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節
陸辭嘆了一聲,幽幽道:“這是愚兄第一次來這秀州城里坐下,以后或也不會來第二回了,實在想用頓好的膳飯犒勞一番你我……” 哪怕明知陸辭是故意將自己說得可憐巴巴,朱說也被堵得結結實實,不好意思再勸下去了。 陸辭輕輕一笑,在朱說看過來前,忽出聲道:“你瞧瞧那處?!?/br> 朱說下意識地看了過去。 主廊檐面,燈燭熒煌之下的,不是別的什么,而是一群親密相攜,裙衫暴露,嬌笑攬客的濃妝歌妓。 對此始料未及的朱說,恰恰對上其中一人的目光,還被對方故意嬌滴滴地拋了個媚眼,臉上頓時不受自抑地‘唰’一下變得通紅。 陸辭在順利騙得朱說往那方向看后,就笑吟吟地一直盯著他瞅,自然將這點變化盡收眼底。 他只覺這羞澀的少年郎實在可愛極了,故意道:“若朱弟欲呼一人來筵前歌唱,這包廂怕是裝不下的,得去三四樓的廂房了?!?/br> 朱說清楚陸辭就是故意逗他玩兒,明智地選擇了閉目養神,裝沒聽到。 得虧這太和樓的廚房確實極有本事,沒等陸辭開第二個玩笑,他方才所點的菜就齊刷刷地給上齊了。 陸辭素不好酒,遂未叫任何酒水,而是多點了一道魚辣羹。 主食是大熬蝦,時令的青蔬和麩筍素羹飯,加上兩盅香氣騰騰的竹蓀鯉魚湯。 畢竟是城中最豪華的酒樓之一,連幾道簡單菜品也擺得賞心悅目,撲鼻香氣勾人食指大動,陸辭各碟皆品了一筷,更不得不嘆一句色香味俱全了。 在上菜之前,朱說的滿腹擔心已從‘會否花費太巨’轉移到‘是否吃不完而導致浪費’,且做好了要將剩下菜肴打包帶回船上的打算的。 不料兩個半大郎君合起來的戰斗力十分驚人,加上菜肴十分美味,不知不覺間,他們就將餐盤逐一消滅一空了。 陸辭十分滿意這兒的服務和味道,從這份久違的奢侈享受中,他甚至找回了幾分在現代的舒適感,遂愉快地叫來伙計結賬,多添了二十個銅板作為小費,順便問面露歡喜的對方,這秀州城里最熱鬧的瓦市勾欄在哪兒。 朱說則還沉浸在這么多飯菜竟都被一掃而光的震驚之中,半晌才回過神來,萬般羞愧地接受了自己或許是個‘飯桶’的事實。 ……還是陸兄想得周道,一早才點了那么多。 船只將在秀洲港停泊整整一夜,明日六更再出發,于是陸辭絲毫不急。 等結完賬,陸辭便帶著朱說出了太和樓的門,微辨認了下方向,就往城東去了。 不過在出發前,他還是很尊重朱說意見地問了句:“方才愚兄用得急了些,現還有那么點漲,若朱弟不急回,不妨陪愚兄再四周走走,權當克化消食罷?!?/br> 朱說自是滿口答應。 宋時的瓦市勾欄,還未演變成后世人以為的旖旎風月地,而是老百姓欣賞雜劇、講史、傀儡戲、影戲、雜技等演出的娛樂場所而已。 陸辭只是來看個熱鬧,自然就挑了人最多、修得最高大的那間,把入口處張掛的招子看了一遍,就交了四百錢,以作為他與朱說的入場費了。 只要他們愿意,接下來的一整晚,他們都可以在這兒消磨時光。 里頭擠滿了吃飽喝足無事做、就舉家來看戲的閑人,一眼望去是烏壓壓的一片,根本找不到座次,只能和其他人一樣站著了。 陸辭當然不肯站著那么累。 他極快地環視一周,便微微挑眉,牽著朱說自人流中穿了幾回。 朱說從未來過人這么密集、這么生機勃勃的地方。 哪怕是同樣人山人海的元宵燈會上,也在細節上透著精致,不像瓦舍勾欄,盡是嚷嚷人聲。 無論是哪處讓他念念不忘的新奇,都是陸兄帶他去的。 朱說難抑心中感激,悄悄看向陸辭。 然而就剛才他那么一走神的功夫,陸辭不知怎的,竟就得了倆姣姣羞答答的讓座。 朱說:“……” 陸辭其實也沒做任何多余的事情,只一言不發地立于那些從剛才起,就一直頻頻回頭偷瞄他的姣姣的座邊。 他忽離得近了,叫矜持的小娘子們反而不好意思回望,又抑制不住地感到臉紅心跳,說話都細聲細氣的了。 她們悄悄關注了陸辭一陣,見對方一直站著,不免心疼,索性決定提前回家,好將位置讓給這從未見過的美郎君。 陸辭笑瞇瞇地道了謝,半點不扭捏推脫,落落大方地拉著一臉茫然的朱說坐下了。 朱說有那么點心虛,不禁壓低了聲音問道:“陸兄,她們怎忽然就走了?” 陸辭假裝沒聽出朱說的言下之意,故意做出大吃一驚的模樣:“我還以為朱弟性情靦腆,難不成你是想讓小娘子們留下,好同她們一同看這雜劇么?” 朱說:“……” 他深吸了口氣。 ——這分明是在顛倒黑白! 不等朱說認真辨說,身后就傳來無比清晰的“噗嗤”一聲。 朱說:“……” 他的毫無反應,對方卻還不收斂,甚至變本加厲,很快就傳來一陣對方沒能忍不住的哈哈大笑來。 幸好瓦舍內本就人聲鼎沸,嘈雜萬分,他的笑聲混雜其中,倒不會惹得別人側目。 朱說皺了皺眉,不禁扭頭往身后看去,想瞧瞧究竟是誰如此失禮。 陸辭也微側過頭,將目光投向了后方。 只見一生得俊美眉目,氣質則截然不同于陸辭,偏于風流倜儻的青年文士,在那旁若無人地捧腹大笑,幾乎形象全無。 這夸張反應,直讓坐他身邊的絕色歌妓楚楚,也跟著一臉無可奈何了。 作者有話要說: 注釋: 1.飯店 有高端大氣上檔次的豪華飯店,“其門首,以枋木及花樣沓結縛如山棚,上掛半邊豬羊,一帶近里門面窗牖,皆朱綠五彩裝飾,謂之‘歡門’。每店各有廳院,東西廊廡,稱呼坐次”。這些飯店以豐盛的菜肴吸引食客,“不許一味有缺”,任顧客挑選:“客坐,則一人執箸紙,遍問坐客。都人侈縱,百端呼索,或熱或冷,或溫或整,或絕冷、精澆、膘澆之類,人人索喚不同……須臾,行菜者左手杈三碗、右臂自手至肩馱疊約二十碗,散下盡合各人呼索,不容差錯”。意思是說,你一進飯店,馬上就有人招呼座位、寫菜,你想吃什么,隨便點,很快菜便上齊了。 飯店的服務也很周到,將顧客當上帝看待:“凡下酒羹湯,任意索喚,雖十客各欲一味,亦自不妨。過賣鐺頭(飯店廚師)記憶數十百品,不勞再四,傳喝如流,便即制造供應,不許少有違誤。酒未至,則先設看菜數碟,及舉杯則又換細菜,如此屢易,愈出愈奇?!?/br> 2.酒樓:在《清明上河圖》中,酒樓、酒旗隨時可見,畫面最氣派的要算城內的“孫羊正店”,僅“彩樓歡門”——宋代的酒樓為招徠客人,通常用竹竿在店門口搭建門樓,圍以彩帛,這叫作“彩樓歡門”——就有三層樓高?!稏|京夢華錄》說:“在京正店七十二戶,此外不能遍數,其余皆謂之腳店?!痹谒未?,所謂“正店”是指有釀酒權的豪華大酒樓;“腳店”則是一般酒樓,無釀酒權,用酒須從正店批發。 3.陪酒女: 酒樓“不以風雨寒暑,白晝通夜,駢闐如此”,24小時營業,不僅可以喝酒,還有歌妓陪酒:“向晚燈燭熒煌,上下相照,濃妝妓女數百,聚于主廊檐面上,以待酒客呼喚,望之宛若神仙”,有點像現在的“三陪小姐”;尋常酒肆中,“又有下等ji女,不呼自來筵前歌唱,臨時以些小錢物贈之而去,謂之‘札客’,亦謂之‘打酒坐’”。需要說明的是,這里的歌妓,通常只是賣唱陪酒,并不賣身,南宋筆記《都城紀勝》說:“其他大酒店,娼妓只伴坐而已?!?/br> 4.勾欄瓦舍: 宋代的瓦舍,又稱瓦子、瓦市、瓦肆,是宋代城市的娛樂中心。瓦舍之內,設立勾欄、樂棚,勾欄中日夜表演雜劇及講史、傀儡戲、影戲、雜技等節目,當時名動一時的娛樂明星如丁仙現、王團子、張七圣等,也會到瓦舍演出?!巴咧杏侄嘤胸浰?、賣卦、喝故衣(叫賣舊衣服)、探博(賭博)、飲食、剃剪、紙畫令曲之類”,煞是熱鬧。不管冬夏,無論風雨,瓦舍勾欄天天有演出,“不以風雨寒暑,諸棚看人,日日如是” 當時規模最大的瓦舍,內設有“大小勾欄五十余座”,而最大的勾欄“象棚”“可容數千人” 5.勾欄收費: 勾欄表演的收費分兩種方式,一是門票,元曲《耍孩兒·莊家不識勾欄》提到:“要了二百錢放過咱,入得門上個木坡?!绷硪环N是免費入場,但在表演之前會有專人向現場觀眾“討賞錢”,徐渭《南詞敘錄》記載說,“宋人凡勾欄未出,一老者先出,夸說大意,以求賞”。 6.招子: 勾欄會張掛“招子”,寫明演員名字與獻演節目,以招攬客人 第二十一章 柳三變之所以叫三變,只因他在夫子楊仁光眼里,自小就是個‘常情感不穩、哭笑無?!男郧橹腥?。 俗語說三歲看老,在柳三變身上,倒是恰如其分。 他鮮少會委屈自己,在他看來,一旦遇著他認為有趣,十分值得一笑的事,便得真真切切地笑出聲來,才叫痛快。 而這倆小郎君,一個模樣俊俏心眼多,一個眉清目秀心眼實,單這么放著,哪怕不開口,也可謂相映成趣。 尤其他剛親眼欣賞完前一人不費只字片語,就讓嬌羞的小姣姣讓了座次的畫面,緊接著又瞧見這人只憑三言兩語,便將另一人制得有口難言的窘迫…… 著實讓他開懷得很了。 他在痛快地過了那一小陣笑癮后,漸漸地在楚楚的幫助下,拍撫著起伏厲害的胸口,徐徐緩過氣來。 他自然是瞧出朱說面上那些微的惱意的,連忙拿出十足的誠意,懇請被冒犯之人的原諒。 他方才笑得盡興,這會兒道歉也舍得下臉面,語氣中的誠懇,任誰也聽得出來。 朱說本就是個厚道人,看出對方性靈,而非出于惡意,對他們倆半大少年也豁得出面子道歉,便不予計較,大大方方地接受了這份歉意了。 柳三變如釋重負地笑了笑,向陸辭和朱說介紹著自己:“我姓柳,名三變,又因在家中排行老七,多有人稱柳七郎。若我所料不差,我怕是癡長二位幾年,道句愚兄,應是妥當的?!?/br> 陸辭笑:“我姓陸名辭,密州人士,幸會?!?/br> 朱說亦道:“我姓朱名說,此回是與陸兄一道自密州來,幸會?!?/br> 柳三變眉眼彎彎道:“我雖非秀州人士,好歹也于此逗留過好一陣,諸事皆知一二。方剛一時忘情,諸多失禮之處,懇請二位應我之邀,與我同游此城趣處,也好叫我有個將功折罪的良機?!?/br> 陸辭隱約覺得‘柳三變’這名字有那么丁點兒耳熟,只一時半會也想不起來究竟是哪位,但不出意外的話,多半會是在歷史教科書里出現過的大人物。 不過,一來他身邊就有著個寫那篇萬惡的《岳陽樓記》的范仲淹,二來這名字簡單,重名的怕有不少,遂很快就淡定下來了。 只莞爾道:“柳兄自始至終笑的,僅是那可笑的事物本身,而并非是我,亦非朱弟。既然如此,又何罪之有?” 柳七微微一愣,不由笑了:“原來如此?!?/br> 朱說也道:“陸兄所言極是。我們實際上有著要事在身,只在秀州城里做一夜停留,就將繼續南下了。柳兄好意相邀,我們也只有認同拒絕。此份心意,我們已然心領,方才小小誤會,已如浮云過隙,柳兄著實不必過于介懷?!?/br> 柳七被接連拒絕后,倒是更感興趣了。 不知不覺間,他已整個上身前傾,將雙臂懶洋洋地搭在陸辭座椅的靠背上,直接追問道:“二位這么著急南下?請問是去蘇州,還是杭州,亦或是廣州?” 許是這人皮相不錯,性情直接得像個充滿好奇心的小孩兒,陸辭奇異地對這人表現的自來熟并不感到反感。 只不過,他剛準備開口回答,從剛才起就一直安靜坐著的歌妓楚楚,可有些著急了。 實際上,她與這在市井里極有名氣,在歌妓之中的名聲更可謂是如雷貫耳的柳七郎真正接觸,加起來也不過半日。 她之所以費心討好,千依百順,存的倒不是想榨干對方錢財,或是與對方春風一度的愛慕心思。 說到底,她所求的不過是想讓這位才子詞人為自己動一動筆,寫首好聽的新詞兒來讓她唱。 誰知才在勾欄里坐了一小會兒,對方的心思就被兩個漂亮小郎君給吸引跑了? 她著實大擔心自己會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尤其見柳七郎一副想湊上去的架勢,更難穩住自己陣腳。 她思來想去,先是悄悄使力,扯了扯柳三變的袍袖。 然而他全副心神都在兩個有趣的小郎君身上了,哪兒會注意到袖肘處小小的牽動? 于是楚楚反復暗示不得,唯有輕咳一聲,以那嬌滴滴的嗓音哀怨道:“不過半日,七郎便欲離我而去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