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更叫朱說難以置信的是,婉拒了所有人的饋贈的陸辭,這回竟是坦然接受了! 陸辭并未細數,不著痕跡地一掂量,再將那串少說也有數百枚的銅錢往袖中輕巧一攏,就全收下了。 見對方微露難色,陸辭微微一笑,主動問道:“最近可有遇上什么麻煩?盡可與我說?!?/br> 那人便暗舒口氣,略氣憤道:“真說難題,確有一樁,是城南那頭以享香堂為首,出現了好幾家浴堂最近聯手攆我們,就是為了自己攬下賣肥皂團的那點生意?!?/br> 陸辭沉吟片刻:“這事交予我辦,你先不用管了。這段時間,別往城南去,只在城東?!?/br> 那人一愣,剛還氣沖沖的,這會兒反而冷靜下來了:“城南只有那幾家鬧,其他的并未參與,難道也不去了?” 陸辭頷首,只小聲又叮囑幾句,最后道:“一個月內若無轉機,你不妨再來尋我?!?/br> 那人這才安心去了。 陸辭目送他離去后,回到朱說和鐘元身邊:“我們也走吧?!?/br> 朱說忍了又忍,到底還是問出了口:“剛才那是?” 陸辭解釋道:“都是附近店主的郎君,平日游蕩無事,我便給了他們個肥皂團的方子,再同一些浴堂的人商量好,允許他們就在浴所外頭售賣。不過他們堅持分三成利予我,每月一清,剛好就是這時候?!?/br> 朱說這下徹底安心了:“原來如此?!?/br> 那伙人瞧著不似善類,朱說想勸告陸辭莫與他們多做接觸,可思及交淺言深,暫就忍住了。 而且觀陸辭在這魚龍混雜之地的長袖善舞,朱說或多或少地明白了對方會極受眾人喜愛的原因了。 鐘元抱著臂,悠閑地倚在門框上,見狀挑了挑眉,沒在朱說這在他看來還不熟的外人跟前多做補充——陸辭方才說那些人‘游蕩無事’,其實還是委婉說辭。不過是一些個學堂壓根兒不去,在一身細皮嫩rou上刺了一些張牙舞爪的圖紋就以為自個兒是什么江湖好漢,結果對內給各自父母添亂子,對外則沒少禍害周遭商鋪的混混而已。 跟鐘元交好的那幫伙伴,雖也不乏不學無術者,可胸懷著投效軍旅,振奮國威的大志,自然瞧那伙人不上。 就不知陸辭是如何處理的,竟讓那些惡少肯聽他的,就此得了個自制肥皂團又走街串巷零賣去的簡單營生,自然不必嚯嚯已被這些滾刀rou氣得狠的商販了。 對陸辭而言,既打開了一些小小人脈,讓這大小街道得了安寧,也從此使陸母免受可能的sao擾,自己也多了筆小收入,哪怕只看在這些的份上,也值得稍費些心神,去維護現狀了。 陸辭以‘客隨主便’堵住朱說的話頭,一下交了足夠三人的洗浴的三十銅板,又在使眼色讓鐘元先帶朱說入內后,額外加了十五銅板,添了搓澡服務。 店家姓盧,這時笑著推了五枚回去,打趣道:“陸郎半個月才來我這洗一回,其他時候都往別家去了,如此難得,怎能收你這份?保準盼你來的不只是我一個哩?!?/br> 對于這份好意,陸辭并不推辭,笑道:“多謝盧叔,那我便不客氣了。我今回帶來的那位朱弟,才來密州不久,羞澀內向一些,人卻是好的,往后盧叔若是在城里見著他,也勞煩小小照顧一下?!?/br> 盧叔自是一口應下。 陸辭又與他好好聊了一會兒,才不慌不忙地往湯池去。 而那幾個生得五大三次、臂上滿是腱子rou的搓澡工也已得了店長的指示,特別給了陸郎君的兩位友人插隊的優待,徑直奔他倆去了。 在搓澡時,也是半點沒偷懶的,實打實地使出了十成巧勁。 陸辭舒舒服服地泡在熱水里,笑瞇瞇地看到平日威風八面的鐘元,就如受驚的小雞仔一般,光溜溜地被壯漢按在木板上一頓狠搓,發紅的皮rou底下卻是又痛又麻又舒服,想要嗷嗚亂叫又怕丟面子,只有艱難忍著。 對陸辭額外吩咐過的朱說,另一位揩背人則客氣不少,以免將這小胳膊細腿給揉斷了,慢慢吞吞地一下又一下,可就這樣,也讓自記事來就沒進過公共澡堂這種地方的朱說滿面赤紅,窘迫得很了。 相比之下,給陸辭搓背的那人,手法就不知有多輕柔小心,生怕自己一個不注意,就把這白玉雕就一般的白皙瑩潤的勻亭骨rou傷到。 等筋疲力盡得仿佛脫了層皮的鐘元和羞到幾欲滴血的朱說一前一后地從熱騰騰的湯池里出來,看到的就是坐在香水行前頭所設的小茶館里,一邊神清氣爽地品著茶,一邊捧著本書讀,最后才是順便等他們的陸辭了。 明明都是普普通通的白袍,穿在陸辭身上,卻好似額外顯得不同一些。 別人的人靠衣裝,他這則是衣受人襯,哪怕房室甚陋,有這么一位豐神俊朗,眉目俊美的小郎君在,就如整個人都在放光一般,自然而然地吸引了無數過往人欣賞的目光。 朱說是臨時受的陸辭那半軟半硬的邀約,哪怕知道要留宿,也只打算和衣而睡,并沒做洗浴的打算,除了帶了少量錢財外,當然不會準備換洗衣裳。 好在陸辭兩年前穿過的舊衣尺碼與他身量還算合適,又因陸母勤快,洗的干干凈凈地保存著,這會兒也能拿出來讓他暫時穿著。 “出來啦?” 陸辭眼角余光一直停留在澡堂門口位置,他們一出現,他就察覺了。 陸辭嗓音慵懶地招呼了這么一句,就不疾不徐地放下只草草看了幾頁的雜書,假裝沒看到鐘元冒火的雙眼,兀自抬了抬精巧的尖尖下頜,示意朱說看向那堵最靠里、也是最寬大的墻。 “這里竟然也有題壁詩?” 朱說一下被勾起了興趣,連方才的小小窘迫也忘了,湊近前去,挨個看了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 注釋: 1.從宋仁宗時期,封閉的坊市制就已經崩潰,而被開放型的街市制取而代之了,商家紛紛沿街設店擺攤(易中天中華史,大宋革新,p9496)。宋朝也已取消了宵禁,夜市一般開到三更,早市則五更開,期間可能會有鬼市(黑市)。 2.上一章提到的磨喝樂是宋朝最流行的泥娃娃(“磨喝樂”原為梵文“摩喉羅”的訛音,不知何故被宋人借用來命名泥娃娃),就跟現代的芭比娃娃差不多。制作精良的磨喝樂,不但身材、手足、面目、毛發栩栩如生,而且也配有漂亮的迷你服裝,甚至還能有內置機械版(可以自己動)。宋朝孩子很喜歡模仿“磨喝樂”的造型,大人們夸一個孩子可愛迷人,也會說“生得‘磨喝樂’模樣”。當然也不便宜了。(《宋:現代的拂曉時辰》) 3.關于海上絲綢之路的構成,出自小島毅的《中國思想與宗教的奔流》里的地圖。主要是登州,密州,海州,秀洲,越州,臺州,溫州,福州,潮州,杭州,明州,泉州和廣州。 4. 宋代貨幣以銅錢為主,鐵錢為輔,大額的還出現了交子(紙幣)。但請注意的是,不同州之間的錢幣是不通用的,需要進行兌換(易中天中華史大宋革新p114,以及《假裝生活在宋朝》) 5. 香水行:宋人也將浴堂叫作“香水行”。而掛壺乃是宋朝公共浴堂的標志,“所在浴處,必掛壺于門” (《能改齋漫錄》) 6.肥皂團即為肥皂。主要是由皂角、香料、藥材制成,南宋人楊士瀛的《仁齋直指》還記錄了一條完整的“肥皂方”(《宋:現代的拂曉時辰》) 7. 宋朝題壁詩非常盛行,在旅館、寺廟、飯店、茶館等地方都會存在。類似于現代的論壇,先來者用來抒發內心的感受,后來者可以‘跟帖’進行回復,這類言論并不被管制,官府有時候甚至還會從中選取意見聽取的。舉個例子,在北宋大中祥符年間,有個低級武官因為薪水太低,在上頭寫詩抱怨,由于引發共鳴,朝廷就給武將加薪了。 第四章 說到底,此處雖為茶館,實際上只是個提供給來洗浴的客官暫做歇息的地方,不論是環境還是茶水,都遠不如正經的茶坊來得講究。 不過會挑剔茶藝、茶水和茶葉的精細人,也根本不會往公共澡堂來。 鐘元對題壁詩毫無興趣,只很不客氣地走前幾步,拿起陸辭順道給他倒的那杯茶水,仰頭來個一飲而盡,被苦得皺起眉來,匆匆灌了好幾口冷白開,才緩過這股勁兒來:“瞧你那悠閑享受的模樣,我還當他們換了茶葉,這不還是老樣子么?” 自嘗過一次這苦澀的破茶,他就再沒碰過了。 陸辭成功騙得鐘元猛灌一口苦茶后,便不動聲色地將之前裝模作樣地飲了幾口、其實還紋絲未動的茶杯用手虛虛蓋住,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了起來:“有人曾道,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于山水之間,我這亦然?!?/br> 鐘元哼了一聲,一屁股坐了下來,臉故意偏開,不看陸辭,憤憤道:“你總有一肚子歪理?!?/br> 陸辭看著朱說對那堆良莠不齊、好的值得一看,差的卻是胡亂涂鴉、狗屁不通的‘詩篇’也看得一樣入神仔細的模樣,不由感嘆道:“你若能有朱弟一分的好學,兩分的認真,鐘叔他們也就不必cao心了?!?/br> 鐘元翻了個白眼:“那你得先行行好,幫我娘將我塞回她肚皮里去?!?/br> 陸辭莞爾,側過頭來,向朱說道:“朱弟若是有意,邊上便有筆墨,你可自便?!?/br> 能平白得附近書院那些往后說不定會前途無量的學子的墨寶,于盧老板而言,當然是求之不得的美事,可比現今那些亂涂亂畫要有價值的多。 朱說白皙的面皮上還殘存著被熱騰騰的水蒸氣給熏出來的紅暈,聽了陸辭的提醒后,他微帶羞澀地抿了抿唇,當真挽起袍袖,研墨運筆,便在這堵很是磕磣的墻上認真留下了一首浣溪沙。 “莫取密城景氣佳,一杯新浴夜深吹……仁作松風霄漢遠,翠竹新浴半床陰?!?/br> 這詞作得中規中矩,以朱說的歲數,已算不錯了。 陸辭于詩詞一道并不出彩,賞析上倒還頗具天賦,鐘元就更不必說了——他可是能在卷子上大大方方地作打油詩的。 現見朱說小小年紀,詩詞卻是信手拈來,不但陸辭面露微笑,毫不吝嗇溢美之辭,鐘元也暗暗吃了一驚。 心里頭這‘瘦小的書呆子’的形象,便悄悄拔高了一些。 朱說手足無措地謙讓了好一會兒,才走筆成妍,把剛剛險些給忘了的花押也留上。 陸辭原只是隨意一掃,結果盯著那形如花葩的漂亮花押看了好一會兒,才勉強分辨出是個淹字來,不免有些疑惑:“朱弟所押的,可是‘時繽紛其變易兮,又何可以淹留’的‘淹’?” 朱說點了點頭,不太好意思地解釋道:“實不相瞞,我本姓范,只因爹爹早逝,后娘親改嫁,我才隨義父更了姓名?!?/br> 朱母改嫁時,朱說不過兩歲稚童,不知事情變故,稀里糊涂地過了這么些年,才偶然從義兄口中得知,自己并非朱氏血脈的真相。 那是他見義兄們一昧奢侈無度,忍不住以弟弟的身份去出言規勸,反得了‘你非我朱家子,憑甚管我朱家事’的譏諷。 他自然不可能怨怪因孤兒寡母、貧苦無依才不得不嫁于旁人的娘,可他雖被瞞住了,兩位義兄卻是曉事的,諸多下人也對他的身世無比清楚。朱父命他改名雖然出于幾分好意,可到底沒有血濃于水的親近感,終究有著不小的隔閡。 過去他只隱約感覺出幾分,并不理解,如今知道了真相,自然不好在仰仗朱家的資產過活。 況且,被義兄那般蔑說,他如受當頭棒喝之余,又如何不被激出烈性? 他暫還無力自立門戶,只不顧娘親的竭力反對,離家至醴泉寺中,不再受家中資財,而是憑書院發下的一些米糧過活。 雖然清貧,心里卻自在。 朱家人自是對他這形同決裂之舉極其不滿,斷了他日常一切供應不說,也不允他母親隨意出門接濟亡夫之子。 出門時,朱說只帶走了一些薄財——也就是屬于母親的奩產,她唯一能自由支配,贈予自己兒子的那些。 朱說還有一道隱秘的期盼,未曾好意思同外人道出,卻不知為何,愿委婉地向今日才真正認識的陸辭暗表。 他想憑勤學苦讀,盡快出人頭地,還清朱家這些年來的養恩,再接出娘親奉養,恢復生父給他取的名姓,并以此立于人世。 朱說不可能背后道人是非,陸辭也不難猜出,其中定有一些難言之隱。 他眉眼微彎,并不故意做出什么替人感傷的模樣去勾起朱說的自憐,也不去探究其中隱秘,只溫和道:“不知我可有這榮幸,得知新友名姓?” 朱說不由自主地也跟著露出一個微笑來,接著一絲不茍地小揖一禮,鄭重道:“范氏仲淹,幸會陸郎君?!?/br> 朱說此刻心中正感釋然,眼簾無意間微微垂下,便未發覺—— 在聽清他名姓后,笑如朗朗清月的陸郎君面上先是掠過一絲茫然,緊接著,唇角的笑意就漸漸消失了。 “……” 慢著。 這個被小和尚排擠得只能住山洞、早年喪父不得不跟著義父改名的小可憐,居然是那位從未到過岳陽樓、只憑一幅畫就洋洋灑灑寫下流傳千古的《岳陽樓記》,且讓后世學生背這篇想象文背得頭皮發麻的那位大名鼎鼎的范仲淹? 同樣也有過‘背誦全文’的陰影的陸辭,對這如雷貫耳的名姓反應過來之后,就忍不住眼皮狂跳。 雖及時在朱說重新抬起眼來前把難以置信給收斂住了,渾身卻還有些僵硬。 或許只是碰巧同名同姓? 雖說如此,陸辭卻隱約感覺出,此范仲淹,多半就是彼范仲淹了。 他勉強勾勾唇角,重新帶上一貫的溫柔微笑,一手不輕不重地搭上朱說……范仲淹的一肩,淡定道:“也該回去了。你若不嫌香水行雜亂了些,明日再領你去其他幾家逛逛?!?/br> 不只是為了照顧朱說,幫他在密城里混個眼熟,結個善緣,也順道幫了這些平日待他不錯的澡堂老板一把。 能得范公留下的詞作,哪怕只是年少版的,這些店家往后也將受益無窮啊。 朱說則在應答之前,悄悄在心里嘩啦啦地撥起了小算盤,計算了下自己帶出來的全副身家,目前還剩多少,以后又夠不夠用。 很快得出個能讓他松一口氣的結論來——要是省吃儉用,別再有類似今天燒壞鍋的多余損耗的,再爭取七年以內考中的話,應該是夠的。 遂欣然應了。 回去路上,鐘元當仁不讓地擔起了同時拎三人家當、且在前頭撥開人潮開路的重任,已整頓好心緒的陸辭則落后一步,與朱說有說有笑地并肩而行。 剛拿到一筆不菲的分紅,陸辭索性以‘見者有份’為由,對這一新一舊的兩位友人十分大方。