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節
陸辭笑道:“香水堂,便不邀表兄一起了?!?/br> 孫靜文皺了皺眉,不善地瞪了周圍的下人一眼:“若有不長眼的胡亂怠慢表弟,叫表弟受了委屈,還請表弟不吝告知姓名,我自當嚴加處理?!?/br> 陸辭搖頭:“多謝表兄關心,并無此事?!?/br> 孫靜文不解道:“那為何不直接叫下人送水來,卻得同那些個下……”他默默咽下后頭倆字,繼續道:“多人湊一塊去?” 陸辭淡淡道:“多謝表兄,只是從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我若用慣了廝兒,享受慣了奢侈,待回了密州,又要如何自處呢?” 孫靜文嘴角一抽。 也不知自己這表弟到底是什么毛病,明明那些個造價高昂的胭脂水粉都能不眨眼地掃下大堆,吃食上更是比他們還講究一些,卻非要堅持說自己在密州其實過得頗為拮據節儉。 見陸辭已經要走了,孫靜文還惦記著父親親口吩咐要與這個小表弟搞好關系的事,便趕緊開口道:“若是街上有看上的,但凡是孫家的店鋪,大可自取,留下名字就好,賬就記公中去?!?/br> 陸辭一笑,謝過這份好意,也就走了。 拿人手短,面對這種明晃晃的糖衣炮彈,哪怕孫靜文說得再大方,陸辭也當然是不會接受的。 陸辭帶著朱說,先去香水堂里各自約了位技術好的搓澡工,舒舒服服地沐浴過,神清氣爽地出來后,卻不忙回孫家,而是租了兩匹代步的驢,往官衙處去了。 他雖住在孫家好些日,但關于撲買之事,可還是記得清清楚楚的。 這點,也得歸功于朱說。 在孫家的這些天,陸辭固然忙于‘侍疾’,一舉一動都在眾人眼皮底下,朱說卻還是自由的。 橫豎整個孫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陸辭身上,無人留意他的行蹤,朱說就當仁不讓地做了跑腿的中間人,趁著陸辭煎藥的那點閑暇,小心匯報進展。 陸辭唯一漏算的一點,大概就是這次那位主持撲買的京官,因京中賦予其另外職務,而需提前趕回,不得不將封箱日期大幅提前了。 好在因李辛聽取了陸辭的建議,不曾拖拉過,于是這會兒雖倉促了些,但也算是險險趕上了。 陸辭當然清楚極其看重此事的孫父也會出現,便不準備光明正大地出現。 而是等快到縣衙時,就停了下來,隨意請了一位路過的行人,將提前了幾個時辰到那里,與孫父一干人焦急地等待結果宣判的李辛,直接叫到他這邊來。 李辛一得消息,迫不及待地就找了個腹痛的理由,立馬離開了那些人,直奔陸辭這來了。 因他太過緊張,臉色好不到哪兒去,找的這借口,倒也沒讓人起疑,尤其孫父見狀,還無形中對他多了幾分輕視。 作者有話要說: 注釋: 1. 一般撲買的限期是13個月。 2.投標的過程中,官府“造木柜封鎖,分送管下縣分,收接承買實封文狀”。也就是送鎖好的木箱到轄下各縣鎮,凡符合資格且有意投標的人,都填好自己愿意出的價格,密封后投入柜中。 而在評標的程序中,木柜的拆封必須是公開的,有州政府多名官員在場,并允許公眾觀看。 中標人確定之后,還有一道程序要走:公示,“于榜內曉示百姓知委”。以表示整個招投標過程的公開、公正。最后,由政府給中標人頒發“公憑”,實質上就是訂立合同。(《宋:現代的拂曉時辰》) 3.之前忘記說明,為什么陸母面對父母硬要讓她嫁別人時離開了。 因為按照宋律,女子喪夫,如果她立志守寡,她的祖父母和父母有權力強令她改嫁。如果不令寡婦改嫁,反而會授人以柄,成為別人攻擊的借口。 宋仁宗時,高官吳育有個弟弟,娶了媳婦。弟媳生下六個孩子后,弟弟去世了,弟媳婦決定不再改嫁。官員唐詢上奏皇帝攻擊吳育時,其中一條罪狀就是他沒有讓弟媳婦改嫁。(《假裝生活在宋朝》) 第三十三章 這些天里,李辛有同朱說聯系著,嚴格地照著陸辭的謀劃一步步去實施,情況更是一切順利。 但真正到了這日,他心里又怎么可能不緊張呢? 能見到久違的陸辭,他才終于有了一個懸得七上八下的心落地的安然感,握著陸辭的手,發自肺腑地感嘆道:“陸郎啊陸郎,我可算是又見到你了!” 陸辭笑道:“萬事俱備,你愁什么?” 李辛當然不好意思承認,單是同那些頗有名氣的富商們坐在一塊兒,就已經足夠叫他如坐針氈的了。 他苦笑:“最怕是莊戶們臨時變卦,或是公祖不讓?!?/br> 陸辭莞爾:“與莊戶間的契書立好了么?用的可是我替你找的那位牙人?” 李辛趕緊點頭:“都立好了。就是那位牙人不錯?!?/br> 陸辭:“只要正式立了契約,他們縱使反悔,你也不會落得兩手空空?!?/br> 牙人在立契書時,不可能不確定好違約方對被違約的具體賠償,那數額定然不小,至少能讓愛占小便宜、搖擺不定的一些人望而卻步了。 李辛面色就輕松一些,陸辭又慢慢地問:“你也沒忘去官衙報備,呈上你父輩為原莊主的相關文書了吧?” 李辛接著用力點頭。 陸辭再與李辛最后核對幾項后,確定此事十拿九穩了,便笑道:“你已盡人事,現只聽天命了?;厝グ??!?/br> 李辛多少受到些鼓舞,又莫名有些失望——他未從陸辭口中聽到最想聽到的保證,面上倒不顯露出來,只認真道:“多謝陸郎,那我便先回去了?!?/br> 陸辭頷首:“我便不露面了。你也莫對任何人說,此計與我有關的好?!?/br> 哪怕李誠是蒙冤才丟了莊園,他幫著一位萍水相逢的友人,與自己外祖家競爭撲買,傳出去難免容易變味,落不得好名聲。 李辛對這點好歹,還是一清二楚的,又朝著陸辭一陣千恩萬謝,才轉身離開。 他一走,陸辭便笑瞇瞇地看向朱說道:“這蘇州城里,朱弟可還有什么想去的地方,想買的東西?” 至于李辛能不能做到保守秘密到底,陸辭其實也不在意。 橫豎無憑無據的,硬說是孫家的外孫替他出的主意才能奪回莊園,也不見得會有人肯相信。 朱說聽出陸辭的言下之意,不禁一愣:“陸兄是要啟程回密州了么?” 陸辭道:“我該辦的事,都已辦好了,隨時都可以回去。你若是想回吳縣一趟,我也愿陪你?!?/br> 朱說拼命搖頭:“多謝陸兄美意,此回……還是算了?!?/br> 他只有些猶豫,要不要提醒陸兄,關于同那柳七的約定呢……? 陸辭知他難處,自然不會勸說半句,笑道:“現你我籍籍無名,一窮二白,確實不好隨意上門去。那等在再在街上逛一會兒,就打道回府吧?!?/br> 朱說還在糾結,連想都沒想就同意了。 不過他也沒能煩惱多久,就見陸辭去租馬時,很自然地請人捎話去久住李員外家了。 “……” 朱說嘴角不自覺地耷拉下來。 原來,陸兄壓根兒就沒忘啊。 他心里頓時涌現一股說不清是如釋重負居多,還是略感失望居多的復雜滋味。 等陸辭帶著朱說取回木盆,在街上東逛西逛了倆時辰后,李辛內心所受的漫長煎熬,也終于等到了一個結果。 姍姍來遲的京官姓季,是一名臺垣。官職并不算高,但御史臺可向來是連宰相都說彈劾就彈劾的。 主持這類場面,他雖稱不上經驗豐富,但也絕不是第一次了。 他將包括秦知縣在內的一干當地官員,都請了出來,又將官衙大門打開,任百姓來觀看木箱的拆封過程。 在這些閑得無事正閑逛的百姓里,也不乏對主人懸置許久的李家莊園將落到哪家手里充滿好奇的,不一會兒就聚攏了來,期待地看著小吏取來鑰匙,將密封的木箱打開。 當里頭一封封折好的競價紙條被嚴格依照投入的先后順序被取出時,最關心結果的這幾位富商,也不由往前稍稍走了一步,又難掩敵意地向周圍人看了一眼。 李辛……更緊張,不小心走了兩步,還因靠得太近,被警惕的讀價吏訓斥了。 他臉色漲得通紅,訕訕地往后退了回去。 耳畔隱約還聽到周圍人一兩聲嘲弄的輕哼,頓時心跳更快了。 當孫家的報價被念出時,比上回的標底要硬生生地翻了一倍的高價,瞬間惹得里里外外都驚呼聲陣陣。 孫父雖倍感rou痛,可聽得那些人驚訝的低呼,再看這些‘老友’們瞪大的眼,也不由得意地撫了撫須髯。 他為了拿下心心念念已久的李家莊園,這回是真的下了血本了。 但也沒辦法,密封投標,同樣也是取看價最高人給與,卻因不知別人的價位,要為求穩妥,就得盡可能地往高里報。 孫父飛快往四周一掃,見所有人都露出幾分不快的神色來,心里就徹底定下了。 ——成了。 至于臉色古怪的李辛,孫父更是從頭到尾都沒放在眼里。 正因如此,等那位季臺垣親口宣布出孫父所競之價,為投標者里的最高價時,孫父已迫不及待地站起身來了。 偏偏秦知縣在這時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在季臺垣說出下一句話時,低聲解釋了幾句。 三言兩語過后,季臺垣就微露訝色,在孫父充滿不祥預感的注視中,淡淡看向了緊張恐懼得滿臉雪白的李辛,不疾不徐道:“你便是李誠之孫,李辛?” 李辛腿都快軟了,好半晌才連連回:“是,是,回大人,正是在下?!?/br> 這一問不過是例行公事罷了,身份的核實,早在小吏們放人進來時,就已做過了。 季臺垣不置可否,公事公辦地問詢道:“如今價最高者為孫元禮,所出價額為六萬五千貫,你可愿接受?” 孫父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聽到這處,是再也坐不住了。 他強忍著怒火和不解,向季臺垣行了一禮,飛速詢道:“且慢。大人,還請恕在下失禮,可這撲買本就是價高者得,現是在下所出價額最高,怎還要問詢這……這位李小郎君了?” 季臺垣面無表情地看了他一眼,還是秦知縣一板一眼地代為回答道:“李辛為李誠之孫,李誠為莊園舊主……按大宋律例,撲買固具最高錢數,但需先次取問見原主愿與不愿依價承買,限五日供具回報。自然有此一問?!?/br> 不顧孫父一臉五雷轟頂的表情,秦知縣看向滿臉忐忑的李辛,一字一頓地又重復了一遍剛才問話。 這次沒人打斷,李辛面上,就慢慢地顯現出他內心的欣喜若狂來:“在下愿意接受!” 見原是勝券在握的孫父,要眼睜睜地看著到嘴的肥rou飛了,那些個投標價格不夠高而失敗的富商們,也不由得露出幸災樂禍的笑來。 孫父自然不肯甘心,當即冷哼一聲,嘲道:“接受?難道就需憑你一句空口白話?你怕是漏聽了大人所說,是要依最高的六萬五千貫來購入,而不是區區一萬貫就能到手的!” 孫父明顯針對李辛,季臺垣也不在意。 他的職責,僅是要主持撲買,宣判結果,確定流程走得無誤,即可。 至于李辛,要是在有對原莊主后人的惠利——達兩年內付出此價的七成——達不到的情況下,莊園就得判由孫家拿下了。 李辛手足無措了一陣,好歹腦子想起來陸辭的交代了,雙手發抖地將包袱里的交子都拿出來。 他從莊戶手里借來的,多達四萬貫。 初初拿到手時,他還在為這個龐大的數字而驚嘆,夜夜難眠,唯恐有失,現在卻害怕它太少,在這看似鐵面無私的季臺垣前買不下來了。 孫父原是穩如泰山,這下也有些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