室,他好單獨行講解之事。 見事情進展順利,吳永不由心頭大喜,面上艱難繃著,向同伙們飛快交換了個得逞的眼神。 楊廬姍姍來遲,在等待的這段時間里,吳永他們自然依照計劃那般,圍在一起,在中間的那幾人則加緊速度,翻閱抄本。 門敞著的,又因一片死寂,他們無法交頭接耳,否則立馬就會被外頭的巡鋪官發覺。 可翻翻書頁,卻并無此慮。 未叫他們候上多久,楊廬主司就推門進來了。 焦急地等候了好一會兒,也沒輪到翻書的吳永還正煩著,就見黑著臉的楊廬主司身后忽然進來了五六個巡鋪官,將門一關。 吳永心里油然生出一種不祥的預感來。 楊廬的心情卻比他的更壞,毫不猶豫地低喝道:“此屋中人,經人舉報,皆有挾書入場、假借上請翻書舞弊之嫌,都將衣裳扒了,細查紋繡!” 眾人紛紛露出難以置信的惶恐表情,嘩然一片。 尤其吳永,已是臉色慘白,還強撐著高聲抗議道:“鄙人不服!官家有詔,扒衣搜查之舉,非取士之道。主司豈能濫用職權,聽信他人讒言,肆意欺辱污蔑我等——” 楊廬厭煩地擺了擺手:“若真是冤枉了汝等,我自當稟上請罪,還汝等一個清白;若因此就束手束腳,不查舞弊之人,我這主司,也做到頭了!” 要是舉報之人,是與這伙人有直接利益沖突的其他士人,他縱覺得這多人同時上請的巧合透著十足蹊蹺,恐怕還得猶豫一二。 但方才上報給他的,卻是同他們無冤無仇的巡鋪官。 雖也出過巡鋪官‘誣執士人,以幸點賞’的丑事,但到底是少數,況且那也多是欺軟怕硬的,若無十成把握,又哪會一口氣得罪十多個士人。 眾人激動地嚷嚷著抗議,甚至有要奪門而逃的,全被人高馬大的巡鋪官給制服了。 他們的反應,更讓楊廬篤定了猜測。 外裳一扒,他們小心藏著的小抄板,再無所遁形了。 人贓俱獲。 眾人直到此刻,都想不出到目前為止都進展無比順利的事態,是如何急轉直下的。 他們對等待自己的嚴懲具都心知肚明,一個個衣衫不整,臉色灰敗,再無方才的張狂囂張態。 楊廬冷哼一聲:“吳永,李達,蘇禮,何連仲……以上十五人,平素多務澆浮,不敦實學,惟抄略古今典籍文略,懷挾書策入試,現被搜獲。且先前曾以妄詞狡辯,情節甚重。從犯者即刻扶出,殿一舉;主犯吳、李蘇三人,殿二舉,皆不以赦原;如若再犯,永不得應舉……” 吳永等人不敢再作辯駁,灰溜溜地被人當場扶出,堪稱顏面掃地。 有罰,自然也有賞。 對于檢舉揭發、避免他蒙上監考不力的塵霾,落得名譽受損的惡果的那位巡鋪官,楊廬的臉色就緩和太多了。 他按照條例中明定的賞格,著官府給巡鋪官發放了高達五百貫錢的極重酬獎,直讓后者眉開眼笑,歡喜地行禮謝恩。 他謝恩之余,又忍不住暗自慶幸自己走運。 要不是昨日巡視時,無意中拾到了這些人不知誰遺漏的小紙條,上草草書的‘上請檢閱’四字,讓他起了疑心。 在今日搜查時,他為驗證內心猜測,又為抓個人贓俱獲,就故意放松一些,好讓他們減輕警惕。 畢竟出過巡鋪官為得賞錢而污蔑士人的例子,之后就講究不得靠單憑疑論,而得有確鑿證據才行了。 直到這群膽大包天的人,當真跟紙條上所寫的計劃那般共同上請前,他都不是十分肯定的。 好在啊,否則就得錯過這筆橫財了。 ——當然,這筆賞錢最后可是將從犯事的那十五人身上罰回的。 對這段小插曲知曉的士子并不算多,除了挨著吳永他們隔間坐著的那些,才略有察覺。 只是時間緊迫,他們縱使好奇,也無暇掛心,很快就把心思放回更緊要的答題上了。 待華燈初上,晝試畢時,監試官便下令讓吏人們收取第一場的試紙上來。 在一片嗚呼哀哉中,楊廬淡定地著人發下薄薄寢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